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棒喝“棒”,棒打。“喝”,口喝。棒喝是禅师接引学人的手段之一,是在机锋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教学形式。禅师对于初学者所问,不作正面的语言回答,或用棒打,或以口喝,以检验其根机是否锐利,并暗示使之开悟。据佛教史载马祖道一已运用棒喝的手段。当有学人向他提问“如何是西来意”时,他便打,还说:“我若不打汝,诸方笑我也。”(《五灯会元》卷三《江西马祖道一禅师》)史载他的喝曾使门人百丈怀海禅师“三日耳聋眼黑”,怀海门人希运听说后“不觉吐舌”。棒的广泛施用,通常说始于青原系德山宣鉴(782—865)和南岳系黄檗希运(?—约850);喝的广泛施用,则始于黄檗门下临济义玄,所以有“德山棒,临济喝”之称。禅宗典籍常以雨棒雷喝、石火电光、棘句钩章、悬崖削壁来描述禅宗,尤其是其流派临济宗的权变莫测、生龙活虎的宗风。
德山宣鉴是青原下第四世,他用棒打的形式开导门人,史载:
小参示众曰:“今夜不答话,问话者三十棒。”时有僧出礼拜,师便打。僧曰:“某甲话也未问,和尚因什么打某甲?”师曰:“汝是什么处人?”曰:“新罗人。”师曰:“未跨船舷,好与三十棒。”(《五灯会元》卷七《德山宣鉴禅师》)德山对门徒经常是“道得也三十棒,道不得也三十棒”(同上),是一位经常使用棒打形式的著名禅师。
黄檗希运也采用棒打的方法。史载义玄向黄檗希运请教“如何是佛法的大意”,义玄问声未绝,希运便打。如此问了三次,被打三次。后来义玄悟道:“黄檗佛法无多子。”“无多子”,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意思。义玄领悟到黄檗的宗旨,即其所宗佛法极为平常。此后义玄去回复黄檗,并给黄檗一巴掌。黄檗说“这风颠汉来这里捋虎须”,义玄便喝。黄檗见义玄已经证悟,就特许他进堂参见住持(见《五灯会元》卷十一《临济义玄禅师》)。
义玄创立临济宗后,大力推行喝的方法,门人也都纷纷效法,“师应机多用喝,会下参徒亦学师喝”(同上)。下面是义玄师徒同喝的一个典型例子:
上堂,僧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师竖起拂子,僧便喝,师便打。又僧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师亦竖拂子,僧便喝,师亦喝。僧拟议,师便打。乃曰:“大众!夫为法者,不避丧身失命。我于黄檗先师处,三度问佛法的大意,三度被打,如蒿枝拂相似。如今更思一顿,谁为下手?”时有僧出曰:“某甲下手。”师度与拄杖,僧拟接,师便打。
(《五灯会元》卷十一《临济义玄禅师》)义玄师生这种师喝僧喝、师打僧喝的动作性答问,是禅宗不立文字的禅法的集中表现,影响深远。临济宗的机锋峻烈、单刀直入的宗风,是它久传的原因之一。
在禅宗的教学与修持上,棒喝确是一种能产生振聋发聩作用的强烈手段,它以迅雷不及掩耳的语句或手段,荡涤情识,使人中断和转变习惯性的思维方式,激发紧张的寻思,唤起内在的觉醒,迅速转向返求内心,形成异常的心理状态,进入神秘的精神境界。
六、超佛越祖与呵祖骂佛禅宗提倡心净自悟,即心即佛,并运用机锋、棒喝等手段,以求“得意”,达到精神解脱。
沿着这样的解脱之道前进,约在禅宗五家盛行的时代,一批禅宗大师逐渐形成了这样的一些看法,认为佛祖一旦成了偶像权威,就会起束缚作用,不利于解脱,必须破斥。佛教经典也如是,也可成为文字障,妨碍“得意”,影响成佛,也应当破斥。还形成了这样的一种气概、抱负和魄力,以为掌握了成佛的方法,集中寻思,明心见性,大彻大悟,觉悟成佛完全可能,不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事,甚至认为自己的机用手段可以超越佛和祖师,从而产生“超佛越祖”之说。不止于此,一些禅宗大师不仅反对自卑怯弱,自认为自己的独立人格与佛祖并无区别,或已超越佛祖,而且更进一步,反对学人拾古人的牙慧,专去觅古人的足迹,强调自识本心,自求解脱,于是又产生了呵祖骂佛的教学方法和作风。
沩仰宗两位创始人沩山灵和仰山慧寂有这样的一段重要对话:“师(沩山)问仰山:‘《涅槃经》四十卷,多少是佛说,多少是魔说?’仰曰:‘总是魔说。’”(《五灯会元》卷九《沩山灵禅师》)抨击佛教的文字经典是有害的魔说。临济宗创始人义玄是呵祖骂佛的突出代表人物,他说:“自达摩大师从西土来,只是觅个不受人惑底人。”(《五灯会元》卷十一《临济义玄禅师》)他重视做自由人,不受人迷惑,说自由人就是佛。他主张“不看经”,“不习禅”,“祖佛俱不礼”。他为了破除执著之心,主张“向里向外,逢著便杀,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始得解脱”(《古尊宿语录》卷四《临济语录》)。佛教史上还有这样的故事:“世尊初生下,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周行七步,目顾四方。云:‘天上天下,唯我独尊。’”云门宗创始人文偃禅师在叙述这个故事后说:“我当时若见,一棒打杀与狗子吃,却贵图天下太平。”(《五灯会元》卷十五《云门文偃禅师》)这可以说是从根本上反对佛祖的言论。此外,如南岳系丹霞天然禅师也说:“佛之一字,永不喜闻。”(《景德传灯录》卷十四)他还强调泥塑木雕的佛像,并不真正代表佛,成佛也绝非从偶像崇拜中来。他曾手劈木佛像,烤火取暖,以示破除偶像崇拜。再如青原系德山宣鉴禅师呵祖骂佛也十分激烈,他说“佛是西天老比丘”,骂佛是“老胡”,骂达摩祖师是“老臊胡”,斥贬佛经是“拭疮痍纸”,他甚至主张棒杀天下衲子(僧人),可见其禅道极为严峻。
