半横着一条玉臂,紧紧的环着雕花盒子,十跟纤细手指,摩梭的那粗糙边缘,明惜倚着身子靠在车厢壁上,半张脸紧紧的贴着窗棂。
扬起的帘幕透出外面的光景,已穿过了荒原,现在是茂林,一片深深浅浅的绿,掩着四横的枝桠。车队正缓缓的行进着,时而惊起一群不知名的鸟儿,就呼啦啦的一大团,尖叫着飞出茂林,盘旋在头顶上面。
已进了天启的地界,阿珏说最多还有三天的时间,就可以到达帝都了。
时间过的很快,自从在避风亭与月天见面之后,一转眼就又过了将近半个月。这些日子里,几乎都见不到轩辕寂,她一个人呆在马车上,一个人吃,一个人睡,倒也乐得清闲。
虽然她时而也会在夜晚转醒,然后蓦的发觉,自己的手脚一团冰凉。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她要么团团被子接着睡,要么干脆就坐起来,靠在窗棂旁看那夜空上的星。
一个人?
不,她并不是一个人。
至少,那颗微微泛着红光的明星是跟着她的。
至少,还有那把剑,是属于她的剑,也是跟着她的。
至少,还有一个人,红衣的身影,总是出现在月下,走到哪里,跟到哪里。
除了不上马车之外,他就睡在枝桠上面,紧紧相随。
说不出的讨厌。
她有时瞪他一眼,他也不恼,依旧笑盈盈的看着她,那妩媚的凤眼就迷成两道弯弯月牙儿。
怎么就不生厌呢?
她时而撩起眼皮看他一眼,他就懂了她眼中的意思,然后张嘴,隔空传音。
还没得到呢,怎么生厌?
那容颜,美的好像女人一般,那脾气,无赖的胡搅蛮缠。
可想着想着,就笑了。
透明的指腹,细细的摩梭着那剑柄上,简单几笔雕刻而成的月牙儿,明惜撩起唇角,懒懒的抬起手臂,那空中的太阳就躺在了手心上面,散出和煦的光,也跟着她一路走。月天早不知道去哪里了,一到白天就看不到他的身影,不过,她不找不寻,他亦不见不现。
随他去吧,久了就自然会厌的。
“明惜……姐姐。”
轻到几乎听不到的声音突然响起,明惜一惊,抬头看向车门方向。
厚重的鹿皮帘幕已经被高高的挑起来了,车厢后面紧紧的跟着一匹马,九黎梦依就坐在马背上,正怯怯的探头,却在接触上明惜目光时候,就一下子压低了头,小鹿一般躲闪开了。
没有料到会在这时候看到这个异母妹妹,明惜也不由得微微一怔,可那声“姐姐”却让心起了波澜。
这是她第一次开口唤她。
“嗯。”不由自主得就放下了手中的雕花盒子,明惜撑起身子,然后极其认真的挽起唇角,对着她微笑的应了一声。
可她分明还是怕她的。
九黎梦依压着脸,低着头,那小心翼翼与谨慎提防都是显而易见的,她根本就没有看见明惜唇角的笑,她只是自顾自的怯怯开口,“我……我可以上来吗?”
“上来吧。”明惜不知觉有些疲惫,却又笑了笑释然了,重新仰身靠在窗棂上,只是那绯眸却一直留意着她。
九黎梦依姿势笨拙的爬上马车。
她没有表现出第一次见面时候那种被宠坏了的任性与娇气,反而规规矩矩的,就屈膝跪坐在了车门口,两只小手也拘束的压在膝盖上面。
不必这样的。
明惜本想开口,可一看到她那躲躲闪闪的目光,到口的话就又咽了下去。
说了怕是又要惊了她,愿意怎样就怎样吧。
九黎梦依却完全没有注意到,只是深深的吐出一口气,然后鼓起了勇气,吐出早已在心里默默背诵了很多遍的话,“明惜姐姐,我……我可以不当王妃。”
明惜没料到她会说这样的话,也不由得怔了怔,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撩起了唇角,轻轻道,“怎么这么说?”
九黎梦依却一下子急了,带上了哭腔,道,“明惜姐姐,是真的!我……我不要王妃之位,等寂以后登上皇位,我也不要皇后之位,这些……全都给姐姐!我只要做个侧室就好了,或者……只要能留在寂的身边,就是当个奴婢也可以!”九黎梦依的话音颤抖着,略有些不真实,说完了,她抬起头,却又匆忙的垂下,她是骨子里怕这个异母姐姐,甚至……都不敢抬头看她一眼!
明惜的笑却不知不觉的冷落了下来,她静静的看着面前唯唯诺诺的少女,然后侧开了脸看向窗外,“梦依,这些话是谁教你的?”
