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佛教方面说,它的不娶妻、不拜君和三世轮回理论,与儒家的忠孝思想是矛盾的。不娶妻则无后,被儒家视为大不孝;不拜君则不合君臣之义,被儒家视为大不敬;三世轮回所谓的众生躯体灭了,其灵魂将轮回转生,今生的父母,来生可能转生为子女,今生的子女,来生可能转生为父母等等,又是和儒家的孝道格格不入的。如果不对这些作适当的修改,就很难调和与儒家的矛盾,也很难取得封建君主的支持,“不依国主,则法事难立”(《高僧传》卷五《道安传》)为此,佛教不得不在忠孝问题上对儒家做出让步。如梁代笃信佛教的文学家刘勰(后出家为僧,取名慧地)主张“弘孝于梵业”,认为“夫孝理至极,道俗同贯,虽内外迹殊,而神用一揆”(《弘明集》卷八《灭惑论》)另一信佛的萧琛更主张佛理服从忠孝等伦常道德。他认为,即使那些违背佛教戒律应受业报的人,只要他“事君以忠,奉亲唯孝,与朋友信”,就不能“以一眚德,蔑而弃之”( 《弘明集》卷九《难神灭论)而应原其犯律之小过,记其尊本之大功。正是从这些思想出发,一些宣扬“报四恩”,实际宣扬儒家忠孝思想的佛教《报恩经》,便在南北朝时应运而生了。例如《大方便佛报恩经》,大约即撰集于宋梁之际。该经虽然取材于天竺成经如《涅?经》、《贤愚经》等的有关经品,但它是经过汉僧按中国儒家模式加以截取、增删、辑集、编纂而成的。它既不是天竺“真经”,又不同于一般凭空造构的“伪经”。它是儒学化的佛经,佛教化的《孝经》。此类佛经(以后续有出现)的出现,标志着佛教的中国化进入了新的历程。
与此相联系,在沙门拜君亲问题上,也出现了某些变化。东晋成帝时,庾冰曾建议皇帝令沙门拜君亲,后之桓玄也曾如此主张,但都未实行。刘宋孝武时虽曾实行过一时,而不久也作罢。但在北魏太祖拓跋皀时,任道人统的沙门法果,却常向皇帝行跪拜礼。“法果每言:‘太祖明睿好道,即是当今如来,沙门宜应尽礼。’遂常致敬。”(《魏书·释老志》)自己虽然辩解说:“我非拜天子,乃是礼佛耳!”(《魏书·释老志》)为什么拜?则说因“能鸿道者,人主也”( 《魏书·释老志》)倒说出了实情。
佛教在汲取道教方面,也有了发展。汉魏两晋时,佛教为了在中国生根,采取了依附道教的办法,主要是学习道教方术以助其传教。至南北朝,一些佛书却进而汲取道教的“长生成仙”思想。被尊为佛教天台宗第三祖的陈代僧人慧思所作的《誓愿文》就是一例。该书说:“今故入山,忏悔修禅,学五通仙,求无上道,愿先成就五通神仙,然后乃学第六神通,受持释迦十二部经及十方佛所有法藏。”(《南岳思大禅师立誓愿文)然这是把修道教神仙作为修禅成佛的步骤和阶梯。而且修仙的方法也是道教主张的芝草、内丹、外丹等东西。他说:“我今入山修习苦行……为护法故求长寿命,不愿升天及余趣,愿诸贤圣佐助我,得好芝草及神丹,疗治众病除饥渴……借外丹力修内丹,欲安众生先自安。”(《南岳思大禅师立誓愿文)佛教主“无生”、“涅?”,以有生为空幻;道教主长生,以吾我为真实。这是两种不同的思想体系,现在慧思把两者捏合在一起,表明两教在靠近。
如果说,南北朝时期,佛教汲取儒、道,比过去深入,那么,道教汲取儒、释,则较佛教更为广泛。道教产生于儒学的故乡中国,本有不少儒学烙印。至南北朝时,为了和佛教争地位和取得统治者更大的支持,就更进一步地汲取儒家思想。突出的表现是把儒家的忠孝伦常观念大量引入戒律。此时期上清派和灵宝派所造的大量戒律书,形式学的是佛教,所装的内容,除少量来自佛教外,大量的采自儒家。如“十戒”即有“不得违戾父母师长”,“不得叛逆君王”等条文(《云笈七》卷三八 《正一法文天师教戒科经》说:“事亲不可不孝,事君不可不忠”,“仁义不可不行”。《灵宝智慧罪根上品大戒经》说:“与人君言则惠于国,与人父言则慈于子,与人师言则爱于众,与人兄言则悌于行,与人臣言则忠于君,与人子言则孝于亲,与人友言则信于交,与人妇言则贞于夫,与人夫言则和于室……与奴婢言则慎于事。”(《太平御览》卷六五九引作《洞玄智慧定志通微经》,实误。)乎把儒家主张的各种道德规范都包罗进去了。另一方面,又对道士的政治生活作了严格的限制。如《三元品戒功德轻重经》,把不忠于上,私畜刀杖兵器,合聚群众,评论国事,说人尊过恶,轻凌长官有司,妄论国家盛衰等等,作为罪恶加以禁止。除以国法相戒外,还以神权相恐吓。如说:“事父母不孝,事师主不忠……天必殃之!”(《玄都律文·虚无善恶律》)谋逆害君父……死入汤镬煮!”(《道典论》卷三“谋逆”条引)道教确是封建王朝维护封建统治的得力工具。