禅师们的超佛越祖和呵祖骂佛,以及遣荡经论教条的执著,是为了引导学人寻觅自己本来是佛的人,不必着意外求。这是中国佛教史上重视内在证悟、反对外在教导的最鲜明的史实。禅师们的这一套主张,当然不是真骂释迦牟尼,不是反对佛教,而是反对偶像崇拜,打破经典束缚,主张得意自悟,以成真佛。不过,它毕竟具有反对外在权威(佛、祖)、反对教条(佛典)和反对佛教传统(依教相传)的作用,是对传统佛教信仰的重大突破。禅师们主张突出自我人格,高扬自我意识,恢复人的主体性,发挥主观能动作用,这对于冲破神学迷信,重建人的尊严,都具有一定的解放思想的意义。
七、文字禅、看话禅与默照禅禅宗思想发展到宋代,又发生显著的变化。此时一些知名禅师失去了原来禅居山林与平民接触而形成的朴实作风,转而经常与士大夫、官僚等上层人士交往、周旋,思想与风格日益与文人学士相合拍,并适应了统治者的需要。同时,禅宗的机锋、棒喝、呵祖骂佛等一套方法也已发展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以往积累的大量“公案”,留下了足够人们揣摩、咀嚼、领会的大量思想资料。这一套方法不仅难以再有什么新的发展,而且由于这些方法的泛滥,相应地出现了“破坏”佛教的危机。因此,宋代临济宗、云门宗的一些大师又一改以往“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的传统,不仅重参究,也重“教”,重言说,即又转向在文字上下功夫。这样,在唐代原有“语录”的基础上,又出现了大量的“灯录”,还有“颂古”、“评唱”等形式,由“内证禅”变成了“文字禅”。后来一些禅师又产生忧虑,认为文字禅和禅宗的精神背道而驰,他们主张只把“公案”的某些语句作为题目(“话头”)来参究,强调不从文字上去理解,而是从言外之意去领会,这就是所谓“看话禅”。与此同时,又有曹洞宗禅师反对看话禅,主张静坐看心,寂默静照,称为“默照禅”,这实际上又回复到慧能以前传统禅学的观法。
(一)文字禅所谓文字禅是一种从文字上寻求禅意的观行法门。禅师用以往“公案”来教学人,但公案的语意含蓄,不落形迹,很难讲清楚。既不能直接点破公案语句的禅意,还要比原来语句明白易懂,这就需要用迂回曲折的方法绕着弯解说,也就是要求在文字言说上着力,下功夫,并采用传统的偈颂、诗歌、注释等文人喜闻乐见的体裁,以引人入胜,提高教学和宣传的效果,这就是“绕路说禅”的方法。
文字禅最早的形式是“颂古”。禅师以“古德”(禅宗德高的古人)所说的语句作为参禅的准则,称为“古则”。以“古则”为韵语发明其禅意的,称为“颂古”,实际上就是公案的颂。
临济宗人汾阳善昭(947—1024)最早创颂古的形式,他收集古人的一百条公案,分别用偈颂来阐述,为《汾阳善昭颂古》。后来云门宗人雪窦重显(980—1052)也作《颂古百则》。此后临济宗杨歧派的圆悟克勤(1069—1135)更以雪窦的《颂古百则》为本,编成《碧岩录》。
此书先在颂前加有“垂示”(提示),再在颂中加“着语”(夹注),介绍提出公案者的略历,再加“评唱”(注释),以发挥禅意。这是临济宗的主要典籍,也是禅宗史上的一个重大标志,即禅风发生了空前的变化,由讲公案发展到注释公案,由不立文字转为不离文字,并且影响很大,使一些有文化素养的禅师纷纷走上文字禅的道路,涌现出一批文词优美的禅宗著作,同时也产生了舞文弄墨的流弊。
(二)看话禅大慧宗杲(1089—1163)是圆悟的门下,他反对师父的文字禅,担心后人“专尚语言以图口捷”,就将所藏《碧岩录》的刻版毁掉了,并且改变了运用公案的方向,不是直接去理解公案的文字,寻求禅师的禅意,而是以公案中的某些词句作为“话头”来参究,也就是参活句不参死句。他常常举“狗子还有佛性也无”一则话头,要学人反复参究“无”字,也就是要昼参夜参,行住坐卧,着衣吃饭,屙屎放尿,都守个“无”字,这样日久月深,就与“无”打成一片,蓦然心花顿发,瞬间悟得佛祖的禅机。这种参看话头的禅法,称为“看话禅”。
看话禅自宗杲盛唱以来,被临济宗人奉为圭臬,此后历经元、明、清,一直流传不绝。看话禅的特点是,用一则毫无意味和定见的话句,追问到底,使人大发疑情,如此疑来疑去,疑到山穷水尽,逼人返观自心,照破一切妄想杂念,探究本性,洞见自己的真面目。通常参究的话头是两个:“如何是父母未生前本来面目?”“念佛是谁?”这些话头是难以言说的,要靠内心的体察,作内省式的参究,以求省悟。参话头要善于怀疑,所谓“不疑不悟”,“小疑小悟”,“大疑大悟”,就是提倡怀疑,自由理解,随意联想。看话禅的思维实质是直觉的把握,是对自我本性的心理体究,对主观见解的自我肯定,是颇独特的运思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