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子刚上五年级时,有一个班搬到了他们原先上四年级时的后院的教室里。那个教室比较大,能坐五十多个学生。那些学生看上去年龄比较大,有十四五岁的、十六七岁的,有的看上去得有十七八岁,有的大哥哥嘴唇上边有了胡子,像是大人了。有六七个女学生,也是大姑娘样儿了。那些学生,秩序很好。上课时,教室里静静的,只有老师抑扬顿挫的讲课声。唱歌的时候,声音又整齐,又洪亮,引得好多小学生趴在窗口往里看。下了课,在校园里,他们三三两两地站在一块儿说话,没有一个跑来跑去,打打闹闹的。
山子就有点儿奇怪,怎么小学里会有这么一个班呢?这些学生怎么这么大呢?
后来,山子才知道,这个班,是六年级,从外校转来了不少学生。有的学生上学晚,年龄就比较大了。
怪不得呢,怪不得他们一举一动那么板板正正的呢。
过了几天,山子见六年级的学生集合在教室门前唱歌。一个脑后扎着两条又黑又粗的大辫子的女学生在队前指挥、打拍子。学生们唱得很认真、很整齐,情绪非常饱满。
黄河之滨,集合着一群中华民族优秀的子孙,
人类解放,救国的责任,全靠我们自己来担承……
歌声吸引了好多同学来看,六年级的学生唱得就更带劲儿了。小朋告诉山子,那个打拍子的叫冬兰,家是东山的。她的普通话,说得还很标准,学校专门派她去县里学的。学生们唱完了,冬兰也转回了身子。只见她的圆盘脸白里透红,像一朵盛开的粉莲花。两条长长的秀眉下,一双黑黑的眼睛挺有神的。
这一天,山子要参加学校组织的捡麦穗的活动。说是县里有领导来检查,要求一定认真仔细地捡麦穗,把麦地里的麦穗捡得干干净净。
刚开始,他们在东湾村东边的地里捡。这块地,就在村东小河的东岸上。农村孩子捡麦穗太内行、太手疾眼快了。不一会儿,每个人怀里都抱了一束捡来的麦穗。
一块地捡完了,钱老师和另外两个老师在一个生产队长的引领下,带着学生又到村东北方向的一块地去捡。这块地,显然是好地,土壤又松又软,又细。割过麦子后的麦茬,又密又粗。掉下的麦穗也又大又长又饱满。
远远望去,北边田野里还搭了一个台子。台子的后边,扎了个架子,上边围着席子。台子的两边,插着十几杆五颜六色迎风飘扬的旗子。
突然,不远处有一些人咋呼了起来。原来,一只野兔不知从什么地方蹿进了麦田里,一些大人孩子忙去追,还捡起石头、坷垃去砸。几乎坡里所有的人都在兴奋地大喊:“兔子噢——噢——”,只见那只褐黄色的野兔竖着长长的耳朵,翘着短短的尾巴,又蹦又跳,跑得很快。但它让人追得喊得有点儿发懵,乱跑。有好几次,差点儿让几个人追上了。那几个人捡起土坷垃去砸,都没有砸中。山子在心里着急地说,兔兔!兔兔!你快跑呀!快跑呀!往山上跑呀!终于,野兔冲出了人群,“噌”地跃过一条土沟,上了山坡,沿着山道往山上跑去,一会儿就不见了。山子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放下心来。
这时候,土台子那边的高音喇叭里有一个男人在招呼:“哎!哎!注意了!都到台子前头来!开会了!”
