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了然
细如发丝的面条,整整齐齐地码在海口大碗中,汤汁是淡淡的金黄色,熬制到清澈见底,若殷捧起碗来喝一小口,扑鼻的异香通过嗅觉一丝一丝渗透进身体的每一部分,不由赞道:“真是好香。”用筷子将面条一拨,如云如雾地撒开在汤汁里,显露出面条下藏着的蘑菇丁,笋尖丁,切得细小而不碎,夹一颗放进口中慢慢嚼开,还隐隐藏着豆类的鲜美,扭头去看韩彦直,他吃东西是大刀阔斧的作风,差不多已经把面条吃干净,正平举海碗,吸溜喝汤。
“再来一碗好了,还没有吃饱。”换下盔甲,韩彦直穿的是淡青色的衣衫,束着书生巾,端坐时,也是斯文有礼的模样。
梁夫人才吃了两口,将绢子递传给他,笑道:“真正是牛嚼牡丹。”
韩世忠头未抬,左手轻轻一扬:“那也给我再叫一碗。”
若殷已经吃完自己的份,过去替两人又各叫了一碗,梁夫人走到她身后道:“我们先上山,他们脚程快,一会能赶上来。”
“也好。”若殷替大家将面钱支付,又叮嘱小道童将马匹看好,给两个守门的各几个铜子,小道童欢天喜地地去帮她喂马了。
“小若,在想什么。”
若殷看着两人的背影:“夫人,出家人是不是都很寂寞,终日与香烛经文为伴。”
梁夫人认真想一想才回答:“或许他们心中有比我们更坚定的东西,才能如此坚持下去,那些道观,庙宇,我去进香还行,如果要我住在里面,怕是一天都不能的。”
“可是,偏偏有些人,踏进去便不肯再出来了。”若殷轻轻叹口气,沿着山道,慢慢向上而行。
“小若没有想过,他们原本就是里面的人,偶然出来,不过是透一口气。”梁夫人瞅一眼若殷的手,“你紧抓着的这些野草野花的,是哪里采的,舍不得放开。”
鲜嫩的花草不过是一刻时辰,已经发蔫,叶子微微向下垂着,若殷用手指头拨一拨,想一想,找了棵灌木下面,将花草撒在那里,回头对着梁夫人嫣然一笑:“夫人,我们继续走。”
山门前,是两个眼生的小道童,见梁夫人锦衣华服,首饰叮当,盛出笑脸相迎:“夫人和小姐是来上香还是来听经?”
梁夫人柔声问:“三岽上人可还在观中?”
小道童一脸茫然神色:“夫人可是走错了地方,圣堂观中并无夫人所说的三岽上人。”
梁夫人了然地点一下头,布施些碎银道:“那就有劳小道长领我们进去。”
“我们夫人是来还愿。”若殷踏过高高的门槛,熟悉的青郁颜色,此时分外陌生。
小道童喜形于色:“夫人可要来添些香火钱。”
梁夫人轻轻嗯了一声。
若殷环顾于四周,五六个香客来往于大殿与偏厅之间,也有大一些的道士在为香客解签说法,一时间,若殷有些恍惚,她曾经来过这里,见过一个她以为此生都再见不到的人吗,手指不由地攀爬上自己的肩膀处,用力的按下去,痊愈的伤口依然会有些些痛楚,新生的肌肤下面覆盖着丑陋的伤疤。
“小若,你怎么了。”梁夫人接过道童递过来的长香问道。
“没,没有什么。”
“娘亲,小若,你们走得好快,快到山门才见到你们,背影一闪,你们倒是先进来了。”韩彦直来得及时,将若殷的恍惚打破开来,“这里便是娘亲上回深得奥义的圣堂观,香火果然颇为鼎盛。”
“是呵,不过,三岽上人已经不在,怕是又继续云游四海去了,不得当面感谢,有点可惜。”梁夫人虔诚地跪下磕了三个头。
“娘亲,心意到便是了,统共说这道观的香火天下一家,你在此处烧得,那三岽上人自其他地方一点也能心领。”
“你倒是会说话。”梁夫人在若殷的搀扶下起身,两边相望,“你爹爹呢。”
“爹爹说外院树荫成林,很是安静,他要在那里坐上一坐,想些事情,军中外务内事甚多,恐怕平日里没有像今日能够放下心境细细思量。”韩彦直嘻嘻一笑,“我也不方便打扰,所以进来看看你们,小若不上香?”
