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辕寂就抱着梦依站在亭下。
他看着月天拥着她,吻着她,摇着她,抱着她,而她就像个小孩子,又哭又笑又叫又闹。
她从来不会在他面前这样。
她在他面前,从来都是小心谨慎的。
说每一句话,做每一件事,哪怕是一个眼神,都是要事先算计好了的。
她在他面前没有一丝的真性情。
可……
她又叫了他的名字。
睡梦之中,根本无法掌控自己的时候,唤了他的名字。
这女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一颗心终于又沉又浮。
几近精疲力竭——
可终究,还是没有勇气踏上那亭子一步,反而梦依撒娇的抓着他的衣角,摇啊摇,“我们去亭子上待会吧……吴嬷嬷总是说呢,父皇与母后当年就是在这个亭子相识的呢!”
如此,他才触电一般的抬头。
匾额上面,“避风”那两个字,如飞龙舞凤一般,却在迅速的变得小。变得模糊。
难怪觉得熟悉。
九黎君的字,他是见过的。
搜到的手札上面,一个一个的字,拼凑在一起,却是心思缜密。从十年前的七族叛变开始,他一直冷冷旁观,细细算计,然后筹备,拉拢,清除异己,直到万事俱备了,准备一举登上皇位,却因为轩辕阳,兵贵用险出奇,才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虽然已经夺回了皇位,可作为胜利者的他,回头再看九黎君那筹划,却依然觉得头上险险悬着一把钢刀,只差一线。
再度回想起这些,轩辕寂只觉得全身又惊出了一身虚汗。
那九黎君绝不是酒囊饭袋,他的才智与心机,远比想象中还要可怕,好在,他现在已经是废人一个,再也无法兴风作浪了。
可那一切,那一切难以回首的往事,所有的开端,却都在这里——
避风亭。
他作为天启的使臣出访月示,就是在此地邂逅了月示帝王的掌上明珠月吾清,也由此奠定了他率领七族诛杀轩辕一族的先机。
月示肯下嫁公主给区区一个郡王,不仅如此,还不是明媒正娶,反而如待情妇一般,而月吾清不仅没有异议,更是对他死心塌地,还为他诞下四个孩儿,而月示皇太后更是与他签订协议,派遣龙骧铁骑助他一举歼灭轩辕,事成之后,他待割城让地。可这种条约是完完全全的霸王款,若是九黎君不能拿下天启,一切的许诺都是虚空,若是拿下了天启,也完全可以毁约……可偏偏,所有人都吃他那一套。
避风,抑或是大鹏展翅,乘风而起?
难怪,月天他会把见面的地点选在这里——
因为,这是天启耻辱的开始,亦是轩辕覆灭的开端。
风在那一刻突然大了起来,吹翻了他的衣角,扬起他的黑发,他的墨色双眸突然散出淡淡的蓝光,那般尖锐!那般笃定!
既然,月天已向他发了战书,那他自然也没有退缩的道理。
轩辕寂眯起了双眼,桀骜的下巴却高高的扬着,瞥了眼亭子中的两人。
“梦依。”轩辕寂轻轻撩了下唇角。
“嗯?”九黎梦依在他的怀里翻了个身,软哝哝的咕哝着,手指却调皮的伸上去,捉住轩辕寂肩头的那一缕长发,自顾自的绕着。
“我要给你见一个人。”
“月天舅舅嘛……”九黎梦依偷笑着咬着唇角,“其实墨莲说了,是月天舅舅约的你啊……以前也听吴嬷嬷说过,月示有那么一位皇子,长得比女人还美……”
轩辕寂却轻轻的板正她的脸,打断了她的话。
“其实你的姐姐并没有死。”
风声有些大,九黎梦依没有听清楚,于是,她笑着眨了眨眼,伸出手揽住轩辕寂的脖子,撒娇的道,“再说一遍,我刚刚没有听清!”
轩辕寂没有表情,任由她挂在自己身上,却是极其认真的,一字一顿的,又说了一遍。
“你的姐姐。九黎明惜。她并没有死。”
九黎梦依的笑容慢慢的僵住了。
她突然觉得有些晕,呼吸困难,却还是努力的裂开了嘴,嗤的一声笑了,“殿下,你故意逗我的,对不对?”
轩辕寂却显得极有耐心,他平静的看着九黎梦依,低低的道,“是真的。”
九黎梦依看着他,那表情,从最初的不相信变成惊恐,然后就是歇斯底里。她紧紧的抓着他胸前的衣襟,咬着牙,道,“我没有姐姐!从来都没有什么姐姐!”
轩辕寂却静静等待着,直到她的泪都流满了脸,然后才抬手,用袖子替她一点点的拭去,微微笑,“我带你去见她。”
“不……”九黎梦依摇着头,拨浪鼓一样,而那长发就鞭子似的抽打在轩辕寂的脸上。
白皙的肌肤很快蔓出一道道的红痕,可他却没有出声制止,亦没有躲避,只是依旧,紧紧的抱着她,然后一步一步的走上石亭。
明惜看着他怀里的少女,害怕似的,发着抖,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却还在哭闹着,用力的捶打着他的肩头。
那任性,无法无天,而那宠溺,亦是显而易见。
“明惜。”月天却轻轻挑起了唇角,暧昧的浅笑,“你想要,我也可以给你。”
那红衣,桀骜飘扬。
那星眸,熠熠生辉。
那情话,低眉浅唱。
她却侧开了脸,只盯着那按台上的一片狼藉,茜唇轻启,“又何必?”
