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游湖
正如游蓬所言,接下来的日子没有不同。
带着微微的期盼,又隐隐排斥所要发生的一切。
爹爹在前面威武地做他的大圣天王,她在后院做她的杨若殷。
很奇怪,再没有人提及天女一事,仿若那天晚上发生的不过是她一个人的遐思,一个人的噩梦,旁人已经轻易将其埋葬。
那顶压得前额生疼的带着莲花图腾的金冠,醒来以后也已不在身边。
她旁敲侧击不出任何端倪,包括那个被特意派来教她女红的李妈妈。
每日耳朵边多一个重叠的声音:小姐,请不要大步走路,小姐,请不要笑那么大声,小姐,与先生说话时,请不要看着男人眼睛。
若殷回头用力瞪她一眼,怎么连先生都要避嫌。
果然换来的还是老套的那句,小姐,请不要做出如此失礼的表情。偏偏还是等到颜谂回去才拿出来说事。
若殷被言教地懒懒散散,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大冬天的开启房内所有的窗,任寒风猎猎吹入。
连来找她游玩的钟子弦都看不下去:“若殷一贯如此行径,钟杨两家的女儿不会只做那笼中雀,盆栽花,总有一天会如展翅在天空的大雁一般翱翔,不受任何拘束,岂是这些世俗的条条框框所能随意困扰的。”
不待李妈妈再开口,拉过若殷的手:“走,我们下湖去。”
若殷难得见子弦板下面孔,字字铿锵,心下暗暗敬佩,两人拨弄出游玩的小船,子弦撑篙,若殷稳坐船头。
冬日晴朗,湖面平静,水清见底,高空的白云和四周的山峰清晰地倒影水中,银光如锦,把湖山天影融为晶莹的一天。
“以前冬天,我们都不爱游湖,觉得景象太过萧条清冷。”若殷试着把手伸进水中,冰冷的湖水象湮没进心口,冻得人一个机灵。
“可我见你困在屋中神情寂寥,所以带你出来散散心。”子弦不敢把船撑得太远,握住竹篙的双手被寒风吹得微微泛红,“若殷,有没有舒服些。”
她点点头,身体微微前倾,试想轻盈的向下纵去:“我想跳进湖里游一圈。”
“小疯子。”子弦若若笑起,“可别真跳下去,如今还是六九的天气,湖水一浸难保不变成伤寒,小命不保,我可怎么向天王交代。”
天王,天王。
耳朵都能听出茧子来。
“如今我都不怎么能见到爹爹,连哥哥都差不及要三日才能见得一回。”若殷小声埋怨道。
“我也是。”子弦将船撑到湖水静宜处,将竹槁插入湖底柔软的沙土中,固定住,在若殷身边坐下来,“若明只说忙,忙,忙大事情。”
若殷将脑袋靠在子弦肩膀处,喃喃问:“何时才能不忙。”
“待大事行成,或许此生都不必再忙。”子弦垂下眼睫,将担忧的神色仔细地收藏起来,“反正我们只是小儿女,多问也得不到明确的答案。”
若殷捏一捏她的手:“那么,嫂子,你什么时候进我们家的门。”原以为子弦会害羞地捶她两下,然后嘴巴里不依地回答,谁是你嫂子,人家才没有答应过。
那是自小开惯的玩笑,屡试不爽。
“若明说一切都要待大局稳定。”子弦脸上有淡淡的困惑,“若殷你可明白,他们要做的大事究竟是什么。”
若殷仔细想一想,茫茫然地摇摇头,自顾猜测,反正两厢底,左右不过她们两个再没有别人:“爹爹可是想做皇帝?”
明明是显朗的答案,子弦还是用手来掩她的嘴,若殷定定不动,只感觉覆在嘴唇上的掌心一抽一抽,似乎在颤抖,半天,子弦才拿开竭力平复稳实的手掌:“是呵,若殷,你说的没有错,他们正是要做那逆天的大事。”
天王加冕那日,若明喝太多的酒,全没有平日里面对她的拘谨,调笑着俯头在她的耳根低语:“子弦,子弦,我拿整个天下来迎娶你可好。”
子弦觉得心头藏着一只不安分的小兔子,咚咚跳得欢,她很想说:若明,我们自小一同长大,即使你双手空空,一文不名,我也会嫁给你,此生,我只会嫁给你一个人。
但是看着若明兴奋不明的俊朗样子,子弦什么都没有说,她想,即使不说,若明也应该是懂她的,毕竟那是她的若明。
“那日晚上,子弦可在。”若殷想起那个盘旋不去的困扰,“你可有见到我。”那个披着鲜红斗篷,被装扮成妖冶的我。
“是天王黄袍加身的那晚?”
“是。”
“那一日,我明明一直坐在台前很近的位置,可是后来发生了什么,次日醒来却怎么都不记得,我去问爹爹,爹爹只说以后见到天王必要参拜,即使是他也不例外,怎么,若殷,那日你也在吗,我还找过你,若明说不晓得你躲到哪个角落去,一个劲急急忙忙地找你。”
他们都不再记得。
若殷眼中爆出一点光亮,是那粉色异香的烟雾,是那名叫游蓬的术士做的手脚,爹爹千里迢迢招来此人入其麾下,左右是要派大用处的。
“后来若明寻得你不?我只晓得随着众人跪倒在地,磕头磕头再磕头了。”子弦拉着她的手摸自己的额角,“大概磕得太用力,这里起一小包,还没有退下去呢。”
大概能记得的人,不过是那日台上的几个。
“那些夏日里最繁盛的荷花,已经都不见了。”若殷怅然若失地抽回手。
“为了蓄势到明年再重新开过,它们为了那一季的盛放多少要付出些代价。”
那么,做出逆天之行,又要付出什么代价,若殷没有敢直接说出口,她害怕那种迷惘,还是会点滴地渗出来。
两人蔫蔫无神地又在空旷的湖面坐了大半个时辰,才撑船回去,竹篙在湖面点出圈圈涟漪,回到岸上,脚踏上坚实的土地,徒然生出一股酸楚的踏实感。
日子还在继续。
先生依旧在教她背诗,诗词选得愈发长,往往要背十来天,空闲时手把手教她写了一副小长卷,先生的字,铿锵有力,笔锋奇越,若殷的手小,握着大杆的狼毫不太使得上力,两厢中和,写出来的字,婉约中带一点点刚硬,先生很是满意。
若殷靠在窗口,守着长卷,墨迹被轻扬的风,慢慢吹干。
转眼,若殷十二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