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默照禅曹洞宗的禅观法门回互细密,知见稳实,和临济宗不同。到了宋代,更由曹洞和临济相异的禅观,发展为曹洞宗天童正觉的默照禅和临济宗大慧宗杲看话禅的对立。天童正觉(1091—1157)认为心是成佛的根本,众生因被妄念蒙蔽,不得觉悟。如果静坐默究,去掉妄缘幻习,本性恢复清白圆明,那就能够事事无碍。所以他坚持默然静坐,摄心内观。他在所著《默照铭》中说:“默默忘言,昭昭现前,鉴时廓尔,体处灵然。”(见《宏智禅师广录》卷八)又在《坐禅箴》中说:“不触事而知,不对缘而照。”(同上)这种禅观法门是对所传菩提达摩“壁观”和神秀的长坐不卧、住心静观的禅法的继承,是佛教传统的禅定方法,是与慧能以来的禅法不同的。虽然宗杲和正觉的私人友谊很深,但是禅风的不同,引起了宗杲的反对,指斥正觉是邪师,抨击默照禅是只图省力不求妙悟。尽管默照禅受到宗杲的强烈批判,却也盛行不绝。
上述三种类型禅法几乎同时出现,是禅法中两大矛盾的反映。这两大矛盾,一是不立文字与不离文字的矛盾,一是不坐禅与坐禅的矛盾。这些矛盾实际上是慧能禅宗与以往禅学对立的新表现,是直觉思维不同形式的差异。
八、略评上面我们从认知的宗旨、形式和教学方法的角度,对禅宗各派的禅悟作了简要的介绍。从学术观点来看,禅悟的思想重心在于彻悟心灵世界,以求人生境界的完满实现,由此展示出一系列实现这种理想目的的道路、方式、方法,其中包括禅师开示学人的禅机和学人主体自身的禅悟,为认识论、思维科学和心理学提供了丰富的思想资料。
禅宗各派禅悟的主张、方式、方法并不相同,有的甚至是对立的,但多数流派禅悟的基本轨迹是相近、相似乃至相同的。从总体来看,禅宗禅悟的实质是什么?有什么特点?禅师接引学人的禅机又有什么特点?禅悟所追求的境界蕴涵什么样的内涵?在哲学史上的意义怎样?这里我们试就此作一简略的评述。
禅悟的实质,可以从密切相关的几种角度去看。禅悟是一种内心体验、内信息活动,即一种关于人的本体性的特殊的神秘感受和意会。在这种感受和意会中,超脱现实功利观念,超越感性经验,身心净化,消除主客观的对立,形成主客观的融合,进而达到主客观的泯灭状态。由此彻悟心境,豁然开朗,转换心态,主体也就觉得升华到了另一个世界,发现新天地,进入新境界,获得新的信仰价值。禅师的内心体验,也是一种直觉反思。这是在内心突破语言文字和逻辑思维,超越自我经验、直感、情感、意志和思辨程序,依靠内心的非理性的直觉反思,既直接觉察本心的清净(佛性),又直接觉察万物的性空(真如),“以心观物”,心物交流,从而在瞬间克服主观与客观、主体与客体的对立,以及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时空界限,在内心中的物我、是非,完全打成一片,洞察万象,大彻大悟,获得佛教的“终极真理”。禅悟的瞬间成就,也就是灵感爆发状态。从思维科学来说,禅悟实际上是经验信息的积累与冥想,在某种主客观条件的引发下突然沟通而产生的突发性意识,是以直觉为接通媒介的思维活动,从一定意义上说,也就是灵感思维。直觉是洞察事物的一种特殊思维活动,灵感思维是一种具有突变性和突破性特征的思维创造活动。禅悟是以直觉为认识方法和认识形式的,禅宗的顿悟就是灵感获得创造性成果的表现,就是灵感的一种表现形态,所以禅宗的直觉、顿悟具有灵感的性质。禅宗人正是将直觉、经验夸大、膨胀、神化,说成是成佛的境界,从而陷入神秘主义的。
从认识论角度来看,禅悟的特点有四:
