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王争取来的结果是皇帝同意将子矜接出来,地点却由烈王府变成了宸妃的宫殿。
他觉得帮了倒忙,极力争辩,却被皇帝骂了出去。
唯一觉得欣慰的却是,似乎皇帝认可了这个孩子,这个流着冷家血脉的孩子,安王唯一的孩子。
在子矜看来,宸妃是个心思极重的人,笑里藏刀,话里有话,却让人无法挑剔她的错处。
金丝笼里,色彩斑斓的鸟儿叫的欢畅。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
它跳跃着,鲜艳的羽毛在阳光下发出五彩光晕。
宸妃拿了点鸟食喂它,见它吃得欢快,温柔的笑起来。
“你看,它多知足!”
她边逗弄那只鸟儿,边对身旁站着的子矜笑道。
子矜的脸色比以前要红润许多,扫了那鸟儿一眼,淡淡道:“娘娘说的是。”
宸妃喂完,扶着宫女的臂坐到贵妃椅上,风轻云淡的看了子矜一眼,笑道:“这人呐,就要知足常乐。”
子矜闻言不有一怔,还未说话,就见她优雅的抿了口茶,意有所指的道:“尤其是女人,你说是不是。”
“禀娘娘,四王爷和九王爷求见。”
一个甜美的声音响起,解除了子矜的尴尬,也将宸妃的注意力成功转移过来。
“本宫这殿里是越来越热闹了。”
宸妃看了子矜一眼,嘴角微微勾起,低下眼帘优雅的吹了吹茶水,淡淡道:“让他们进来吧,怎么都凑到一块去了。”
说话间,烈王和九王爷已经一前一后的走了进来,施了礼,九王爷温和笑道:“母妃可用过膳了么?”
见到九王爷,宸妃的神情不自觉地温和许多,她放下茶盅笑道:“天越来越暖了,本宫的胃口却越发差起来,吃了几口便腻了。”
九王爷一笑,接过身后太监端的果盘,举步过去,弯下腰放到宸妃面前,说道:“儿臣府里新得了一个糕点厨子,手艺还不错,特意拿来让母妃尝尝。”
宸妃抬眼见是几个白兔形状的糕点,果酱为眼,鲜红的颜色仿佛琉璃一般,糯米作身,洁白的颜色仿佛带着醇香的雪。
凑近了,也是清香阵阵。
“这倒新奇。”
宸妃似乎食欲大增,一旁的宫女忙端了一块放到她嘴边,她尝了,不由笑道:“不错,入口即化,唇留齿香。”
九王爷笑道:“母妃喜欢就好。”
宸妃闻言不由瞟了他一眼,扫到一直站在一旁的子矜,温柔笑道:“矜儿也来尝尝吧,慕儿可是花了不少心思。”
九王爷脸色微微尴尬,还是忍不住看她,眼眸中闪过几丝希翼。
子矜没有看九王爷,淡淡往那果盘扫了一眼,抿唇笑道:“谢娘娘。”说着也尝了一口,脸上却未有多大波动。
宸妃毫不在意,嗔笑道:“看你这孩子,要谢慕儿。”
九王爷微怔,看了子矜一眼,淡笑道:“自然要谢母妃。”
宸妃微笑不语,抬眼扫到一直站在那里未动的烈王,温柔中带着轻嗤:“四王爷发什么呆呢,难不成也是给本宫送糕点来的?”
烈王闻言邪邪一笑,缓步走过来,站在九王爷身侧,说道:“看娘娘说的,儿臣可没有九弟那般手巧,儿臣只不过正好路过,顺便探望一下罢了。”说着,抬眼看了看子矜,对她邪气的挑眉。
宸妃不置可否,却也不再说话,看了子矜一眼,叹息着笑道:“你们爱怎么闹怎么闹吧,本宫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说着站起身来,由宫女扶着进了里间。
笼中的鸟儿依然叫得欢快。
外面桃花开的灿烂,幽幽的散布着清香。
三人谁都不说话,只静静站在那里。
子矜觉得好笑,微微颔首,淡淡道:“二位王爷慢聊,子矜告退。”
九王爷微动,似在犹豫要不要截住她,烈王已经冲过去。
“你这傻女人怎么就不能聪明点,本王可是特地来看你的,你还要走。”烈王伸臂拦她,冷着脸,眉头微皱。
子矜没有说话,只转过头问道:“王爷找子矜有什么事么?”
烈王微愣,子矜已经与他擦肩而过。
“你!”烈王皱眉看她,半晌才喃喃开口:“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冷漠?”