“没……”梦依惊恐的垂下头,想起墨莲的话,就又定下了心神,坚定的说,“没有人这么说的,是我自己怕——”说着,她咬了咬下唇,哭泣似的道,“我很笨的,从小就是,姐姐做什么都做的比我好,姐姐也根本都不用抢的,就能得到……就连寂也是——”说着,她就爬过来,紧紧的抓住明惜的衣角,“明惜姐姐,我求求你,不要抢走他,不要……”
明惜却蓦的起身,挥袖挡开她的手,撩起唇角的一刻,怀中盒盖已开,剑已出鞘。
“啊!姐姐……你……别杀我!”
梦依吓得脸一下子白了,哭泣着缩进角落,明惜却看也没有看她一眼,只是一剑刺出车厢,那薄薄的剑身碰触到了什么坚硬器物便“叮”的一声弹回,晃了几晃横在身前。
剑身有薄薄的血迹,却是逃过了。
狡猾!
明惜沉眸思量,才蓦的听得车厢外面飞旋声音,便冷喝道,“什么人!出来!又何必躲躲藏藏?!”
“明惜姐姐……是不是鸟啊,外面不是有好多士兵在的吗,怎么……”
九黎梦依嘟起了嘴,伸手挑开布帘,迎面就扑来一阵浓郁的血腥气,明惜却不等她尖叫出声,就将她一把捞回来,小心的护在身后。
九黎梦依的双眼却依旧瞪得死大,惊恐的嘶喊,“外面……外面都是死人!”
“别说话。”明惜伸手捂住梦依的嘴巴,她又怎么会没有看见那一地的士兵?刚刚那一瞥,就已经将周围的风吹草动尽数收入眼中——
看不到东皇珏,看不到轩辕寂,亦是看不到那些殊死拼搏的士兵。
她只觉得周围的一切,安静中带着诡异。
很明显,他们是受了伏击了。
为了尽快回到帝都,那十万大军早已被抛在身后,轩辕寂只是挑了几百人守护先行,穿过了月示荒原,经过了那么长一段艰难跋涉,眼看都走到了家门口,却又在距离帝都如此之近的密林中遭受伏击,这让人如何能想到?而,遭到伏击也就罢了,竟然连半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所有的士兵,死前全无挣扎,悄无声息,都死于一剑封喉,而东皇珏轩辕寂在此时竟然也全无踪影……可见,布局人心思之缜密,不可估量,而袭击人武功之高强,亦不在自己之下!
短短几秒的思量,心中便已清明,可明惜却静下了心神,慢慢坐下。
此时,敌众我寡,敌暗我明,情形极其不利,万万不可莽撞,不可不算计。
虽然冲出一搏是上策,可身边毕竟还有一个全无武功的梦依,若是携她出去,一人对敌,未必可以护得周全,若是丢下她一人在这里,敌人必会抓她以作胁迫,倒是失了先机,不如就此不动,只等敌方下一步行动,再以静制动为好。
谁知九黎梦依却在这时候蓦的站起来,尖叫着冲出车厢,明惜挥手拉住她,却有锋利长剑从窗棂刺入,眨眼间,木屑飞旋,剑风凌厉,上下左右,银光一片,就在那一刻布出天罗地网,欲将她置于死地!
嘴角就不由得冷冷的挑起,明惜凌空翻转,薄薄剑身便如银蛇一般,桀骜飞舞,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将那几柄不知死活的长剑都一一挡去,一只手却还紧紧拉着那不断挣扎的九黎梦依。
她不懂事,自己不能不懂,外面危险难料,这样莽撞冲出去,生死难保……她不松手,绝对不能松手!
“你放开我!放开我!”九黎梦依却全然不懂,依旧不知死活的闹,更是歇斯底里的吼叫,“我才不要跟你死在一起,你想也别想!我要去找……焱希!焱希!”
那猫一样狰狞着脸,扭曲成一团,带着仇恨与憎恶,然后她张嘴,狠狠的咬住明惜的手腕,那苍白的血肉就在她的牙齿下被咬碎……撕裂……变得鲜血淋漓……就这样咬死她好了,这样就没有人再跟她抢了,没有人……
“松手!明惜你快松手!就让她去死!这个疯子!”
那妩媚的红衣男子,也是一脸的狰狞,可即使狰狞,也是天地间最美丽的存在。
他站在树梢之上,狠狠的瞪着早已经千疮百孔的车厢,然后挥剑,一剑就刺穿了对面黑衣人的胸膛。可很快,就又有人填补上了那个空缺的位置,纵然早已杀的一身红衣鲜艳如火,心肺相思亦是被火焚烧殆尽,他却还是无从脱身。
月天。
月天!
