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有什么东西要转交的吗?我们帮你带给她。”
钱海宁摇摇头,又自嘲地笑笑:“也没什么,严律师说判重了,以后还会继续跟进。钱……他说里面每个人都有个账户,别一次打太多进去,要一个月一个月地付,她在里面才不会被别人欺负。”
轮到吕品进去时,问及袁圆为何不见钱海宁,袁圆面颊微抽,复又淡淡道:“见不见,见几面,又有什么意义呢?”
吕品默然,又问她在里面伙食如何,有没有人欺负新来的。袁圆双手本搁在桌上,听吕品这么一问,不自觉就往桌下缩。吕品心中一惊,又明白袁圆并不想她知道这些,亦不想显得过于难堪,只得叮嘱她好好保重,自己多多留心,不要和人起矛盾云云。
袁圆的情绪一直很平静,没有往日那种活泼,也没有格外颓丧,还能挂着淡淡的笑容,跟吕品讲前天狱友们工作完还煮过一次火锅加餐……直到工作人员提醒探监时间有限,袁圆眼中才流露出不舍之意,她眼里闪过一丝晶亮,像是隐隐的泪光,最后告别时她轻声说:“你们……想法子瞒住我妈。”
吕品不及开口,一旁沉默许久的杨焕忽冷笑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你妈妈要是知道那颗肾是怎么来的……”
“杨焕你!”吕品狠狠地瞪住杨焕,杨焕冷哂两声没再开口,工作人员过来带他们出去,等出了大门吕品才发作,“你积点口德会死人啊?”
“会,当然会,我还嫌时间太短不够我好好骂骂她呢!”杨焕窝着一肚子的气,纵然知道袁圆在吕品心里份量颇重,纵然知道吕品今天带他来是为骗袁圆他们俩还在一起免得袁圆替她操心,纵然知道袁圆的事只是他们分手的导火线,然而——然而他实在找不到第二个地方,可以发泄这种淤积已久的愤懑!
他犹不解恨:“我要是她妈,知道自己女儿闯这么多祸,早他妈气死了!”
“杨焕你够了没有?”吕品激动起来,“你以为这些袁圆都不知道吗?你以为她不后悔吗?她只不过是还想给自己一个念想,让自己觉得她做的事情就算错了99%,至少还有1%的用处是救了她妈妈!14年,你觉得14年的日子好过吗?出来她大半辈子都过去了!你就不能让她还有这么点安慰,在里面撑住她自己吗?”
杨焕亦是怒目相向,他当然知道自己说的话伤人,可那又如何,那又如何?如果没有她袁圆引发的连锁事件,吕品会那么坚定地要和他分手吗?他到手的老婆飞了,现在还要被利用来去安慰肇事者,还不许抱怨两句?
然而看到吕品强忍泪水,双唇颤抖的模样,他心底也像被砸了一记猛锤。
杨焕不再说话,伸手便揽过她的头,摁到自己怀里。
“她妈妈,”吕品整个人都在他怀里颤抖,眼泪染湿他身上的棉T,就在胸口,那个离心脏最近的地方,温热濡湿,“她妈妈,前几天……并发症……就是昨天……”
“她14年,就换来她妈妈半年不到的命……”
“我们以前也在寝室煮火锅……总是争要粉条要先放还是后放,抢几颗牛肉丸……每次蘑菇还有腥味就被我们抢出来……土豆要么就是生的,要么黏到锅底……”
吕品泣不成声。
杨焕也想哭,不知道为谁。
来的时候碰到钱海宁,走的时候遇到高工,向吕品解释说:“刚安顿两个孩子的午饭,我……我跟他们说袁圆出差了,你……你以后别说穿帮。”
他形单影只,身形佝偻,像是衰老了一大截,
第二天杨焕睡到自然醒,窗外刺目的阳光,忽然就刺得杨焕眼睛发晕。他开着车往吕品住的酒店去,琢磨着见面该跟吕品说些什么。
说“我就无脸无皮,你在这里一天我赖你一天,你明天走我今天晚上还拖着你,怎么地了?”
还是干脆一哭二闹三上吊?
在前台看到钱海宁,正在什么簿子上签名,杨焕不自觉就昂首挺胸起来,一股盛气凌人的气势:“Morning!”
钱海宁抬起头,诧异地望着他,老久才疑惑地问:“你今天怎么没送师姐呀?”