子矜闻言幽幽一笑,淡淡道:“冷漠?我只是学会了恨而已。”
烈王一惊,扫了一眼身后身体僵直的九王爷,叹了口气,苦笑道:“你这样对胎儿不好,为何不能开心些。”
“开心?”
子矜低头自语,讽刺一笑:“你见过父亲在牢里苦苦煎熬却还能开心笑言的母亲么?”
轻风微送,她的声音雾一般的不真实。
烈王身体微滞,皱着眉看她一眼,缓缓松开了握着她小臂的手。
花香依旧,青色的身影缓缓离去。
九王爷的身体却仿佛变成一尊雕塑般,立在那里,久久不动。
阴暗的牢内,灯光昏黄。
象征着权力的明黄在昏暗的审讯室里灼亮刺目,皇帝沉着脸端坐在椅上,他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子,久久不语。
随行的锦衣卫已经退了下去,屋内只剩他和那女子二人。
那女子身形单薄,长长的发掩住面孔,看不清面容。
无尽的寂静。
终于,皇帝的胸口微微起伏起来,他牢牢的盯住她,声音沙哑的开口:“师师……”
地上的女子身形一滞,缓缓地抬起头,与子矜七分像的面容,清丽的神情,正是柳师师。
柳师师讽刺的一笑,眼眸中闪过深深厌恶,嘲笑道:“真是难得,陛下竟还记得一个已经死了数年的人。”
皇帝面色微微尴尬,却并不理会她的嘲讽,只道:“你要杀朕!”
“是!”
柳师师干脆的承认。
皇帝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承认,微微一愣,随即自嘲的笑起来:“你倒恨起朕来了,是他弃你而去,是他抛下你们母女,你凭什么恨朕!”
“昏君!”
柳师师不由怒骂,“霍”的从地上站起身来,脸色苍白,伸手指着他道:“你还有脸面提他,若不是你从中阻隔,若不是你拿江山要挟,他会弃我们而去么?是,他是个忠臣,为了助你他抛家弃子,可是你呢,你给了他什么,赐婚!让他去一个他不爱的人!”她愤怒的瞪着他,咬牙切齿的道:“这就是你的补偿?”
“你!”
皇帝脸色铁青,他猛地从椅上站起身来,怒道:“柳师师,你好大的胆子!”
他的声音浑雄有力,透过厚厚的墙板,清晰的传到外面,锦衣卫闻声冲了进来,刀已出鞘,锋利的刃再昏黄的灯光中发出冰寒的蓝光,他们见到此情景不由一怔,疑惑的询问:“皇上?”
皇帝这才惊觉,胸口剧烈起伏,艰难的压下怒火,朝锦衣卫摆了摆手,声音低沉:“退下吧,没有朕的旨意不要进来。”
“是!”
锦衣卫困惑的答着,施了礼,收了刀迈着整齐的步伐退了出去。
皇帝缓缓坐到椅子上,看着柳师师愤怒的脸庞,沉声道:“你知不知道,就凭你方才的话,朕就可以治你的罪?”
柳师师闻言讽刺的笑起来:“柳师师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还怕再死一次么?”
“不……”
皇帝艰难的摇头,怒意已消,取而代之的却是一国之君应有的沉着冷静,他道:“你死了,就无法救你身边的人,你的女儿,甚至还有牢中关着的那一位。”
柳师师的身体猛然一滞,她收回手,警惕的看他:“你想怎样?”
“怎样?”
皇帝沉声笑起来,他定定看她,眼眸中透着笃定:“朕哪里比他差,朕是九五之尊,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朕得不到的,当年若不是太上皇阻挠,你只怕早已成为朕得皇后。”他顿了顿,脸上闪过几丝怔仲,似是陷入某种回忆,他别开眼看向别处,喃喃道:“十几年了,朕无时无刻不在寻找着你的替身,神韵上的,五官上的,体型上的,有时候,朕都麻木了,盲目的拼凑着你的样子,几乎忘记了你的相貌,若不是那次偶尔见了你女扮男装的女儿,只怕把你给忘了……”
柳师师讽刺的看他喃喃,对他的话无动于衷,却只觉得可笑,忍不住冷讽:“怎么,你还想封我做皇后不成?”
皇帝的身形微微一僵,脸上浮现懊恼神色,淡淡道:“皇后是不可能了,贵妃还是可以的。”
“贵妃?”
柳师师愈加觉得可笑,她不由大声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她指着他,眼中笑得流出泪来:“冷翼,你的爱也不过如此!”
