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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杂篇·列御寇

原文宋人有曹商者,为宋王①使秦。其往也,得车数乘。王说之②,益③车百乘。

反④于宋,见庄子,曰:“夫处穷闾厄巷⑤,困窘织屦(jù)⑥,槁项黄馘(xù)者⑦,商之所短也⑧;一悟万乘之主而从车百乘者⑨,商之所长也。”

庄子曰:“秦王有病召医,破痈溃痤(cuó)者得车一乘⑩,舐(shì)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子岂治其痔邪?何得车之多也?子行矣!”

注释①宋王:指宋偃王。②王:指秦王。说:通“悦”。③益:增加。④反:通“返”。⑤穷闾:偏僻的里巷。厄巷:狭窄的小巷。⑥困窘织屡:生活贫困,靠编织草鞋为生。屦,草鞋。⑦槁项黄馘:形容人面黄肌瘦的样子。项,脖子。馘,脸。⑧短:短处。⑨一:一旦。悟:使……醒悟。一说通“遻”(è)。《尔雅·释诂下》:“遻,见也。”从车:跟随的车子。⑩痈:流脓的毒疮。痤:疖子之类。舐:舔。痔:痔疮。

译文宋国有个叫曹商的人,为宋偃王出使秦国。刚去时,有几辆车子随从。秦王喜欢他,给他随从的车子增加到一百辆。

他回到宋国,去见庄子,说:“住在贫穷狭小的里巷,生活贫困得靠织草鞋为生,搞得面黄肌瘦,这是我曹商所短缺的;一旦使万乘之君主觉悟而使随从的车子增加到上百辆,这是我的长处。”

庄子说:“秦王有病召请医生,能够破除痈疽溃散痤疮的可以得车一辆,舔痔疮的可以得车五辆。所医治的病愈卑下,所获得的车辆愈多。你难道是治疗他的痔疮了吗?为什么得到的车这么多呢?你滚吧!”

诵读星级★★

原文孔子曰:“凡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天犹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人者厚貌深情①。故有貌愿而益②,有长若不肖③,有顺(xuān)而达④。有坚而缦⑤,有缓而(hàn)⑥。故其就义若渴者⑦,其去义若热⑧。故君子远使之⑨而观其忠,近使之而观其敬⑩,烦使之而观其能,卒(cù)然问焉而观其知,急与之期而观其信,委之以财而观其仁,告之以危而观其节,醉之以酒而观其则,杂之以处而观其色。九征至,不肖人得矣。”

注释①厚貌深情:貌虽忠厚而其内心深藏难测。深情,情感藏得很深。②愿:谨愿。指谦虚谨慎,端庄老实。益:通“溢”,骄溢自满。③长(cháng):善,指有良好的才智或指优良的品德。一说读zhǎng,指长者。不肖:不似,指没才智。④顺:温顺,柔顺。懁:性急,急躁。达:通达。⑤坚:坚强。缦:软弱。⑥缓:和缓。钎:通“悍”,急。⑦就义:趋义,追求正义。⑧去义:逃避正义,抛弃正义。若热:如逃避热火一样快。⑨远使之:派到远处去做事。⑩近使之:派在身边做事。敬:恭敬。卒:通“猝”,突然。知:通“智”,此处指清醒与否。急:急迫,紧迫。期:约。信:信用,指不背信弃义。则:仪则,准则。一作“侧”,非。征:征验,检验。至:做到。不肖人:指内外不如一的人。

译文孔子说:“人心比山川还要险恶,比知天还要困难;天还有春夏秋冬早晚时间的期约,人却外貌敦厚忠良而性情深沉阴险。所以有的外貌忠厚而做事骄溢,有的外表良善而实则无能,有的外貌温顺而内心暴躁,有的外表坚强而内心软弱,有的外表和缓而内心急躁。因而有的人追求正义如饥似渴,抛弃正义又如避火远热。所以君子让他到远处做事以考验他的忠诚,让他在近处做事以考验他的恭敬,给他烦杂的任务以考验他的能力,向他突然提问以考验他的心智,用紧迫的交情与他相约而考验他的信用,把钱财委托难他以考验他的清廉,告诉他危险以考验他的节操,故意让他酒醉以观察他的仪态,让他与女子混杂相处以观察他的色态。九种检验得到验证,内外不相符的人就可看得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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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人有见宋王者①,锡②车十乘,以其十乘骄稚③庄子。

庄子曰:“河上有家贫恃纬萧而食者④,其子没(mò)于渊⑤,得千金之珠。其父谓其子曰:‘取石来锻之⑥!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chóng)之渊而骊龙颔(hàn)下⑦。子能得珠者,必遭其睡也。使骊龙而寤⑧,子尚奚微⑨之有哉!’今宋国之深,非直⑩九重之渊也;宋王之猛,非直骊龙也。子能得车者,必遭其睡也;使宋王而寤,子为齑(jī)粉夫!”