钱老师领着学生们来到了台子前边,坐在了收过麦子的地里。台子前边,除了东湾小学的学生、北湾小学的学生,还有二三百名男女社员。
一个男人开始在主席台上讲话。讲了些什么,小孩子们听不懂,也不感兴趣。这个男人讲完之后,大家就鼓掌。麦克风中传出的鼓掌声像卖豆腐的敲梆子一样“梆梆”地响。孩子们听了,就笑。
小秀念着:“梆梆卖豆腐,一卖卖到锅后头。锅后头冒烟儿,一冒冒到天边……”另外两个男孩接上去念,“天边打雷,一打打到……”
还没念完,大泉就制止道:“别说话!”小秀他们忙闭了嘴。
接着,主席台上又上来一个男人讲话。这个男人讲一句,拉着个长腔,“昂——”一声,讲一句,“昂——”一声。还使劲儿挥动着手臂,摇晃着身子。讲了些什么,谁也没听清。
山子面前的一根麦茬秆上爬上来一只彩色的瓢虫。瓢虫圆圆的金黄色的背上,有七个黑点。这是只七星瓢虫,又叫金龟子,小小的,很可爱。
虽听老师讲过,七星瓢虫是益虫,它吃麦蚜、棉蚜、桃蚜、介壳虫,被称为“活农药”。山子拿起一根麦秆儿,让瓢虫爬到麦秆上,看着它往上爬。爬呀爬呀,眼看它爬到麦秆的顶端上了,“噗——”小秀从旁边冲瓢虫吹了一口气,瓢虫展开背上的花壳儿和薄薄的、淡黄色的翅膀,飞走了。
而这时,一只褐色的土蚂蚱却一下子飞到了小秀的左边脸上。小秀吃了一惊,忙用手去扒拉那只土蚂蚱。旁边的几个同学“哧哧”地笑了起来。
山子斜了小秀一眼:“叫你搞破坏!活该!”
有个男孩捡一小块土坷垃放到前边同学的领子里去。前边的同学一缩脖子,忙抖搂衣服,让坷垃从背上掉下去。然后也去捡一小块土坷垃往后扔,报复那个肇事者。
大眼睛的小莺坐在小桂身后,掐了一枝金黄色的蒲公英花,插在小桂的头发上。
一个男孩捡起一个麦穗,用两个手掌心搓几下,然后“噗”地吹去麦糠,数手心里有多少个麦粒儿。
在农家孩子最熟悉的田野上,他们有许许多多好玩的东西,能找到许许多多城里孩子想也想不到的乐趣。
第二个男人终于讲完了,麦克风中又传出“梆梆梆梆”卖豆腐的敲梆子声。山子他们也跟着拍巴掌。
这时,主席台上的人开始往下走。十几个人上来抬桌子。桌子撤完了,第一个讲话的男人上来,冲着麦克风大声说:“文艺演出,现在开始!”
这句话孩子们听懂了,立即高兴地欢叫着鼓起掌来。
锣鼓家伙敲起来了,板胡呜呜地拉起来了。一个三十七八岁胖胖的女子上来唱豫剧。唱的什么戏,山子好像听过,但听不清是什么词儿。女子的嗓子又响又亮,底气十足,唱得铿锵有力,慷慨激昂。旁边的乐队,紧锣密鼓紧拉快弹地为她伴奏。山子听清了两句:“……我不挂帅谁挂帅,我不领兵谁领兵……”
噢,《佘太君挂帅》!杨家将的戏!
女子唱完,全场热烈鼓掌。
第二个上来的是个土里土气的农民大叔,怀里抱了个长长的竹筒子。他拍打了几下竹筒子,用当地方言开口唱道:
太阳出来那个照正西,
村庄里走出来我和你。
今天的天气实在是好啊,
咱们一块儿割麦去……
下面好像有不少人跟这个演唱的大叔挺熟悉,只听有人叫:“好——”
山子不知这是什么戏。问小秀,小秀说不知道。又问了一个同学,也说不知道。
这时,大泉在后边说:“渔鼓!”
“什么?”山子没听清。
“渔鼓!”
“渔鼓是什么?”