若殷摇一摇头。
梁夫人笑着指那后面的地:“小若一直喜欢后面的幽静,我倒是个喜欢热闹的人,不如小若自己去走一走,回来到外院一并聚合便是。”
若殷得了许可沿着上次走过的路,长长的石廊,从方形拱门跨过,没有清幽的箫声,四周非常非常地安静,那棵树还在,花瓣依旧落了满地,在过去一点,便是北苑,若殷却找不到进去的门,明明是这里,轻轻一推便可入了另一个世界的。
可满墙的植被下面,她用手一寸一寸地摸了,没有缝隙,没有门。
再一次徒劳地用手去探索着,探索着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却留在自己记忆中的东西,任凭那些植物用细小的刺将自己的手掌边缘划出窄窄的血痕。
“施主,你在这里做什么?”很平和的声音。
若殷猛地转身过去,一个穿青色道袍的半大孩子,面孔似曽相识。
“施主,你在找什么,要我帮忙吗?”
若殷想起来:“小道长的法号可是清风。”
“啊,施主,我想起来了,施主来过这里。”清风笑起来,熟识的样子,“施主又来还愿?”
若殷急问道:“这里可是北苑,我明明记得这里有一扇门,你带我来过的,怎么找不到了。”
清风低声道:“这里住的人走掉以后,师傅已经叮嘱匠人将原先的门封锁起来。”
“为,为什么。”
“好像听说要在里面重新开挖出一个荷花池。三岽上人临行前留言说,北苑颇有灵性,清冷冷地关着可惜,所以师傅才做了这样的决定。”
“那还能进去看看吗?”
清风摇摇头:“师傅说要等到明年年初才可动工,动工前要培灵固本,谁都不能进去,施主没见原先的小门已经被封得严严实实的,如果真的想进去,耐来年荷花池挖掘好了以后再来也不迟啊。”
“一路进来,我看到的都是陌生的脸,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最近收纳了许多新弟子,师傅说世间万苦,不如进着无边世界,施主没有见过也是自然的。”清风客客气气地说,“施主还是回到前大殿吧,我来领路可好。”
若殷低低道:“原来,那些还是真的,我以为是我做过的一个梦。”
“施主,真即是假,假即是真,务须太过纠结的。”
若殷看着不比自己肩膀高的孩子用认真的语气说着认真的话,不由地笑了。
那笑容一直凝固在她的脸上,直到她回到外院,梁夫人与韩世忠在石头的长条凳上并肩而坐,看她过来,梁夫人对她扬一扬手。
韩彦直立在不远处,四人好像形成一个天然的气场,没有其他人会靠近过来。
走近了,听得梁夫人在说:“大帅切不可因为此战小胜而忘了大敌,我军不过是将金兀术的残兵逼入黄天荡中,并未将其真正截获,想那金兀术智勇双全是难得一见的猛将,如若一时擒他不得,他日必是大患。”
“夫人在忧思什么?”
“我是怕,万一他寻得机会逃脱去,他日将兵马养壮后必回中原报仇,那时,黎民百姓又将陷入水深火热之中。”梁夫人轻叹道,“这两日,我心神不安才想到要上山到这观中来寻三岽上人,讨得他一个口信,不想他已经离去,此时越想越是慌乱。”
她站起身来:“彦直,小若,我们快马加鞭速回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