注释①宋王:指宋襄王(成玄英疏)。一说指宋偃王。②锡:通“赐”。③稚:义同“骄”。④恃纬萧而食者:靠编织芦苇制品为生的人。纬,编织。萧:荻蒿。⑤没:沉没,潜入水中。⑥锻:锤破,打碎。⑦重:层。骊龙:黑龙。颔:下巴。⑧使:假使。寤:醒。⑨微:指一点点残余。⑩非直:不但,不止。齑粉:切成细末的菜,比喻粉身碎骨。

译文有个人拜见宋王,宋王赏赐他十辆车子,他用这十辆车子向庄子夸耀。

庄子说:“河边有个家庭贫困靠编织芦苇织品为生的人,他的儿子潜入深渊,得到价值千金的珠子。他父亲对儿子说:‘拿石头来打破它!这种价值千金的珠子,一定是在九重深渊骊龙的颔下。你能得到这颗珠子,一定是遇到龙在睡觉。假使龙醒着,你就要被残食无遗了!’现在宋国的水之深,不止于九重深渊;宋王的凶猛,不止于骊龙;你能得到车子,一定是遇到他在睡觉。假使宋王醒着,你就要粉身碎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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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或聘于庄子,庄子应其使曰:“子见夫牺牛乎①?衣以文绣,食以刍叔②。及其牵而入于大(tài)庙③,虽欲为孤犊④,其可得乎!”

注释①牺牛:祭祀用的牛。②食:喂养。刍:草。叔:通“菽”,大豆。③大庙:即太庙,帝王的祖庙。④犊:小牛。

译文楚国有人来聘请庄子,庄子回答使者说:“你见过祭祀的牛吗?披着纹彩锦绣,喂着嫩草大豆。等到要把它牵入太庙去屠宰,它要想做一只孤单的小牛,怎能办得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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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庄子曰:“吾以天地为棺椁(guǒ)①,以日月为连璧②,星辰为珠玑③,万物为赍(jī)送④。吾葬具岂不备邪?何以加此!”

弟子曰:“吾恐乌鸢(yuān)⑤之食夫子也。”

庄子曰:“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⑥,夺彼与此⑦,何其偏也!”

以不平平⑧,其平也不平;以不征征⑨,其征也不征。明者唯为之使⑩,神者征之。夫明之不胜神也久矣,而愚者恃其所见入于人,其功外也,不亦悲乎!

注释①椁:棺材外面套的大棺。②连璧:两块并连起来的玉璧。③珠玑:即珍珠。圆者为珠,不圆者为玑。④赍送:指殉葬品。⑤乌鸢:乌鸦、老鹰。⑥蝼蚁:蝼蛄和蚂蚁。⑦彼:指乌鸦和老鹰。与:给予。此:指蝼蛄和蚂蚁。⑧平:公平。⑨征:征验,引申为可信。⑩明者:自以为聪明的人。之:指外物。所见:偏见。入于人:溺于人为,远离自然。

译文庄子快要死的时候,弟子们打算给他办隆重的葬礼。庄子说:“我把天地当作棺椁,把太阳和月亮当作双璧,把星星当作珍珠,把万物当作陪葬品。我的丧葬用品还有什么不齐备的呢?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

弟子们说:“我们害怕乌鸦和老鹰吃掉你呀!”

庄子说:“天葬让乌鸦和老鹰吃,土葬让蝼蛄和蚂蚁吃,从乌鸦老鹰嘴里夺来给蝼蛄蚂蚁,怎么这样偏心呢!”

用不公平的方式来使各物公平,这种公平就不能公平;用不可信的东西来作检验,这种检验就不能检验。自认聪明的人唯有被外物役使,神人可以验证。自以为聪明的人不及神人很久了,而愚蠢的人还凭着他的偏见溺于人为,他的功力全炫耀于外,不是很可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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