皇帝的拳猛然握紧,他冷冷看她,愤然道:“柳师师你不要太过分,这天下有哪个女人不是为这个位子抢的头破血流,失了本性,你竟然不屑一顾!”
柳师师闻言敛了笑,怒道:“收起你的丑恶面孔,这个位子,我不稀罕。”
“你!”
皇帝不由绷起脸看她,握起的拳指节泛白,半晌又讽刺的笑起来:“好,你不稀罕,你的女儿却稀罕的紧,她将老三迷的团团转可不就是为了这个位子么,可惜,她得不到!”
“不要侮辱我的女儿!”
柳师师闻言不由火冒三丈,她颤抖着唇,气的脸色绯红:“你的儿子可比你强多了,他至少是真心爱矜儿,肯为矜儿放弃许多他一生追求的东西,可是你呢,你也不过空有其表罢了,你,根本就不懂什么叫爱!”
“朕不懂?”
皇帝怒极反笑,嗤道:“是,朕的儿子比朕懂,你比朕懂,可是,这江山不需要一个痴情的帝王,不需要一个为了女人就违背他父皇的帝王!”
“你……你要做什么?”
柳师师惨白着脸看他,这才听清皇帝话中的其他意思,说话时声音也变了调子。
皇帝似乎很满意她得表现,脸上愠怒稍缓,他淡淡道:“朕不会放弃老三,毕竟他最有资格得到这个江山,朕再给他一个机会,他若还是执迷不悟,就别怪他这个父皇不给他机会。”
说着,他站起身来,走到她身边,侧头看她:“至于你的女儿,朕会善待她,甚至会给她一个高贵的身份,她的孩子朕也会安排,不过……”他故意拉长音调,低声警告道:“最好不要处处忤逆朕,朕也须不会杀你,可是并不代表不会杀你至亲的人。”
说完,他冷哼一声,迈着步子走了出去,身后传来柳师师气的颤抖的声音:“冷翼,你这个卑鄙小人!”
身形一滞,他勾起的嘴角带着些许苦涩,锦衣卫们整装待发,恭敬的等着他,他敛了敛神情,迈着沉着的步子出了刑部。
回到宫,他直接去了宸妃那里。
宫殿里的一草一木他都极为熟悉,他曾经在这里批奏折,在这里与这个宫殿的主人谈笑风生,耳鬓厮磨。
在众多妃嫔中,宸妃是他最喜欢的一个,不只因为某些地方像极了柳师师,也在于她是最聪明的一个,懂得他的心意,懂得适可而止,懂得如何讨他开心。
可是,现在的他不需要了,一想到即将要做的决定,他便觉得仿佛年轻了好几岁,仿佛又回到年轻的时候,那颗盼望着娶她为妃的心,却从来没有变过。
“臣妾叩见皇上。”
接到通知的宸妃早已出门迎接,今天的她特意穿了一件绣工极为精致的淡色袍子,袖口绣着细细的梅花瓣,开衩的锦袄恰到好处的勾勒出她玲珑的身材,是,她比不得那些年轻的小姐们,她却知道怎样扬长避短,刚好的衬出她的气质,这么多年,她便是这样过来的。
这次皇帝却看也没看一眼,径自入了殿,转头看向四周,似在寻找什么。
宸妃极力收起心中不满,温柔的跟上来,笑道:“官家在找什么?”
皇帝倒也不避讳,见她问,索性答了,优雅的坐到榻上,淡淡问道:“柳子矜呢?”
宸妃的身形微微一滞,一种无形的妒意充斥着心头,她不明白皇帝和烈王九王爷为何会对一个孕妇牵肠挂肚,对子衿直觉的排斥,在宫中呆了多年,她自然明白皇帝对一个女子感兴趣意味着什么,不管是儿子喜欢的还是别的男人喜欢的,只要他看上的,他一样可以把她们弄到后宫,为什么呢,因为他是九五之尊阿,天下都是他的,更何况区区一个女子?
“臣妾这就派人去叫。”
极不容易才压抑下心中骚动,她依然笑得温柔,正要吩咐一旁的宫女去叫,皇帝却打断她,道:“你亲自去请吧,朕有话问她。”
宸妃闻言不由一怔,似乎没有听清皇帝的话,她一个千人之上的贵妃,现在却要放下身架去请一个青楼出身的女子,对她来说,这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侮辱,一时脸上不由一阵白一阵红,只站在那里咬着唇不说话。
“怎么,没听清楚?”
