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官多给了。”银珠子抓在手心并没有要找零的意思。
“多的便给小二哥了。我们兄弟一程赶路,要早些休息,劳烦小二哥不用再来招呼,明日一早雪停后,再来唤我们起身。”
店小二一一应着,欢天喜地地去了。
若殷见送来的不过是几个馒头,一碟咸菜,一碟风肉,还有一壶热茶,她从袖管中取出银针每件查验过来。
“你倒是比我还来得小心。”段恪抓过馒头吃起来。
若殷笑道:“还不是段大哥教导得好。”茶水甚是粗劣,喝在口中毛渣渣的,不过一碗下肚,身体倒是很有了些暖意。
“这地方人与混杂,怕是小若以前没有住过。”
若殷想起以前的事情,低头夹一筷子咸菜,填在掰开的馒头里:“几年前也住过这样一间的客栈,后来……”
后来,出了岔子,游蓬为了护她脱身,与对方高手纠缠,消逝没有音讯。
再见面时,物是人非,游蓬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有些东西沉淀下来以后,叫人不敢回首去看去想,只怕午夜梦回时都会心悸。
“小若,想到不好的过往?”段恪见她眉头皱紧,一副食之无味的样子,夹了两片风肉给她,“多吃点才有气力。”
若殷觉得食物在嘴巴里滚过都如同嚼蜡一般,那一年,游蓬问爹爹要了她的生辰八字去看,回来时低声与爹爹说了两句话,爹爹当时就脸色大变同游蓬去了后堂,那时她还年幼不懂是什么,怕是那时候游蓬已经看出她命中注定的一些事情。
这些事情,已经成了迷。
她只知道,自己真的离开故乡,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而且,怕是此生再也回不去了。
家乡。
家乡的湖水。
家乡的荷花。
家乡的亲人。
只在梦里才能看得到。
若殷慢慢将一个大馒头都吞咽下去,又喝多了水,肚子里沉甸甸地发胀,眼角处湿润着,却没有多余的东西掉出来。
段恪去讨了热水来给她梳洗,然后将铺盖分一些在地上,和衣草草睡下:“小若,不要去想那些叫人伤心的事,要慢慢学会遗忘。”
若殷在床榻上翻一个身,角度正好能看到段恪的脸,房间里光线黯淡,只有段恪的眼还是明亮如昔。
“我用了三年才不会在睡梦里被满眼的血渍惊醒,如果不去想,时间长了,自然就淡了,等你再想去回忆时,会发现,那些回忆已经迷蒙起来,不能再叫你心痛。”段恪的眼合起来,柔声道:“要是睡不着就把你喜欢的那首歌儿唱给我来听。”
若殷定定神,果然小声地唱起来:“乘彩舫,过莲塘,棹歌惊起睡鸳鸯。游女带香偎伴笑,争窈窕,兢折团荷遮晚照。”
只有窗外的风雪声相伴。
段恪睡得很浅,天蒙蒙亮的时候,警觉心落下大半,睡意太浓,眼皮重得再也打不开来,他暗暗地想既然天都快亮了,应该不会再有事儿,况且照着这样的天色,外头的雪,应该已经停了。
待他再醒过来时,若殷坐在窗前,她支开了浅浅的一小半,正探头往外面看,黑鸦鸦的发披散在身后,衣服是月白的颜色,滚着藏青色的边,回过头来冲着他笑:“段大哥,你的睡相真好,轻轻的,没有多余的声音,以前……”以前若明玩得倦了,睡着会打鼾,她喜欢用头发末梢去挠他,通常,若明会象赶虫子一样拍她的头,手劲不会很大,然后翻一个身,继续睡,“以前,我有个哥哥,打呼的声音象敲鼓,我可不爱听,后来,他不在了,我想听也再听不到了。”
声音小小的,却没有过往的怨意。
笑容依旧淡淡,水粉颜色的嘴唇微微上翘,象一朵在清晨初初绽放的花朵,洁白而清艳。
段恪的手臂枕在脑后,目不转睛地看她。
若殷挪动到床沿,俯下身,垂眼问:“看什么呢。”
段恪站起身,一步跨过去把她的头一把抱在怀里,紧紧的,若殷也不挣扎,面孔贴在他的衣襟上,软软的布料有他身上的气息,熟悉的:“小若,我以后一定会加倍地对你好。”
“这话你说过好多次。”
“以后还是会说,以后还会对你更好更好。”段恪从没有象这一刻恨不得将怀里的人儿揉进自己的身体里,这样子才能确保能完完全全地保护她,爱惜她,听她轻轻地说话,唇边含笑,眼神却是那样地哀伤。
她听从他的话,慢慢去学会遗忘。
心,还是会痛的吧。
只有用今后的一点一点去补偿她曾经吃过的那些苦。
“段大哥,你记得我们出来前商量的话吗?”