(1)自得性。禅悟的重心在于自我,在于内心的自得,即要觉悟自性本自清净,佛性本自具足,不要向外驰求。禅悟的基本途径在于打破心物界限,以心入物,用主体的直觉反思去渗透、把握宇宙人生的整个时空,悟入人生的一种最高境界。这也是立足于内心,从内心和外物的往返交流,融通合一,共同泯灭,从而达到对自我的超越。这种内心的自得性是禅悟的最重要特征之一。
(2)随机性。这是禅悟方法的本质性特征之一。禅修并不要求脱离日常实践经验,禅悟前往往有一个修持和思考的过程,后来由于突然受到某种因素的刺激、启示,以灵感的形式顿然彻悟。
禅悟是个体感性经验的神秘飞跃。诱导禅悟的因素是偶然的,是与机遇相伴随的。机遇有启示性的,也有意外性的,是不定时空难以预料的。禅悟方法的随机性特征表现了偶然性在直觉思维活动中的地位和作用。
(3)突发性。从顿悟的发生看,是一种突发性的体验、感受,是非理性的直觉思维活动的瞬间高峰。在直觉反思活动中,由于某种偶然机遇的触发,顿然出现主体本性与万物本性的同一,有限(人)与无限(宇宙)的融合,瞬间(人)与永恒(宇宙)的冥符,突然彻悟人生和宇宙的真相,获得顿悟——心灵的解脱。这种突发性、瞬间性的顿悟,是禅宗人的一种特有感受,是禅悟形式的重要特征。
(4)意会性。禅悟的结果是一种体验、感受,体验、感受是一种内信息活动,不是一般的认识活动,是因人而异的;体验、感受是非理性思维活动,是瞬间突发、稍纵即逝的,所以只能意会,不能言传,难以用语言表达。如果有语言,也是一种不便于转换的内部理解语言。需要借用语言时,也不是循着语言的常识性、规则性去思维,而是打破语言的束缚,超越语言的限定,以把握言外之意、弦外之音。这样,禅宗既排斥逻辑思维的作用,也否定语言文字的作用,以为使用语言文字,只能是分割、限定事物,扭曲事物的真貌。但是,禅宗为了宣扬本宗义理,有时又不离开语言,而且特别重视和善于利用语言。
禅悟是主体的一种内在的直觉、体验、领会,禅师们在接引学人时,都重视运用禅机,令学人触机生解,从而在教学方法和认识方法上形成了富有特性的创造,其特点是:
(1)针对性。禅悟因人而异,禅师们非常重视从具体对象出发,有针对性、有区别地开导学人,并总结出多种模式,如上面所讲的或“夺人”,或“夺境”,或“照”,或“用”,等等,从方法论角度来看,体现了从实际出发、灵活多样的特性。
(2)重启示。禅宗认为悟道是个人的事,人人都具有佛性,都可以证悟。所以,禅师对学人都重启示,只教人自己去体会,从不轻易给人解说,从不说破。为了启发、暗示,禅师运用了各种生动活泼、丰富多样的手段和方式,通常采用的是两类做法:一是运用比较特殊乃至反常的语言,如隐语、比喻等,也就是相互矛盾、模糊不清以及无法理解的奥妙语言,许多话头与公案就是这方面的记录;二是特殊的非理性的动作,如棒喝等象征性的表现形式,近似活泼自在的形象教学与直观教学,这都是为了使人产生联想,引发自觉,顿生悟解。
(3)提倡怀疑。禅宗认为人们受常识、观念的束缚,迷信权威,盲从教条,所以不能觉悟,要觉悟就要怀疑,只有怀疑才能觉悟。禅宗教人相信自己,相信自己的判断力,鼓励怀疑,提倡怀疑。这是完全符合创造性思维的要求的。
(4)反对权威,反对教条。与提倡怀疑密切相联系着的是,禅宗认为悟道在于主体自身,众生自心就是佛,外在的佛祖和佛经并不能救助人成佛,甚至会成为个人成佛的桎梏,不必要也不应当依靠外在的权威,反对向外求佛的救助,由此更进而有呵祖骂佛、诋毁经典之举,其目的在于教人向内追寻,求得自心的解脱。
上述方法论特点的内容虽然是宗教性的,但是却包含了大量的合理内容,可以看作是启发性教学实践的创造,对于总结认识的方法、形式和过程也是富有启示意义的。
