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黄袍加身
那是在传说中才会出现的颜色。
刺眼的明黄色。
胜似珠玉,圆润,晶莹的月华中,若殷下意识地用手去遮挡自己的双目,眼睛很痛,几乎要在这一瞬间流下眼泪。
耀武扬威的五爪巨龙盘旋而上,盘领、右衽、明黄色,将杨幺的身体整个包裹在其中,爹爹变得很陌生,明明是一模一样的脸,但是若殷觉得自己仿佛不再认识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
这是那个喜欢用胡子扎自己的小脸的男人吗。
有什么是已经不同的。
有什么是以后再也不能挽回的。
空气中弥漫着烈酒与油脂混合着染明半边天空的气息。
若明拖住她的手,疾步而前,小步跑到杨幺面前,顺势率先跪倒在地,五体投地的大礼,口中高嚷道:“大圣天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若殷的脑袋被若明用力往下按,哥哥手劲太大,脸擦着地面,嗓子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耳畔听到寨子中众人跟随的排山倒海样的呼喊声。
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即使再如井底之蛙,若殷也知道爹爹身上穿裹的那件是龙袍,明黄颜色的龙袍,九五之尊的象征,如此繁复的图案,欲破风而出,兴风作浪。
若明的手放开她时,她挣扎着仰起头,爹爹自傲地缓缓抬起右手,成稳的声音穿越过众人的呐喊:“平身。”
站在爹爹身后的人正是游蓬,着一件玄色大袍,耀眼的金线滚边,袍身密密绣着星辰运程的走向图,头发不再束起,一头黑鸦鸦的浓发在月亮的清辉下,自肩膀处流水行云般撒了一身,眼睛灼灼发光,有种诱惑难言的光亮。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接触时,他的锐利在风里肆意张扬,几乎能射透她的身体。
“天王,请天女到台上来供众人参拜。”游蓬的手指遥遥一指,对准的正是若殷的方向。
若殷晃一晃,从地上站起来,被几个年长的女子簇拥着向前,全然的,被动地被改造装点,那几人显然是有备而来,手脚利索,待那短短十几级阶梯走完,已经披上鲜红色拖延在身后数尺长度的斗篷,长长的发辫被拆开重新挽成高高的发髻,插入各式的宝石发簪,然后是沉重不堪的黄金打造成的花冠,头皮被拉扯向后,很疼,若殷咬一咬嘴唇,眉毛中间贴上金箔的拈花,遮挡住她的视线,从眼睛里望下去,一切俱沾染着金色的边缘,看不分明,听不真切。
身体越来越热,好像吸收了月光的精华,本身能自然发出光芒。
若殷不由自主地想后倒去,游蓬已经看出她的意图,一个箭步窜到她身后,双手犹如双铁质的夹子,将她牢牢固定在原地,挡住了月光,将若殷罩在他身体的影子里。
“天女再现,保佑天王万年基业。”再大的喧哗遮盖不住他清越而有穿透力的嗓音。
杨若殷再不是杨若殷。
游蓬俯下身在她耳边细声道:“今天是你爹爹的大日子,你最好乖一点,对你对他都有利,天女,请接受众人参拜,你没有看到芸芸众生都即将拜倒在你们的脚下。多少人穷尽一辈子,在梦中都在等待的时刻,你不想认真看一看吗。”
声音细如一线,笑容带着魅惑,只有她能听得。
只有她。
肩膀上的那双手,掌心灼热地能渗透过衣衫将皮肤烧伤。
若殷静静看着爹爹兴奋若狂的神情,还有哥哥,若明一整天都背负着那半人多高的大刀,丝毫不见疲惫,还有,还有那些寨子里的人,熟悉的面孔,每个人几乎若殷平日都见过,每一个人的血液似乎都在感染下燃烧不止。
所有的人都疯了。
若殷喃喃低语道:“他们都疯了。”
游蓬挑起唇角,冷冷笑道:“这不过是欲念的力量,你最好按照我的话去做,否则,疯的人只会是你一个人。”
“你是恶鬼,你是来毁灭寨子的恶鬼。”若殷恨不能回身过去,狠狠咬他一口。
“我明明是上天特意派来寨子,助天王荣登大殿的圣者,与你一样,杨若殷,我与你的任务是一样的。”他的脸藏在阴影里,再看不清楚上面阴郁的表情,“总有一天,你会感激我的。”
“天女在此,众人皆拜。”不知他做了什么手脚,若殷身周升腾起淡粉色的烟雾,迷迷蒙蒙,很快渲染大片的面积,烟雾中含有淡淡的香气,闻之欲醉。
黑压压地人头又一次跪倒下去。
若殷想到先生看着自己,那种怜悯的目光,原来,原来先生早已获知这些,可他为什么没有告诉自己,这都不是自己想要的。
但是告诉了又能怎样,爹爹一心想做的便是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
惊天动地,上扰朝廷。
“不过是一个仪式,你自当配合一下众人,明日启,你依旧做你的杨若殷,暂时并不会有所改变。”游蓬放松开一只手,揉着她的肩头,“无须紧张到如此,相对于一个十岁的女孩子,你想得或许多了点,我猜是不是那位颜先生教了许多你不该学的事情。”
若殷的意识逐渐逐渐模糊,台下的众人似乎也慢慢安静下来,傀儡似的继续跪倒在原地。
烟雾里有古怪。
游蓬取出长卷的宣文,打开,柔软的锦帛滚落在若殷脚边。
“天女为了赐福于天王于寨中所有民众,消耗太多的神力,需要休息一下。”游蓬将若殷安排在一边的雕花大椅中,“天王,请容在下将圣天祝词诵读一遍,仪式即可圆满结束。”
若殷觉得全身软绵绵的,她离得那烟雾最近,所以感应也最强烈,如果还有力气,她一定会瞪上游蓬几眼,什么赐福,什么天女,一切皆是他的安排,他才是今日的主角。
长长的颂词好似不会有终结一般,游蓬的声音如同魔咒在耳边迟迟盘旋不去,若殷合起眼来,后来,她怎么回到房间,怎么睡回自己床上,都再记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