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一切有部等一些教派通过讲六因、四缘“六因”,指能作因、俱有因、同类因、相应因、遍行因和异熟因。“四缘”为因缘、等无间缘、所缘缘和增上缘。,来肯定从因缘而生的事物都是实有的。针对这种因缘实有的说法,龙树着力破四生(自生、他生、共生、无因生),他说:“诸法不自生,亦不从他生,不共不无因,是故知无生。”
《中论》卷1,《大正藏》,第30卷,2页中。在龙树看来,“自生”是本来就有,不应再有生,说自生是自相矛盾的。“他生”相对于自生而言,有自生才有他生,自生既无,何谈他生。“共生”,是指自生和他生共合而生,然既无自生,又无他生,共生也是不能成立的。“无因生”也是错误的,无因则无果,无因有果是不可能的。一般说缘起是讲生,而龙树则讲无生,其理由何在呢?这里的关键是龙树认为四生的每一种生都是无自性的,破四生实是破自性生。四生均无自性,故说无生。
龙树还宣扬著名的“八不缘起”说,以否定自性。他说:“不生亦不灭,不常亦不断,不一亦不异,不来亦不出(去)。”同上书,1页下。他通过对产生与消灭、连续与中断、同一与差别、本原与变化八个范畴的否定,即生、灭、常、断、一、异、来、去八相的自性都不存在,八相俱非,来描述缘起法的实相。如对缘起自性因果的否定,龙树说:“因果是一者,是事终不然。因果若异者,是事亦不然。若因果是一,生及所生一。若因果是异,因则同非因。”同上书,27页中。龙树认为,因与果若是有自性的,则会因自性同一或自性相异而出现两种状况:绝对的同一或绝对的差异,但这又会处于两难境地:或者是因果是一而生因与所生果同一,或者是因果是异而生因成为非因,这种绝对的同一或绝对的差异都是不符合因果关系的。由此他推论,在缘起的因果关系中,既无具有自性的因在灭,也无具有自性的果在生。缘起法实是没有自性的因果在生灭,是为“不生不灭”。龙树又说:“虽空亦不断,虽有亦不常,业果报不失,是名佛所说。”
同上书,22页下。这也是说业(因)是“不断不常”,业在未受报前相续存在,业必受果报,从而强调缘起性空说与因果报应说是统一的,性空说并不排斥果报说。
龙树还进一步明确地把缘起法的实相,归结为无自性的“空”。《中论》云:“众因缘生法,我说即是无(空)。”同上书,33页中。“我说”,指佛说。意思是缘起法,我佛说是空。也就是说,缘起与空,从认识意义上讲,第一,两者的外延方面是等同的;第二,两者在内涵上是相即不离的;第三,两者是现象与本质的统一关系。空是缘起的空,缘起也是空的缘起。缘起无自性,无自性即空,缘起即空,空即缘起。无缘起即无空,无空亦无缘起。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中论》又说:“以有空义故,一切法得成;若无空义者,一切则不成。”
《中论》卷1,《大正藏》,第30卷,33页上。
若是有自性,就应是一种独立自有的、恒常不变的本性,就不能和其他因缘和合而形成事物,空性则是成就因缘和合的事物的前提。
“众因缘生法,我说即是无(空)”,这里所讲的空,是指“性空”而言,是说佛所说的一切现象都没有实在的自性。但没有实在的自性不等于没有现象,现象是有的,但现象没有实在的自性,是一种“假有”,不是实有。故缘起法空,也就是“假有性空”。所谓假有,一是要有一定条件(因缘)才能产生,不是凭空出现的,虽非实有,但并非无有;二是“假名有”,是以施设名字、名称、名目来表示的现象,现象本身并无自性。对于因缘和合的一切事物,既要看到性空的一面,也要看到假有的一面,这是大乘佛教般若思想的基本要义,尤其是中观学派一再标示的基本观点。
