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小时候
若殷在墙角的架子,寻到盆中的清水,她将微湿的面巾覆盖在段恪额上,手指在他头部两边穴道,不轻不重地按了几下:“段大哥,你有没有觉得好一点。”
段恪紧闭双眼,仿佛只要将眼眸一打开,便会天旋地转般,后脑勺的位置好像有架小小的天平,此时却意外出了故障,怎么调整都无济于事,冷汗止不住从身体的每一个毛孔渗透出来,凉飕飕的,若殷走到他的身边,额角一阵清凉,然后她的手指停留在眼角边某个特定的位置,她的手指很软很软,一点不像是能拉弓射箭的手。
“段大哥,其实小时候,我第一次坐船,比你晕得还厉害,那次,我吐了。”若殷轻声道,“我还记得那天中午,我吃得特别饱,觉得怎么吐,肚子还在翻江倒海似的。”
那时候,她是多大的年纪,不过四五岁的模样,若明和子弦一人一手拉着她,上船时,她的腿短登不上去,若明将她一把抱起,安置在小船中央,她欢喜地拍起手来,子弦笑道:“小殷可坐稳当了。”若明将船绳接开,竹槁一点,小舟已经从岸口荡了出去。
起初还好,后来到了湖中央,风略略有些大起来,若殷吵着说要回去,若明怎么哄,她只是哭,还是子弦看出不对劲,抱住她的头,着急道:“若明,小殷一身冷汗,我怕她是晕船了。”
若明愣在那里,完全不相信似的:“怎么可能,我们杨家人世代在这洞庭湖上讨生活,怎么会有晕船的女儿,传出去,还不被人家笑话。”
他的话还没说完,若殷趴在船边已经一口吐了出来,子弦扔给若明一个都怪你的眼神,将竹槁交给若明让他赶紧往回划,自己则把若殷半抱半搂地拥在胸口,静静待她都吐好了,舀了干净的水给她擦脸:“小殷,用湖水擦一擦,以后你的身体便认得这里,再也不会晕船了。”
这是一个很古老的说法,若殷乖乖地让子弦替她擦了脸,擦了手,再后来,索性把两只脚丫子都泡进湖水里,凉凉的,很舒服,抬头看景物时,不会再觉得晕眩。
远处是渐渐没入湖水中的夕阳,晕黄,大大的半圆。
子弦这时才放心下来,折两支饱满的莲蓬给她吃,自己坐在船头,抱着双膝唱道:“乘彩舫,过莲塘,棹歌惊起睡鸳鸯,游女带花偎伴笑,争窈窕,竞折田荷遮晚照。”
时间,为什么没有停留在那个夏末秋初的时候。
段恪缓缓睁开眼问道:“小若,你在唱什么?”
“小时候听别人在船上唱的。”
“曲子轻快明丽,听了叫人心情愉悦。”段恪坐起来,“果然已经,好了许多。”
若殷只背对着他,不再转过来。
“小若,小若,你怎么了。”他的手轻搭在她的肩头,原来小若比他想的还要瘦许多,“转过来脸来。”
声音象流淌的湖水,慢慢地向前推动着。
若殷回过脸,不再掩饰什么。
段恪的声音低低的:“小若,你哭了,唱着那样明快的曲子时,你哭了。”
“段大哥,我从哪里来,我究竟是谁,你从来不正面问过我。”
“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告诉我,不是吗。”
“段大哥,我不能说,至少现在不能说。”若殷哭得声音哽咽起来,怎么会突然变得这般脆弱,她还以为这段日子已经给自己做了一个任何外物都不能侵蚀进来的外壳罩在身体外面,岳云对她百般的好,她还是硬着心肠拒绝了他。
可是,这么一个平常的晚上,只因为那样简单的一支旧曲,她哭得泣不成声。
“小若,你可是想起那个教你唱这曲子的人?”段恪的一只手在她后背柔柔地拍着,一下一下,每一次都象是直接抚在她的心口。
是,是,她想到若明,想到子弦。
若明在她面前闭起眼睛,一脸的鲜血,她们替他擦干净面孔,一整盆的水都被鲜血染成带着腥味的粉红颜色。
若殷慢慢弯下身体,摸一摸收在小腿绑带中的匕首,她发过誓要手刃仇人,她的仇人,家人的仇人,整个寨子的仇人。
可是。
可是……
段恪柔声道:“小若,我有没有和你说起过我小时候的事情?”
若殷握着手,摇摇头。
“我的家在一个普通的村落里,家里有四个孩子,我是最小的那个,爹爹是村里的教书先生,娘亲长得很好看,我一直记得娘亲嘴边有小小的梨涡,每次我做错事情,她佯装生气要找东西打我时,我看着她嘴角梨涡一闪一闪便晓得她不过是想吓吓我而已,爹爹常笑她,慈母多败儿。可是后来,金兵横渡黄河打过来,沿路所经过的村庄烧杀抢掠无所不为,我的家,我住的村庄在一夜间烧成残垣断壁,娘亲将我藏在灶间的大水缸里,我才免予一死,后来义父收养了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夜夜不得入眠,因为只要闭起眼睛,我就能听到家人惨死的叫喊声,每一个死得都那么痛苦,他们都是好人,可是他们都死了。”
段恪拉过若殷的手,抱拢在掌心:“小若,我和你这些,是因为后来义父对我说,既然你活了下来就要好好地活着,替那些死去的人更好的活着,小若,我不会说话,可是我希望你会明白我的意思。”
若殷抬眼看着他,替那些死去的人更好地活着,心口微动,真的,真的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