绯色的眼眸之中,那血样的红衣人影,近在咫尺。
他凌空而立,墨发飞扬,血色长剑在手,跳着一圈又一圈的死亡之舞,风流不羁,美艳如妖。
修罗。
他仿佛也是修罗,浴血重生的修罗!
就知道,他没有离开。
还好……他没有走。
明惜眯起了双眼,手中的长剑却更加冷厉,挥舞着,杀得双眼之前,目及之处,全都是血红一片!
只是。
只是……
那黑色的一团团,多得仿佛永远杀不尽一般。
那银色的一片片,乱的仿佛永远斩不断一样。
突如其来的晕眩,再定心神,就好似流失了所有的气力。
有什么,从身体里,被抽尽了一般。
撩起唇角,凄然的笑,没想到,今日就要折于这里了么?
可……可……
什么都还没有记起来,什么都还没有开始——
开始?
又要开始什么?
不是全都结束了?不见了?消失了?
“明惜……明惜!”
月天还在大声的唤着,只是他的身影却已模糊了,只留下了红色的一片。
在模糊的旋转。
“去吧……”
绯色的眼眸忽地迷卷,她松开了扼着梦依的手,手中长剑却是直刺出去,替梦依挡开刺向她后心的冷剑,只是自己的脊背也在同时一凉,有什么尖锐利器,已蓦的刺入了肩胛,在拼命的向下拽着,拽着,撕裂了,不知是谁的身体,与谁的咚咚跳着的那颗心。
死之前,最想要见的人……
就是血雾中的那一个。
修罗。
“明惜……明惜……”
急促的喘息,夹带着剧烈的血气冲撞在脸上,竟是那个人用身体护在自己身上,利剑穿透的是他的肩胛,他的脊背,撕裂了的也是他的脏器,他的心肠。
可他却还在笑着,笑着,妩媚的眉眼里全都是迷卷的笑意。
“明惜……明惜……”
他咳嗽着,弯着腰,却还在喃喃着,整个人都护在她的身上,把她包裹住,紧紧的包裹。
“天下间的一切,我都算尽了!什么帝位,什么天下,什么人心,有三年,我都可收入囊中,却唯独有你,是算不出的,夺不到的,求不来的!可这一路跟来,酸甜苦辣,都吃尽了,我也不悔,反倒愈加痴迷,只知道你是值得的,只有你配得上,站在我身边……哪怕要用这条命来换,也是值得的!却从没有想过……真的会得不到你的心……也来不及得到你……可我从不信这天命!我又怎么会在今日就堕下了轮回……咳咳……”
月天沙哑的笑着,剧烈的咳嗽着,胸口也跟着上上下下的起伏,可那利剑又接二连三的刺下,不及他再说一句话,就都一一的没入了他的身体。
“明惜……你……好好的——”
最后的一个字就硬生生的卡在喉头,和着那血,那泪,那心酸与思念全都一并的咽下去。
他的眼眸已尽失光华。
他的妩媚已没了生气。
他的心脏已停止了跳动。
只有那身红衣还在飘扬着,飘扬着,好像一下子就遮盖了整个天幕。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站起来的了。
她只知道,那红色已染尽了天地。
杀。
杀。
她要把目及之处全都染成红色。
那鲜艳的颜色。
他挚爱的红色。
【你要知道,不是世上的一切都是美好,不是一切都是纯洁的干净的……有些人的鲜血是注定要流出来的,就像你杀的那两个男人,并不是你不想杀人就可以不杀的……即使你承担的是弑父的罪名!而有些人……是注定要留住的——】
好,好……那就杀!
把该杀掉的全都杀掉!
【知道我为什么不怕你手中的剑么?即使你拿着剑,站在我面前,就像刚刚一样,对着我的胸口刺过来,我也不怕你会杀我——因为——因为你我,都不是用剑杀人的人。】
不是用剑杀人的人,却为剑所杀!
罢,罢!
那就让她针锋相对!以牙还牙!
【我的血是你的投诚书?我的命是你的忠心鉴?可是抱歉了,我的血可以流下,我的命却不是那么容易就送给你的,哪怕你要,哪怕我爱你——可我还有城要守,还有百姓要护!】
不是说了,即使爱我,你的命也不会那么轻易的给我?
不是说了,你还有城要守,有百姓要护,还有天下要夺?
怎么……全都不要了?
就因为区区的一个“我爱你”,其他的就全都不要了?
混蛋,月天你这个混蛋!
你给我起来!
起来,把一切都说清楚!
可那红衣的人影却依旧不动!一动不动!
整个大地,陪着她一起。
全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