中观学派为了反对部派佛教偏执一边的说法,在空观思想的基础上,进一步提出中观的方法论学说。《中论》卷四云:“众因缘生法,我说即是无(空),亦为是假名,亦是中道义。”《大正藏》,第30卷,33页中。这是说,因缘和合的事物有两个方面,一是空,二是“假名”,两者是互相联系的,因“空”才是“假名”,也因“假名”而是“空”。
这就要求修持者既不执著有(实有),也不执著空(虚无的空);既观照空(空性),又观照有(假名),不只是观照一面,而是观照两面,这就是综合“空”“假”而成立的中道观(中观)。这是中观学派看待、观照缘起事物的根本方法。
与中观方法论相呼应,中观学派还阐发了真俗二谛的真理论。部派佛教认为,如果把缘起法看为空无自性,就会破坏佛说的因果,破坏佛说的一切,进而还会破坏世间法。龙树认为这是对空的误解。为了澄清这种误解,龙树进一步指出空的作用:一是显示佛说的殊胜真理,二是由于空而有种种施设,如因果、四谛、三宝等。由此又把佛的说法分为两个标准和层次:真谛和俗谛。真谛是就究极的超越的意义上说的真理,俗谛是就世俗的经验的意义上说的真理。《中论·观四谛品》云:“世俗谛者,一切法性空,而世间颠倒故,生虚妄法,于世间是实;诸贤圣真知颠倒性故,知一切法皆空无生,于圣人是第一义谛,名为实。”
《大正藏》,第30卷,32页下。
这是说,缘起事物自性本空,而世人误为实有,是名俗谛;诸佛了知世人认识的颠倒,进而阐说缘起性空之理,并即此空理为真谛。中观学派认为,诸佛就是依此二谛而为众生说法的。
中观学派认为,体会、证悟缘起法的实相——性空,是排除颠倒分别、迷惑执著的根本,具备性空智慧是人生解脱的关键。同时又认为,“性空”与“世俗有”又不是绝对对立的,龙树说:“若不依俗谛,不得第一义;不得第一义,则不得涅槃。”
《中论·观四谛品》,《大正藏》,第30卷,33页上。意思是,依俗谛有,才能悟得性空;体悟性空,才能进入涅槃。“无得亦无至,不断亦不常,不生亦不灭,是说名涅槃。”《中论》卷4,《大正藏》,第30卷,34页下。所谓涅槃状态,就是一切法空,不断不常,不生不灭,也就是说,涅槃不需要断灭,也不离开缘起诸法。涅槃是与修持实践紧密联系的,是破除对生、灭、断、常的执著,进而又自然地破除对不生、不灭、不断、不常的执著,如此生与不生、灭与不灭等俱遣,就会得到一种空寂清灵的境界——超越的境界、出世间的境界。由此龙树又进一步总结说:“涅槃与世间,无有少分别;世间与涅槃,亦无少分别。”“涅槃之实际,及与世间际,如是二际者,无毫厘差别。”同上书,36页上。
认为涅槃与世间、涅槃的实际(空性)与世间的实际(涅槃性)是平等一致的,世间的实际就等于涅槃。涅槃与世间绝不是截然分开的,离开涅槃就无所谓世间,离开世间也就无所谓涅槃。涅槃与世间实际是相待依存、彼此不异的。
中观学派的中观学说,在理论认识和实践方法上把俗谛与真谛、真谛与涅槃、八不与涅槃以及世间与涅槃都统一了起来,在佛教“空”义演变史上向前跃进一步,具有重大的理论意义与实践意义。
