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回程
梁夫人的预感成真,四人才回到营中,已经有人跌跌撞撞地冲进大帐,口齿含糊地禀报:“禀告大帅,金兀术失踪了。”
韩世忠忽地站起身,手指微张,厉声道:“什么叫失踪,几万人如何失踪!”
一夜之间。
金兀术带着他的数万残兵好像蒸发一样从黄天荡消失,若非午时,段恪左右觉得不对劲,强行带精兵小队深入进去,守着江口的重重大军还木然着,大肆铺张的庆祝酒宴过后,差不多每个人想得不过是何时能领到朝廷发布下来的赏银,然后回家耕田享乐。
进得几里水路,入眼的不过是一些被抛弃的重型铠甲,无法行驶的战船。
而金兀术已经不见,连带着他的几万人马。
韩世忠气愤地抓过案前一个茶盏,没头没脸地对着下首跪在地上的传令官甩去,滚热的茶水尽数淋下,那人连哼都没敢哼一声,他再提高声音喝道:“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梁夫人同时起身,双臂拦在韩世忠面前,放软声音道:“大帅莫恼,你这样让他怎么回话。”
段恪不知何时已经进来,一膝半跪下:“大帅,还是我来禀明事情的缘由。”
那被沸水泼身的小将在梁夫人的眼神指点下,逃一样出了营帐。
“今日原本是轮到小将值勤,到了午时,我们这边营帐中炊烟徐徐升起,而黄天荡那边却连一丝动静都不见,我觉得奇怪,便回来问了昨日值勤的将领,那人同样说,并无看见对方有炊烟升起,小将便起了疑心,点了十二精兵,划小船进得黄天荡中,并叮嘱守拔的军队看信号行事,万一我们在内里遇到金兀术的残兵,立时冲进来援助,小船船身轻,进得四五里水路的速度比想象中的快得多,不过一路可见的只有那些已经成为累赘的坏船和战甲,还有些兵器抛在水面,小将心有不甘,令精兵继续潜入,直到十里处,依旧一个金兵都看不见。”
韩世忠按在椅柄上的手簌簌发抖。
段恪只顿了一小格,继续道:“大帅,原来黄天荡向北十多里是一条前朝旧河道,由于失修干枯,已经废之多年,不知道金兀术从何得知,命属下三万金兵日夜开挖,掘土引水,不过是一个昼夜的功夫,工程三十里,直通到旧河道中,金兀术当机立断抛弃所有战船,大队人马上得岸后,直奔建康而去。小将最后看到的便是十多艘战船的残骸飘零江面。”
“天意,天意啊。”韩世忠骤然大笑起来,笑声震天,然后越来越压抑,到后面隐隐带着哭腔,“原是天意不该叫金兀术亡,这些日子的心血全白费了。”
“你们都下去吧。”梁夫人一手拂在韩世忠肩背,另一只手对着余人挥一挥,“既然是天机如此,凡人皆不可算,我与大帅再另行定夺,大家不必太过懊丧,都下去休息吧。”
若殷与段恪对视一眼,默契地退了出去。
“你可还有未尽的话想说。”两人一直沉默着,差不多走回段恪的房前,在他推门欲进时,若殷先开了口。
段恪的神色有一丝茫茫然,好似回不过神。
若殷也不追问,将门推开,与他并肩走了进去,再仔细地将门合拢,一手将垂落下来的散发顺势拨到耳后,一路从圣堂观飞奔回营,还没有来得及歇一口气,形势已经逆转:“段恪,你在想什么?”
“我头脑中一片混乱。”
“方才你叙事时,有条有理,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如果大帅那时下令趁胜追击,或许我们会小损兵将,但不会是现在这样一无所获。”段恪径直走到窗口,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天空,“或许这话原不该我来说,不过大帅的确在自己稳操胜券的心态下,报了想将金兀术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念头,宋金两国对峙多年,宿怨根长,难以消解,此刻发生这样的事情,恐怕,恐怕是……”
“恐怕是金兀术一旦回到金国,几年后重蹈覆辙,起兵再来,大宋子民再次陷入到水深火热之中。但是,我们既然先前都没有说,那此时我们还是不能这么说。”若殷侧过头,轻轻靠在他半边肩膀上,“段恪,或许,我们要回岳家军中去了,你和小岳是不是一直保持你们特殊的通讯方式?”
段恪点一下头:“方才我已经将这边的军事要领传了过去,希望小岳能赶早一步,在金兵到达建康前,将他们擒获,虽然这可能小之又小。”
“小岳,他,好吗?”若殷声音小小的。
“他很好,很好。”段恪伸出臂膀将若殷搂住,“小岳的家世人品都在我之上,小若,你选择了我,可会后悔?”
月光撒下布满江面,点点银光闪烁,若殷仰起脸,望着段恪道:“那你可曾后悔过?”
“我后悔什么?”
