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不等她回答,他就已经轻轻的吐出了这个字眼,却又突然笑了,“是梦依告诉你的吧?”
梅花酿再纯,混入了那么多水,也已闻不到香气了,可轩辕寂却一下子就分辨了出来,实在是因为他的身体太过刁钻,每次在浴水中加半壶酒,也早已经成了改不掉的习惯。
明惜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然后她俯下身,捡起了地上的公文。
加盖了三重红印,是十万火急的文书。
“不是要避嫌么?怎么这么容易就耐不住了?果然还是死性不改!”轩辕寂冷睨了她一眼,身上的长衫便滑落下脊背,三千的青丝如堕,如瀑布一般垂下脊背,沾湿了浴水,显得特别晶莹黑亮。
明惜却没有回答,只将那公文放到按台上面,只是她的心思已经转的飞快——想是京都发生了什么事,而这信的内容就是要催他回城。
继而,她就又想到了藏在怀里的那个卷轴,只要她给了他,他就可以班师回朝,不必再在这里浪费一分一秒,更不必将两国的百姓带入战乱之中——
她很突然的就下定了决心,她要给他,即使他勃然大怒,对她暴跳如雷,她也一定要给他。
“好好的怎么跪下了?”
轩辕寂倦倦的抬起眼皮,看着明惜,“你起来吧,我没有生你的气,刚刚……只是心烦而已,不是针对你。”见识过她的牙尖嘴利,他实在不太习惯她默不出声,还主动屈膝跪在他面前的样子,让他觉得……很快就会有什么不对——
明惜却不理睬他的话,依旧屈膝跪着,只从怀里取出那卷轴,捧在手上,低低的道,“少主请过目。”
轩辕寂原本没有表情的脸一下子密布了阴云,他紧紧的盯着她手中的那份卷轴,然后一下子夺过来,打开——
因为开的太急,明黄色的锦布发出撕裂一般的声响,可关于内容他却只是匆匆的瞥过,最后的目光都定格在那血色的轩辕皇印上面—
那的确是轩辕皇印。
古老复杂的花纹,象征着天与地,包围着其中的太阳,冉冉升起,也代表着轩辕这神族后裔,将与天地同在!看那纹路,迂回繁复,百转千回,看那篆刻,细腻温默,混然天成,据说是天上众神赐予轩辕族的神物轩辕皇印,任是大陆上最高超的篆刻师也没有办法伪造的!可……十几年之前的时候,他的父亲轩辕帝还活着,励精图治,扬名海外,而这皇印必然也是放在帝宫之中,放在父亲手边的,又怎么会公然出现在出使月示帝国的九黎君的手里?而九黎君竟然还用它来签订了如此丧权辱国的条约书?
如果只是遗失了皇印,那他的父亲轩辕帝又怎么会不知道?如果九黎君是携印出使月示,而那史书上又如何没有记载?
这一切到底是什么回事?
轩辕寂一阵心慌意乱,随手将那卷轴合上,丢在地上——
如果不是在九黎君的手札上发现了这样一条记录,他也不会知道九黎与月示还有此一约。而如果他的皇叔,功绩显赫的轩辕阳没有表现出惶恐,没有对他刻意隐瞒,甚至百般阻挠……他也提不起兴趣来追查,甚至调动大军压城。
也许,稍微知道一些的人会以为他是为了销毁这个耻辱的条约,或许就连月天也是这么认为的,可……他对那条约的内容是什么根本没兴趣,他只想看看那枚皇印,为什么不是九黎族的王印,而偏偏是轩辕族的皇印!?而轩辕阳!他亲爱的皇叔显然是知道其中的内幕的,可他不仅不说,甚至到了现在,还要故意制造出些子虚乌有的事件逼他回城,目的就是不让他亲眼见到这份卷轴……或者……是不让他见到这上面的轩辕皇印?!那么,这其中还真是大有蹊跷了,恐怕不仅关系着十年前的七族的联手叛变,更关系着他不顾一切都想要去了解的父亲,曾经的轩辕帝!
这么想着,轩辕寂在心里冷笑了一声,抬起了眼帘,对着明惜轻轻扯了下唇角,漫不经心的道,“给你这个,是月天想要试探你的心罢?”
明惜一下子就怔住了。
她一直都在等待着他的暴怒!从他眼中最初的惊诧一直到之后的平静无波,甚至眼睁睁的看着他将那卷轴随手扔在地上,就仿佛那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可最后,却等来了他唇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
她突然有些困惑,难道,他想要的并不是这个?而他想做的……也并不是洗刷曾经的耻辱?
轩辕寂唇角的笑却又蓦的变冷了,就这么饶有兴趣的看着她,冷冷的道,“我猜,你的选择也一定很中他意?”