四、瑜伽行派的识有境无说中观学派宣扬人空、法空,强调排除执著,以把握实相(性空)。就此有人会追问:人在未证得空以前所面对的世界是如何产生的?人们日常的和修持的意识活动为什么也是空的?既然一切法空,为什么人们又会执为实有?此被执为实有的假名世界如何可能?这其中有的问题也引起了瑜伽行派学者的关注。《成唯识论》卷三云:“有执大乘遣相空理为究竟者,依似比量拨无此识及一切法,彼特违害前所引经,智断证修,染净因果,皆执非实,成大邪见。外道毁谤染净因果,亦不谓全无,但执非实故。若一切法皆非实有,菩萨不应为舍生死精勤修集菩提资粮。谁有智者为除幻敌,求石女儿用为军旅?”《大正藏》,第31卷,16页上。“比量”,推理。这段话是说,如果像中观学派那样把主体识和一切事物都认为空无所有,那么佛教的染净因果、修行证道就没意义了。这也就等于征用石女(不会生儿女的女人)的儿子去破幻想中的敌人一样,必然会落空的。瑜伽行派认为,一味从“空”上着眼,不免会陷于沉空滞寂的偏执。为此,该派针对龙树最早提出的“假名”这一范畴,强调指出,概念不是假的,概念是实在的,概念体现了主体意识的了别认识作用;一切法就是意识的了别表白的状态。由此,瑜伽行派继承、改造和发展了中观学派的思想,转变视角,开辟新思路,突出主体“识”在观察宇宙人生、修证解脱中的枢纽作用,把对“空”的认知体悟转向自心的修持体证,提出“唯识无境”和“三性”的观念,以“三性”说阐发唯识空观,为解释假名世界的现象论建立起一个新的理论架构,从而又把佛教“空”义推向了一个新的阶段。
瑜伽行派代表人物无著、世亲的视野,不限于人生现象,也不限于一般认识领域,而是扩展到对整个宇宙的观察,并从认识的构成、缘由、作用等方面来说明认识和宇宙现象的关系,也就是把宇宙现象视为是主体“识”的缘起方式的存在形态。“识”,认识主体的心识活动,瑜伽行派侧重于把它看作是与执著俱起的认识作用。此派还在眼、耳、鼻、舌、身、意六识之外,更立第七末那识、第八阿赖耶识,其中尤为重视“阿赖耶识”(根本的识,即潜意识、下意识),并且提出了极为重要的“唯识”理念,以说明宇宙现象的本质。“唯”,不离,仅有,属于的意思。唯识,是只有表象的意思,也就是说,宇宙的现象,世界的一切,都不外是由心识所映现出来的表象而已。换句话说,一切现象都离不开识,其终极性质归属于识,即以识为性(本质),是为唯识。唯识说的核心思想是,一切现象都是唯识所变,都由识所定。
瑜伽行派所讲的唯识所变,其实质是在阐扬阿赖耶识含藏名言的功能作用,也就是说,不同现象之间的区别,是由于认识上的原因,即名言(语言、概念)功能的自性不同的结果。而修行者为了理解、体认诸多现象的真实意义(实相),就要看表象形成的不同的具体情况,要看表象是否同本性符合以及本性价值意义如何等,这样错综复杂的内容,用真俗二谛标准难以说明。由此,瑜伽行派就组织结构“三性”说,也就是基于诸法不同自性缘起的原理,通过依名言区分而立的三性分疏,以求对诸法实相的理解。在瑜伽行派看来,了解三性说是理解诸法实相的关键,认识三性,也就能真正认识诸法实相。
“三性”是指遍计所执性、依他起性和圆成实性,实际上是把存在的一切现象分为三种形态或层次。据《成唯识论》卷八载,三性的具体含义是:
“周遍计度,故名遍计。……谓能遍计虚妄分别,即由彼彼虚妄分别,遍计种种所遍计物,谓所妄执蕴处界等若法若我自性差别,此所妄执自性差别,总名遍计所执自性。”
《大正藏》,第31卷,45页下。“计度”,以意识的作用思量、分别、执取种种事物。“遍计所执自性”,就是指以名言来表示种种因缘和合而生起的本无实体的存在,并执著为实有,而实际上,这是把无实体的执著为有实体的,这样所得的认识是不实在的、错误的。
“众缘所生心、心所体及相见分,有漏无漏,皆依他起;依他众缘而得起故。”
这是说,遍计所执性也并非空穴来风,凭空而生,而是有所依恃的,即依各种因缘而起。一切因缘和合而起的精神现象和物质现象都是依赖他缘而生起,是为依他起性。