“情根深种,难以自拔。”
轩辕寂却已踏上了石亭,就站在两人面前。
那一身黑衣,夜一般弥漫,鬼魅一般,泯灭了一切辉光。
他平静的望着明惜,然后低头,拍拍梦依的背,“来,下来跟你姐姐打个招呼。”
九黎梦依猛地抽搐了一下,脸却更紧更紧的埋进轩辕寂的胸怀,尖叫,“我不要……她都已经死了那么久——”
“下来。”轩辕寂的声音陡然一冷,手臂也松了松,梦依一哆嗦,脸都变得煞白,却是终于放弃了哭泣,无助的把头埋进轩辕寂的胸口,哽咽,“不要丢下我……不要不要我……我保证……以后会很乖,再也不挑食,再也不淘气……你不要不要我——”
轩辕寂没有料到她会说这样的话,突然觉得一阵纠结,叹了口气,没再逼她,反而那冷眸漫不经心似的撩过面前的两人,笃定的道,“梦依不舒服,我就先带她回去了。”
话罢,他也不等回答,就转身离开。
独行惯了,那身影决绝,带着难以言说的冷漠。雷厉风行。
来的时候,却是握着她的手,至少要装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才好。
可现在……
【跟我走,或者跟月天走,你自个选,我不强求。】
原来,这就是他的不强求。
明惜下意识的握紧了手指,绯眸之中却慢慢的浮起一抹凄然,她张嘴,可话还没有出口,就被月天打断。
他早已在她的眼中看到去意——
他挥袖,洒落了那桌上的狼藉物什,哗啦啦的一片响。
“他给你的,未必是你想要的,你想要什么,或许你自己都不知道,你为什么还要跟着他走?!”
面前是那阴湿了的华袖,深浅明暗,尽是缠绵。
他的手指,苍白消瘦,五根铮铮玉骨,紧紧的扣在那按台桌沿。
她却轻撩下眼皮,止住他张口未说的话。
“月天,你怎知我不爱他?”
月天一怔,眼眸却黯了黯,“你……爱他?”可这话才出口就被他自己否定,“不!你不爱他,你……根本还没有学会爱这个字是怎么写!”
果然,他了解她,比她自己更甚。
可是,这样又如何?
明惜淡漠的笑了,推开他伸过来的手,低低道,“你明白,这不就好了?”
月天一怔,在心中苦笑,她又在为他下套,哪怕……只是说几句话,她都不肯敞开心肺!可……刚刚,就在刚刚,她还是崩溃了的孩子一样,紧紧抓着他的手,嚷着让他对她说实话——
可……这就是她啊,哪怕一颗心早已经千疮百孔,也要坚强着,不依赖任何人。
这就是,他爱的女人啊!
他突然,就释然了。
他不可能在第一次就能留得住她的脚步——
月天强迫自己退开一步,然后就这样望着她,一字一顿的道。
“如果你回头,就可以看到,我已在这里等你……”
“明惜,你会回头吗?”
他字字珠玑,却又不厌其烦的开口。
这是执念,他知道。
她却只是看着他,没有回答。
那鲜艳的红衣,就在视线之中,飘扬起来。
明惜垂下眼帘,却抱起了他送的雕花木盒。
“这剑,我带走了。”
轻轻袅袅的声音。
响起。
落下。
然后她离开,果断而干脆。
没有回头。
可这一次,却是她在努力的说服自己——
不能回头。
而月天,就一直静静的站在原地,站在黯淡的天幕下,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轩辕寂骑在马上,静静的等着。
她一定会来的。
从他决然转身离开的那一瞬,他就这么笃定的认为着。
他捏着的王牌,是九黎君,是东皇珏,他却不敢把自己也列入其中。
他只是等着,等着,从踩上马蹬,到跨上马背,他都故意在拖延时间,等待着。
然后,他就听见了她的脚步声音。
那么轻,那么轻。
好像蝴蝶飞舞的声音。
他随意的撩了一眼。
那黑色的大氅被她松松垮垮的披着,跑起来,就左摇右晃。
她脑后的长发乱了,飞了,却不是被风吹得。
那是月天揉的。
他突然有些不高兴。
“梦依呢?”
她第一句话也不是问他,反而是问那个异母妹妹。
“给东皇珏先带回去了。”他压着脾气开口。
“嗯。”
明惜点点头,然后又看向他。
“我的马呢?”
“你哪有马?”他懒洋洋的反问,却是居高临下的伸出了手。
明惜怔了怔,然后也伸出手。
并不算宽厚的手掌,将她紧紧的包裹住。
他的掌心是潮湿的,满满的全都是汗。
却不及她思索,他便已将她拉上了马背。
他紧迫的审视着她,却又挥臂,环过她的纤腰,然后将她牢牢的圈在怀里。
眼前反复播放的还是他转身离开的画面,对于这么快又回来的温柔,她有些不能适应,可他却全然没有察觉,反而将下巴压上了她的肩头,“你这算是选了我么?可我既不会下棋,也不懂风月,你若是跟他回去了,至少还有个人能陪你下棋。”
风声在耳边呼啸着。穿过。
【不!你不爱他!你……根本还没有学会爱这个字是怎么写的!】
很突然的,她就想变成一把尖利的刀子。
“我只想见九黎君。”
她紧紧的抱着怀里的盒子,盒子紧紧的抱着其中的那把长剑。
轩辕寂也紧紧的抱着她,却是终于没了那转瞬的温柔。
“总会见到的。总会。”
他咬牙切齿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