皇帝见她不动,脸上不由浮现不悦神色,挑着眉看她。
她自然知道惹怒他会是什么后果,将内心的诸多情绪压在腔内,躬身一福,退了下去。
窗外桃花笑得开怀,芬芳吐蕊,姹紫嫣红。
皇帝心情很好,神清气爽的坐在榻上,眉宇间带着淡淡笑意。
不一会,子衿便困惑的进了殿,她不明白宸妃为何一改往日温柔,对她话中含冰,对于皇帝的召见她却是早有预料的。
正要行礼,皇帝已经开口:“你有孕在身,礼便免了吧。”接着,他抬手指了指一旁的座椅,温和道:“坐。”
皇帝的态度让子衿愈加警惕,淡淡道了谢,规矩的坐到了椅上。
他定定看她,突地笑起来:“你和你母亲果真很像,一点也不像你父亲。”
子衿的身体微微一滞,她迟疑着看向皇帝,困惑道:“您见过我父亲?”
她话中没有带敬称,皇帝却似乎很高兴,他温和的笑起来,一个念头爬进脑海,他敛了敛神色,淡淡问道:“怎么,师师没有像你提过你父亲么?”
听闻皇帝的一声“师师”,子衿的脸瞬间变得惨白,一个可怕的猜测在她心中回荡,她极力镇定,哑着嗓子道:“没有!”
皇帝满意的点了点头,却猛然敛了神色,面无表情。
“衿儿有没有想过你母亲为什么要刺杀朕呢?”
窗外阳光明媚的刺眼,她却觉得心冷的厉害,极力稳住身形,艰难道:“不知。”
“衿儿长大了,应该明白因爱生恨这个词语吧。”
皇帝继续追问,他的语气越来越像一个慈祥的父亲,子衿只觉手脚冰凉,她极力压抑心中恐慌,痛苦的点头。
“那么……”皇帝看她一眼,眼中闪过赞赏,却面无表情的淡淡问道:“矜儿有没有想过朕便是你的父亲呢?”
她的手猛然一抖,纤细的指紧紧地握起,指甲陷进肉里,掐出鲜红的颜色,指节泛着骇人的白,她极力告诉自己要镇定,半晌,她低头轻笑,颤抖的唇却已泄漏了她的恐慌。
“皇上这是在和民女开玩笑吧,若真的这样,母亲在一开始应该反对的,她……不会去纵容我和王爷……”
“衿儿……”
皇帝叹息着打断她,抬眼定定望她:“你是一个女人,应该知道一个女人的恨有多可怕,她叫人把你送到安王府是为了什么,老三是朕最喜爱的儿子,她自然心存恨意,况且,对朕最大的打击,似乎就是眼睁睁的看着却不能阻止的悲剧吧,你和殇儿是……”
“不要说……”
子衿紧紧抓住椅上扶手,嘴唇剧烈的颤抖着,苍白的脸色仿佛冬日里寒冷的雪,她失神的望向远处,喃喃自语:“不可能的,母亲……母亲不会害我。”
皇帝不再说话,起身离开,走了几步,又转身到:“安心静养,朕会补偿你,你,永远都是朕的女儿……”
他的余音在空气中若隐若现,却像一把把利剑一般将她的心切的粉碎,她的身体顺着椅子滑落到地上,突觉得到了地狱,乌云密布,暗无天日,她剧烈的颤抖起来,抱着肩,泪水无声的滑落。
不会的,她该相信母亲,从小到大,她们相依为命,母亲一直把她看作唯一的寄托,虽然她怕她伤心,从不主动提起父亲,可是在她的印象里,他应该是慈祥的,她不相信,一个父亲会用如此平静的语气告诉她,她和安王是兄妹的事实,她也不相信柳师师会把她当作报复的工具,她不相信……
子衿痛苦的抱着头,泪水肆无忌惮的滑落下来,可是,她想起第一次见到皇帝时他无意流露的怪异神情,母亲对刺杀皇帝的闪烁其辞,她第一次见到安王的古怪神色,这些无不针一般的狠狠扎着她,让她难以呼吸。
她应该向母亲问个清楚吧,对,应该问清楚的。
她用尽力气坐起身来,望着窗外怔怔出神。
倘若……倘若是真的呢?那么,她该怎么办,他们的孩子,有该怎么办?
她不敢想下去,死死的闭上眼睛,只想不再思考。
窗外粉嫩桃瓣哭泣一般的洒落下来,落到她散开的群上,仿佛一颗颗悲伤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