杨焕定住,愣愣地瞪着钱海宁,钱海宁经此一事仿佛顿悟一般,迅速悟到可能发生过什么,便解释道:“景总工那边让她提前过去,早上的飞机,她说收拾得匆忙有东西忘了拿,让我帮她寄过去。”
一瞬间杨焕有立刻飚车到飞机场上演一场追机表白狗血大戏的冲动。
然而钱海宁抬头瞟过大堂挂钟,一句话扼杀了他的所有希望:“八点四十七的飞机。”
现在是十点五十九。
杨焕脚跟似被钉住,一动未动,无悲无喜。
意料之外,又是意料之中。
已记不清是第多少次,她吝啬到连背影都不肯留给他。
来的路上他已想好了要说什么。
他想说老子这辈子就他妈跟你耗上了,什么相爱不能相守那都是文艺青年用来自虐无病呻吟装逼的,我就是不信邪,就是不信邪,我从小就不信邪,怎么着?你不要我不是,我让你看着我打光棍看我家老娘抱不到孙子死不瞑目我看你有何面目去见江东父老,我就这么不要脸就这么死乞白赖你能把我怎么地?
从流氓手段到悲情路线他还另备了几手候补方案,可是,可是——她压根就没给他发挥的机会!
居然和钱海宁聊起天来,钱海宁说,以前从来也没真正想过自己想做什么,家里宠着他,什么事情磨一磨也就到手了。家里不许他读天文,他就来了拧劲儿,非学不可;袁圆整日里和他讲吕品的好处,听多了就以为自己也喜欢了。
然而那么多事,等明白的时候,已悔之晚矣。
可是我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想做什么,杨焕想,我一直都知道,只是那个傻妞以为我不知道。
Memory是他们几个人许多年的心血,他确实舍不得,更何况如今公司步履维艰,他不能这么没义气。
可吕品又怎么知道,他不是没试过放弃她。
刚分手后很多次在路上“偶遇”,他就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一次你再不来,我就彻底放弃,再不等你,永不等你。
偶尔带个美女到她面前招摇,他也会对自己说,这次你再不吃醋,再不吃醋,我就忘记你,忘记你,永远忘记你。
只是所有的尝试,都可耻地失败了。
钱海宁在告别时又叫住他,问:“你知不知道……师姐当时为什么从天文台出来?”他蹩脚地组织着语言,想告诉杨焕吕品其实有多爱他,想告诉杨焕他不能就这么放手。杨焕笑笑,说:“我知道。”
钱海宁愕然,问:“你怎么知道的?”
杨焕又笑,很多事情要知道又有多难?只要你想办法要知道。
“那——”钱海宁不能理解,为什么他们彼此知道得这样清楚,却是这样的结局。
“她以为我不知道。”
吕品知道她于杨焕是很重要的,然而她从不曾知道,那程度究竟如何衡量。
她不知道那样的感觉,她不知道他看着她,爱着她,守着她的那种感觉,像在深夜的海上潜行,听到海水被船划开的声音,便足以引起他心底无法遏制的悸动。
纵然他并不知道,那艘船将驶向何方。
纵然他们只是在这茫茫深海上漂泊流离,无处停靠。
他只知道,他们相逢于这黑夜的海上,从此之后,他会载着她,替她抵挡所有海浪的冲击。
杨焕默默开车回公司。
各路风险投资商又闻风而动,纷纷向Memory伸出橄榄枝,但有意向离最终能真正签合同有很大的距离。调研分析谈判又折腾了几个月,最后诸人一致相中的是CMR资本,该公司是一家老牌的香港公司,在大陆的业务近些年做得风生水起,据说刚经历一场内部办公室厮杀,成功上位的中华区总裁叫殷取中,正是之前曾对Memory表示过意向的一位高管。夏致远看中的是CMR资本雄厚,且以前曾对Memory表示过意向,杨焕动心的原因则是——殷取中一贯的风格不是投钱走人,而会对被投资公司给予全程的顾问服务,Memory高层多由技术出身,在管理上难免有阙漏之处。
谁知这次又在接近尾声时谈崩,对方派来的代表说:“殷总认为现在不是最成熟的投资时机。”
再问进一步的原因,对方代表也不知所以然,杨焕十分恼火,虽然也有其他的风险投资商开出优厚条件,但杨焕深知公司管理层需要合理搭配。比如原来左静江执掌技术架构,夏致远总领全局,他和辛然在外面跑市场公关,这都是各人性格所决定的。夏致远对内保守,杨焕对外自由,这是左静江很早便定下的方略,他杨焕达不到夏致远行政上面面俱到的层次,同样夏致远也不可能有他那么多旁门左道和三教九流打交道的经验。
杨焕早听说殷取中投资谨慎,但一旦出手便会全程培养——也只有这样,自己才能放心地离开Memory。
可惜此君神龙见首不见尾,用尽诸般方法都没有联系到,最后终于打探到殷取中要在某重点大学做演讲,杨焕便直接杀到会场围追堵截,这一次居然颇顺利。殷取中似乎并不意外杨焕的出现,他接过杨焕准备好的材料,随意掂掂后轻哂道:“杨总,老实说,你们公司的材料,已经是第三次出现在我的办公桌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