“二空所显圆满成就诸法实性名圆成实。……于彼依他起上常远离前遍计所执,二空所显真如为性。”《大正藏》,第31卷,46页中。
“二空”,人空,法空。圆成实性是指,于依他起的因缘所生法上,远离遍计所执,不执为有实体的存在,人空和法空就显现出真如空性。这也就是说,虽然安立在依他起性上的遍计所执性是不实在的,但是只要去掉遍计所执性就能得到诸法的真实性(实相空性),这样的认识是最完备圆满,也是最真实的。
瑜伽学派认为一切存在的自性有三,三性是密切相联系着的,其间依他起性又是遍计所执性与圆成实性的联系枢纽。遍计所执是染性,圆成实是净性,依他起本身是中性,非染非净,又可以是染或是净。若与遍计所执结合,是不真实的认识,是染性。若与圆成实相结合,则是真实的认识,是净性。三性是染性、中性、净性,瑜伽行派强调佛教的修持是由染转净,由此,从实践意义上说,三性也可以归结为染净二性。
瑜伽学派的三性说发展了中观学派的中道观。把“有”与“无”(“空”)的概念与三性联系起来看,遍计所执性是出于周遍计度的主观执著,是无体相的,也即无有、非有。依他起性既是遍计所执性生起的依据,又是遍计所执性安立的所在。从这个角度来看,依他起性是有,又不是实有,而是“假有”。至于圆成实性,显现真如空性,契合诸法实相,则是“实有”,也可说是“真空妙有”。瑜伽行派认为,遍计所执性是无(空),依他起性和圆成实性都是有,但前者是假有,后者是实有。三性说既对“有”与“无”的界限作了区分,又对“有”的“假”“实”作了区分,瑜伽行派认为这是全面的无偏见的认识和观法,也称为“中道观”。瑜伽行派的中道观把三性统一起来认识,认为由无(空)到假有再到实有,是众生达到真理性认识的唯一的必由之路。为了说明这个道理,《摄大乘论本》卷中《入所知相分》载有一个比喻参见《大正藏》,第31卷,143页上。又见陈那《掌中论》(《大正藏》,第31卷,884页中~885页上)。,说有人夜间见到一条绳子,误认为是蛇;随后知道那不是蛇而是绳;再仔细看,那绳是条麻做的,实际上是麻。把绳误为蛇,实际上是绳,故是“无”,是遍计所执性;绳由因缘生起,是依他起而有,是“假有”;知道绳由麻做成,实是麻,这是圆成实,是“实有”。在瑜伽行派看来,三性说指明了一条由错误认识到相对正确认识再到绝对正确认识的路径,一条由世俗认识转变为佛教智慧的道路,一条由烦恼痛苦通往清净解脱的道路。
瑜伽行派的三性说也是对般若性空思想的具体展示。遍计所执性,是讲人们把缘起性空事物视为实有;依他起性,是讲缘起事物如幻如化,有而不实;圆成实性,是讲主观上获得了圆满的真理性认识,悟得宇宙实相空性。《成唯识论》卷八就三性说与空的关系说:“空有三者:一、无性空,性非有故;二、异性空,与妄所执自性异故;三、自性空,二空所显为自性故。”
《大正藏》,第31卷,47页中。又说:“如空花等性相都无,一切皆名遍计所执;依他起上彼所妄执,我法俱空;此空所显识等真性名圆成实。”
同上书,46页下。这是说,空有三类,无性空、异性空、自性空,指出无性、异性和自性三性都是性空。三性说虽然强调“识”是“境”(客观外境)的本性、本质,但是同样认为境是无、是空,从把三性归结为性空可见,缘起性空是三性说立论的基础,三性说仍以般若空性理论为归宿。
在印度,瑜伽学派与中观学派的学说曾一度趋于统一,后来又归于中观学说。此后,印度大乘佛教的“空”义也就停滞不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