“后悔选了我这么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他日你功成名就,要多少好人家的女儿踏破门槛追上门来,哭着嚷着要嫁于你。”
“怎么会呢,小若,怎么会呢。”段恪似在喃喃自语,“因为你那么好,那么好。”低下头,迷乱地寻找着记忆中甜美得不可思议的嘴唇,软软的像一片云,偶尔飘过已经叫人忍不出想伸手将其一把揽下,比任何能在心头寻找出来的词汇更美好,舌尖轻轻挑开若殷的牙齿。
若殷的牙细小晶亮,笑的时候,像白生生的贝壳。
贝壳的覆盖下,往往藏着更叫人惊喜的物件。
段恪找到那尾灵活而羞涩的鱼,她往里缩一点,他则进一点,周游过半,总算将若殷的舌尖逮个正着,若殷早将双眼闭得紧紧,她的眼,平时虽然明亮、清澈,却总叫人骤然看出心里不安,无声的平静下隐藏着什么,合起眼后,不过是一个再纯良不过的美貌少女,面颊透出的桃红颜色,能将视之者融化成一池春水。
春水,轻轻荡,轻轻荡,一波一波。
小若,你很快就会见到小岳,你可真的不会后悔?
外头有人敲了门,打散满屋迤逦,接着是梁夫人的声音:“小若,段恪可都在?”
若殷慌张地从段恪怀里醒过来,她是怎么了,仿佛刚才做了一个甜蜜的梦,她的足尖踏在云端,轻盈起舞,翩翩若仙。
段恪嘻嘻地笑,收出双手替若殷揉一揉双颊,虽然门口站立的人是梁夫人,可他依旧不愿意被其他人看到他的小若这么艳媚的模样。
“夫人,我们都在。”若殷跑去开了门,声音微微有一些哑。
梁夫人却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些,她看起来神情疲倦,连一向梳挽整齐的发髻都微微有些乱了,就像她此时的心情:“没有打扰到你们吧。”
“没有,没有,夫人进来坐。”若殷的脸都快藏到衣襟里去了。
“我和大帅已经商量过了,金兀术率残兵窜逃而走,我军责任重大,大帅已然上表弹劾自己,现时是待罪之身,辜负了圣上一片用心良苦,大帅心里不好受,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梁夫人在桌边坐下,若殷连忙倒一杯清茶放进她手中,她下意识地接过抿了一口,“要是我没有提议去圣堂观,大概便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夫人怎么可以将责任揽在独身,金兀术原本是前日已经行动开,怕是昨日午夜逃得生天,即使夫人与大帅一并留在营中也是不能阻挡此事发生的。”若殷连忙出声安慰。
“小若,有些事情,有些事情你不懂。”梁夫人再幽幽叹口气,“我来是想和你们说,明日大帅决定启程去天长关,岳大将军已拔营在那边扎守,他们两人见一见也是好的,小若,段恪,你们也与大帅一起去吧。”
“夫人可同往?”
“我与彦直还是先留在此地,等候圣上下令再为。”梁夫人招手示意若殷凑近些,“我听闻你父母早逝,如果不嫌,我膝下无女,你可愿意做我的义女。”
若殷大喜,连忙双膝落地,恭恭敬敬地对着梁夫人叩了三个响头:“义母在上,请受殷若一拜。”
梁夫人满脸喜色,眼中皆是疼惜,将她搀扶起来,柔声道:“小若,快快起来,夜深地上凉,小心寒气入身。”
“不妨事的。”若殷按着规矩,重新倒了满杯的茶,“请义母喝茶。”
梁夫人接过大口喝了,眼底的阴霾此时才隐隐散去一些。
若殷半蹲在她身侧,依偎在梁夫人膝旁,轻声道:“夫人,小若可是要与义母分别了。”
梁夫人摸着她一头乌鸦鸦的发:“我还真是不舍得你这么贴心的孩子离开,不过大帅也说你们原是岳家军的人,分开多时,该是送回的时机。”
“义母,我舍不得义母。”若殷鼻端发酸,却不敢哭。
“傻孩子,莫哭,日后,日后我们自然还会相见的。”梁夫人掏出绢帕来擦眼角,“你看看我,都说人老多情,我嘴里劝着你,自己倒忍不住先哭了。”
“义母对小若的好,我会一直铭记于心,以后我会来看义母的。”
梁夫人将眼角拭干,低笑道:“待得你们两个的好日子,我自然会亲自到场来贺喜的。”
若殷才恢复的脸色,突突地又热起来,半是娇嗔半是埋怨道:“谁说要嫁个这个人了,义母休要取笑我。”
段恪只会站立一边做呆若木鸡状。
梁夫人又道:“我看小段的人品甚好,堪配你这花容月貌的丫头,不委屈了你。明日你们上路,我这个人最怕分别伤情的,所以不来送你们,以后若得空闲,递传一字半语的书信过来,我晓得你们俱平安既好。”
若殷明白梁夫人的心意,才说到自己不过是个来历不明的孤女,怕是梁夫人也想到这一点,才当着段恪的面,认了自己为义女,以后她与段恪两个,也算得门当户对,不会有人拿她的身世再出来说话,心下感激,眼睛一红,那强忍住的泪,终于还是跳出眼眶落了下来。
第二日,韩世忠大帅亲带兵马上路,韩彦直将一大包东西送过来,说是梁夫人嘱咐对义女的一点心意,若殷也不推辞,大大方方地收了,韩彦直一路送出十多里,才转马回头。
马蹄绝尘,若殷缓缓回头,再看不到韩家军的大营所在,身侧是段恪策马赶上,给了她一个暖暖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