明惜一惊,中……他的意?中谁的意?月天的意?
她蓦的就懂了他字里行间的意思,就连脸色也不由分说的一白——
她早已经想遍了,猜遍了,也权衡遍了!
所有的选择都指向一条,就是月天这么做,是故意要将她陷入两难的境地,却唯独没有想过,他这么做是为了试探她的心?
【你猜他会赏你还是罚你?】
月天的笑有一种妖冶的美丽,摄人心魂,可为什么再一次想起,却觉得其中夹杂了很多的无奈与悲戚?
“宁肯自己面对,也不愿将战火染到月示……”轩辕寂若有所思的看着她,“我以为以你的心机,定然是把这东西烧了,也不会交给我——却没想到,月天在你心里这么重要!都比过了你自己的身家性命!”
可明惜却也只有苦笑的份了,没错,这么看来,月天就是想逼她离开轩辕寂,可她一时竟然没有想到那么一层意思,现在她把那卷轴交给了轩辕寂,弄得好像是她即使牺牲自己,也要袒护月示一样!
可……她根本就不是,当然不是!
轩辕寂却不给她一点喘息的机会,那双冷眸一直压在她脸上,逼迫她无论如何也得吐出一句话来,明惜无奈,只能苦笑道,“绯墨不想少主进退两难。”
前有强敌,后有内乱,他当然是进退两难,可轩辕寂却不由分说提起唇角,冷笑道,“我怎么会进退两难?进退两难的分明是你啊!对月天,你究竟是投怀送抱,还是弃之不顾,自然两难!”说着,他伸手捏住明惜的下巴,低低的道,“我也一直都很好奇,你究竟是想要替我分忧?还是想赶快回到九黎君身边去,好认回你那个当皇帝的爹?”
明惜突然觉得心中一阵刺痛,知道再怎么分辩他都不会相信,便也不再开口,可她的下巴却还被他禁锢在手指之间,她所能做的,也只是平静的注视着他,做到问心无愧。
可轩辕寂的神色却突然一紧,他蓦的弓起身体,不自然的趴伏在浴桶的边缘,露在水面外边的肩膀也剧烈的起伏,可他又努力的定了定神,然后若无其事的抬起头,作势笑道,“你去写那文书的回批,让人今夜就送回去——”
说话的同时,他就已松开了扼着她的手,却是死死的按在浴桶旁的长剑上面——
明惜却没有动,轩辕寂的表情明显不对,连说话都显得有些吃力,他似乎在强忍着什么……
疼痛?
一切来的太快,太突然!
来不及再说什么,额角的冷汗就已徐徐的砸落在浴桶之中!可轩辕寂却强撑着,全身的重量都倚在浴桶的一侧,苍白的手指几乎扣穿了那层厚厚的木板,才从牙缝中勉勉强强挤出几个字眼,“就说我明日就回京都——”
他的脸半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细小的汗珠子,猛地一看,只觉得他的脸白的吓人,可他却紧紧的眯起了眼睛,盯着她,“还……不去?”
明惜没有再迟疑,她立即站起身,坐到按台前面去,翻开了刚刚捡起来的公文。
【玉尧郡王结党营私,意图有变,六族暗藏玄机……月示穷山恶水,易守难攻,龙骧铁骑又非浪得虚名,孤军深入,实在胜败难测……两者孰轻孰重,深系轩辕大业,望少主即刻班师回朝……】
最下面印着轩辕阳的手章——
明惜抬眸,又看了轩辕寂一眼,他弓着脊背,颤抖着,整个人都几乎埋进了水里,可他的手,却还一直紧紧的按在浴桶旁边的长剑之上——
说什么让她替他写回批?不就是想要支开她,好远远的监视她,以防她心怀不轨?可见他现在已经虚弱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可……这是病么?来的如此之快,似乎也出乎了他的意料,而看情形,却好像还会持续很久——
明惜心头一紧,执起笔,沾了墨汁,写下了几字,可再抬头,又看到了他的样子,竟是如何也写不下去了,站起身,道,“少主信不过绯墨,军中的大夫却是信得过的吧?我现在就去叫来,你放心,我会亲自去找,这件事不会有其他人知道,更不会因为这个乱了军心——”
可轩辕寂却咬着下唇,露出一抹惨淡的笑,“你坐下……这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就是宫里的御医来了也不知道怎么处理,你又何必多此一举?”
说着,他直直的看着她,虚弱的道,“如果信不过你……刚刚就点了你穴道了,怎么会留你到现在?”
她猛地想起他发病前颓然松开了的手,在那之前,如果他想杀她,简直轻而易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