禅宗的禅修悟道、瞬间顿悟所达到的心灵境界包含了宗教、哲学、道德、美学等多层次的思想内涵。
顿悟作为内心的直观体验,是思想观念的巨大飞跃,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从主观方面说,是对自我本性的寻觅、把握,对人的本体的发现,对最高主体的确立;从客观方面说,是对万物的实相的寻觅、把握,对世界终极本原的发现,对宇宙最高真理的体认。同时,人与自然的本性一致的观念,使主客观相沟通,从有限中体察无限,从瞬间体察永恒,内在地体验到人与自然、主体与客体的统一,共存共亡,不可执著。这是在深层思想上把握人生宇宙“真实”的体验、感受,在宗教经验上是达到所谓即心即佛、自由快乐境界的体验、感受,由此进入“至真”境界,获得一种充实感和满足感。禅悟在对万有本原、宇宙终极的体认中,达到对社会、人生的超越,摆脱功利计较,形成淡远心境,进入“至善”境界,获得精神的欢乐和道德的愉悦。禅悟心态也是一种美感体验,由于瞬间洞照人生宇宙的奥秘,领悟大自然的和谐、有序,人与自然的融通、合一,从而使人的平凡生命、日常生活跃升为具有艺术、诗意色彩,使禅师进入“至美”境界,获得审美的愉悦和生命的快乐。总之,禅宗僧人在悟道中达到了宗教意义上的真、善、美三者统一的境界,获得了心灵的解脱、自由和满足。这是一种真实存在的特殊的宗教感受和宗教境界,至于对这种感受和境界的各种意义的评价则是另一个问题。
中国禅宗与印度佛教的静修沉思、般若直观有一定的思想渊源关系,但它主要是在与中国道家、儒家等传统认识论思想相结合的基础上进行思想重构的产物,是独创性的中国化宗派。
中国传统哲学认识论的一般格局是认识活动、道德实践和审美过程的统一,是主体的知、意、性、情、欲对象化为真、善、美,通过直觉的方法,以追求主体与对象的直接合一。道家老子讲“为道”,不重经验,提倡“玄览”,即深刻观察,使主体直接冥会宇宙的规律、本体(“道”)。玄览就是直觉方法,老子是中国哲学史上直觉方法的创立者。庄子继续创立直觉法,主张主体通过“无己”、“坐忘”、“心斋”等方法,以达到最高的自由境界(“道”)。儒家创始人孔子提倡学思兼重,强调“一以贯之”,即追求根本原则,是与直觉方法相通的,至于他讲的“默而识之”,可以说就是直觉方法。继孔子之后的孟子,提倡“尽心、知性、知天”,以求人道与天道的同一。尽心又是一种直觉方法。在中国古代,体道和尽心是两种重要的直觉方法。中国禅宗正是在这种古代传统的直觉方法的基础上,结合印度佛教的宗教理想和形式,而形成顿悟的认识方法。禅宗与印度禅学的不同在于强调智慧、悟解、顿悟和对现实的某种肯定。禅悟作为一种侧重整体性、多向性的思考和以非逻辑性为思维操作步骤的特殊的认知方式,突出地运用了直观思维的形式和方法,阐发了非理性思维,显示了直觉顿悟对人类的内心活动、潜意识、无意识等方面的巨大作用,其在洞照事物的整体性、多极性等方面的特殊作用,丰富了思维科学的内容,弥补了理性思维的不足,缓和了语言概念的局限。在认识论、思维科学和心理学上是有贡献的,是值得总结的。但是,禅宗贬低、排斥逻辑思维和语言文字的作用又是偏颇的。禅悟的思维方法不以实证科学方法为基础,不按照逻辑规律推出新知识,加上它的偶然性、神秘性,都限制了它的认识功能。至于禅宗提倡的人生境界,一味向内追寻的禅修,以及强调一切现成等观念,其局限性也是十分明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