“说了好些,你说的是哪句?”
“万一岳老夫人问起我们去了哪里。”
“便说是去你娘家提亲,回来以后,没准顺便就把婚事给办了。”段恪的眼睛明朗璀璨,“小若,你的意思是——”
“是的。”若殷在他的怀里抬头,眼神坚定。
“真的?”段恪喜不自禁,明里暗里,这几年的光景,他试探过很多次,若殷总是用非常非常婉转的借口推托,却在这样一个清晨,给出一道意想不到的的惊喜。
“是的。”是的,段大哥,以后我有了你,你也有了我,我可以安安心心地过完这一辈子,再不求其他的,若殷应着,手臂绕过段恪的腰身,反手抱住他。
两个人静静地靠在一处,没有人再开口,没有人继续说话。
没有人愿意打破这一刻的宁静。
因为贴得极近,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几乎是一致的速度,比平日快一点点,扑通,扑通。
直到外面传来喧嚣的人声,两人才放开彼此的手,交换一个眼色。
“这种边界的小客栈,住客不过寥寥,可这么一听倒像是有十来个人一同进来般,我去打探一下。”段恪摸摸若殷的头发,“将长发梳起来,我去去回来。”
“大哥小心。”
“我会的。”段恪推门出去,从楼道的木柱缝隙间向下看去,果然有十来个人正从外头进来,正大声说着话,有说汉语,也有说金人的话,热热闹闹的,一时看不出来历。
“这位客官,我正打算上来叫醒你们呢,昨晚上你可是嘱咐说过,待雪停了便来唤人。”店小二正巧上楼,一脸的笑容。
“啊,是。”段恪佯装不知,“雪已经停了,这店里头怎么这样热闹。”
“那金国的王子金兀术不知怎么发了善心,将禁锢在他那里数年的一个本朝状元送了回来,这些人都是一路护送的兵士,说是要将人平安送到大宋临安,看这样子,怕是金人已经被我们打得怕了,想以此修得两国交好,不过这住店的人一下子太多,怕是住不下,这位客官,你们可是要上路?”
段恪再细看几眼,只听得他们在说昨晚的一场大雪,赶路辛苦,一时看不出端倪:“我家兄弟生性内向,见着这许多人怕是多不习惯,麻烦小二哥,将早点送上来,我们用过便要上路。”
“一大早要招待这帮老爷们,厨子大概只熬了一锅玉米糊糊,还有烙饼。”
“不碍事的,烙饼多预备些,我们带在路上用。”段恪折转身,想一想又问:“那位昔日的状元郎姓甚叫甚?”
“才打听了,姓秦单名一个桧字,同行的还有他的夫人王氏。”店小二连忙回道,“客官还有其他事情?”
“没有什么了。”
回到房中,若殷已经打点整齐:“大哥,可是有金人?”
段恪将店小二打听出来的几句话说了:“既然是报的出具体名讳的,金科状元都有名册在案,想必不会有假,那些兵士也没有带过多的兵器,而且照面嚷嚷说的都是金国话,显然并不防备,这么名正言顺的大肆张罗,恐怕就如店小二所言,是想挽回两国交好的一种手段,放回一个人来,对金国毫无影响,对大宋却是一份天大的人情。”
“我还听得有女子说话的声音,混杂在人群里,小小的。”
“你这双耳朵真是机灵,那是状元郎随行的夫人王氏。”
若殷哦一声,放下心来。
两人将小二送上来的玉米糊糊吃些,再包了烙饼塞进包袱中,段恪替她整一整斗篷,将风帽替她压低了些许:“虽说不是什么要紧的人,但我们在牛头山上时日甚多,万一那些兵士中有人与我们打过照面,叫嚷出来,只怕多生事,下得楼,直接到后院,牵了马我们就走,按这行驶,怕是不用我们多打探已经可以回去。”
“此话怎么讲?”
“若是诚心两国交好,还用得着我们巴巴地打探些什么啊。”
下楼时,若殷刻意地将斗篷扯得紧紧,贴着段恪下楼,那一群人说得正热络,并没有注意到他们两人,若殷抽空看一眼,那个端坐中间的男子,三十岁上下,温文尔雅,唇边噙着一抹笑容,正侧头听着,想来便是那个状元郎,再想细看,段恪扯她一把,匆匆一个转弯,已经出了前堂。
店小二已经按照叮嘱将喂得饱饱的两匹马送过来:“两位一路走好。”
段恪客套地笑:“小二哥招待得周到,回程时,我们还会过来叩扰。”
当下策马而出,不过行得三四里路程,身后却传来急急人声,直呼其名:“前面行的可是段恪段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