道教从佛教方面汲取的东西更多。因为汉魏西晋,道教形态比较原始,科仪戒律不完备,教义理论较简单,比起较为成熟的佛教来,有不小的差距。为了弥补这些缺陷,道教的上清派和灵宝派,从东晋中后期到南北朝期间,掀起了大规模的造经运动。在他们所造的经书中,不仅模仿佛教斋仪,抄袭佛教戒律,而且大量汲取佛教的因果报应、五道轮回和天堂地狱等理论内容。
中国传统思想中,也讲善恶报应,道教发展为“承负”说,认为一个人的善恶行为可以带来两种结果:一是决定本人是不死成仙,或是死而为鬼;二是会给子孙带来或好或坏的影响(王明《太平经合校》第22—24页)这种说法,只承认人的善恶报应,仅及本身和影响后人。而佛教的因果报应说则讲三世(前世、今生、来世),说什么今生的富贵是前世行善的结果,今生的贫贱是前世行恶的结果;而今生的善或恶,又种下了来世富贵、贫贱的因。目的是要人民安于贫贱,不敢造反。这种说法比道教的“承负说”更系统,更迷惑人。因此南北朝所出的上清、灵宝经中,除仍旧保留承负说外,大量引入此说。如《太上洞玄灵宝本行宿缘经》说:“恶恶相缘,善善相因……罪福之报,如日月之垂光,大海之朝宗……轮转之对,若车之轮矣。”“或在来生,或在见(现)世,罪福由人本行所习,盖非道德之虚诞也。”《太真玉帝四极明科经》说:“善恶相缘,莫不有报,生世施功布德,救度一切,身后化生福堂,超过八难,受人之庆,天报自然。”
道教又大量汲取佛教的五道轮回思想。所谓“五道”,指地狱、饿鬼、畜生、人、天。前三道称为“三恶道”或“三恶趣”。认为人死后,其灵魂将根据生前行为之善恶,在这“五道”中轮回。只有达到“涅?”境界,才能免此轮回之苦。此时期所出的许多道经,也将这些东西吸收进去。如《太上灵宝智慧本愿大戒上品经》说:“生时不修善治身,忍割可欲,死方殡葬其骸骨,不知魂魄已更五毒,幽困地狱,苦恼三涂,轮转五道也。……设使还人中当为下贱矣。或六根不具,或形质陋丑……其人也,皆奉先世罪对,而从六畜中来,始还人道故也。若于今世忍苦甘贫,悔往修来,趣求奉法,以自解脱者,亦见(现)世渐报,来生将受大福,当生富贵侯王之家,相好具足,容貌端伟。”值得注意的是,不少道经甚至说道士成仙也必须经过轮回。《太上灵宝升玄内教经中和品述议疏》说:“泥丸灭度,得免地官,魂神澄正,得升天堂。或补仙官,或生圣王,更相轮转,储德积行,行满福立,云舆乃迎。受度积功,非唯一生,志意不倦,克成仙王。”《太上洞玄灵宝诸天内音自然玉字》更假托天真皇人现身说法,叙述他经过五道轮回、九灭九生之后,才“超凌三界,位登天真”。《太上洞玄灵宝智慧定志通微经》又称道教最高神元始天尊乐静信,也是经过多次轮回、累世积德之后才成仙的。道教的最高理想是长生不死,肉体成仙,现在竟改为轮回成仙,可见其受佛教影响之深了。
佛教所谓五道轮回中的地狱,是向群众进行讹诈的棍棒。它宣扬生前为恶的人,死后灵魂要在地狱中备受各种刑罚。中国自东汉以来有所谓泰山神(称泰山君或泰山府君)和北斗星主管鬼魂之说,无所谓地狱。道教认为地狱说有用,也在南北朝所出的经书中大量引入。如《太真玉帝四极明科经》说:“酆都山在北方癸地,山上有八狱……山中央又有八狱……凡犯玄科死魂,各付所属狱,身为力士铁杖所考,万劫为一掠,三掠乃得还补三涂之责。”《洞玄灵宝智慧本愿大戒上品经》说:凡“(对)君亲不忠,耽酒好色,杀伐贪残,骄奢自恣”者,“将长处地狱,履于五毒,刀山剑树,汤火炎燎……其苦无量,不可具言也”。
与地狱相对的是天堂,或称天界。佛教宣称,生前行善,死后灵魂可升天界。不过这个天界(包括欲界六天、色界十八天、无色界四天),仍处在生死轮回过程中,还不是最高的涅?境界,故佛教并不以此为修行的最高目标。道教以它和自己的飞升成仙思想相吻合,故将此说加以改造,以之作为神仙所居的境界(即仙境)。开始诸书说法不一,有说二十八天(《无上秘要》卷四引《洞玄度人经》)有说三十二天(《灵宝无量度人经》)最后定为三十六天(《云笈七》卷二一。)称道教的三清尊神(元始天尊、灵宝天尊、道德天尊)就居于三十六天中的最高境界,被称为“三清天”、“三清境”。最上为大罗天。
综上所述,可见南北朝时期,儒、释、道之间在作激烈斗争的同时,彼此的模仿、汲取也加强了。当然,它较之唐、宋以后三教的大融合来,还处于较低的水平,融合贯通少,模仿乃至抄袭比较多。但它毕竟为以后的大融合准备了条件。
(原载《四川大学学报丛刊》第25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