“先看演出!”大泉不愿解释。其实,渔鼓就是山东西南部的一种民间曲艺。
第三个上来的也是个女的,有三十多岁,瘦瘦的,黑黑的,唱的是“半碗蜜”,学名叫两夹弦,也是一种地方戏。山子在东湾的戏园子里看过县剧团演的忆苦戏两夹弦《三世仇》。那个戏真是个苦戏,跟《窦娥冤》似的,全场都是哭腔。有一个老汉一开口就用哭腔唱道:“老天爷刮起了东北大风,刮得我眼发黑头发胀……”这个女子唱的什么词,听不清,也听不懂。女子唱得缠缠绵绵,柔情似水,好像是一个姑娘在月下倾吐美好的心声。每唱一句,那个后音儿都“欧欧”的,用的是假嗓子。
当女报幕员报到:“下边是,东湾小学的《打猪草》。”东湾小学的学生一听是自己学校的节目,哇哇地欢叫着拍起巴掌来。
一段胡琴笛子悠扬的演奏过门之后,一个牧童打扮的男孩上来了。同学们一看那男孩,好多人是见过的,“他”就是六年级那个打拍子指挥唱歌的冬兰。大家又哇哇叫着拍起巴掌来。
冬兰今天把两条辫子解开了,浓密的长发如黑色的瀑布一样垂在身后。穿了一身男孩的裤褂。但看上去还是个姑娘。
冬兰开口唱道:
小子本姓金呀子依子呀,
小毛是我名依嗬呀。
天天要看笋嗬舍,
防猪进笋林呀子依子呀。
呀子依依子呀嗬舍,
防猪进笋林呀子依子呀……
学生和社员们一起鼓掌,叫好。
山子就想,哎,这是什么戏呢?这么好听?唱段挺奇怪的,老是呀子依依子呀的,听起来还蛮有味儿。
冬兰唱完一段,下去了。又上来一个女孩,同学们一看,又欢叫着鼓起掌来。
女孩十六七岁,也是六年级的,身材苗条,漫长脸儿,眉眼儿挺秀气。扎了两条长长的辫子,辫梢上扎了两个粉红色的蝴蝶结,穿着花褂子,着个竹篮,开口唱道:
小女子本姓陶呀子依子呀,
天天打猪草依嗬呀。
昨天起晚了嗬舍,
今天要赶早呀子依子呀。
呀子依依子呀嗬舍,
今天要赶早呀子依子呀……
学生们又哇哇叫着鼓起掌来。
剧里边,女孩边唱边在竹林里打猪草。一不小心,碰断了两棵竹笋。她担心被人看见,怀疑她偷了竹笋,就把两棵笋放进篮子里,用草盖上。男孩来了,果然怀疑女孩偷了他家的笋,女孩受了冤枉,又担心被父母吵骂。委屈地哭了起来。
两个人经过一番“斗嘴”,消除了误会。男孩把两棵笋送给了女孩,并送女孩回家。然后,两个人有一段长长的对唱。
女孩:郎对花姐对花,
一对对到田埂下。
丢下一粒籽,
男孩:发出一颗芽。
女孩:么杆子么叶
男孩:开的什么花?
女孩:结的什么籽?
男孩:磨的什么粉?
女孩:做的什么粑?此花叫做——
合唱:呀得呀得喂呀,得儿喂呀,得儿喂呀,
得儿喂的喂喂叫做什么花?
一段长长的“过门”中,两个人轻盈地在台上转了一圈,又来到台子中间:
女孩:郎对花姐对花,
一对对到田埂下。
男孩:丢下一粒籽,
女孩:发出一颗芽。
男孩:红杆子绿叶
女孩:开的是白花,
男孩:结的是黑子,
女孩:磨的是白粉,
合唱:做的是黑粑。
女的:此花叫做
合唱:呀得呀得喂呀,得儿喂呀,得儿喂呀,
得儿喂的喂喂叫做荞麦花……
演到最后,男孩和女孩手拉着手,边走边唱,来到了女孩家门口。
全场男女老少,热烈鼓掌。
山子觉得这个戏的唱腔太好听了,特别是男孩和女孩的那一段对唱,实在是太美妙了。他以前听的歌,看的戏,从来没有这么好听的。这是什么戏呢?
后来,山子又看过一次冬兰和那个细高个女同学演的《打猪草》,觉得两个姐姐长得非常漂亮,演得也非常好。
有一段唱,他只听了两次,就学会了。
原先,山子还以为《打猪草》是花鼓戏。后来才知道,那是安徽的一个传统戏,叫黄梅戏。女孩和男孩的那一段对唱,就是很有名的《对花》。
山子在学校里又见过冬兰几次。过了不长时间,六年级毕业了,他们全都离开了东湾小学。有一天,山子在村东小河边的树林里玩,看河中那些嘎嘎叫着戏水的花鸭和哦哦哦欢叫的白鹅。一只黄狗跑来把那些鸭鹅撵得边跑边飞嘎嘎呱呱地大叫,山子也乐得哈哈大笑。这时,一个姑娘从东边土坡的小路上走了下来,穿了一双带袢的黑布鞋,步子很轻盈,甩着两条大辫子。走近了,正是冬兰。大概是因走得急,圆盘脸儿更红了。一双大大的眼睛,又黑又亮。冬兰看见了山子,也认出了他,笑着问了一声:“山子,在这儿玩呢?”
山子“嗯”了一声,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冬兰从河中摆放的几块大石头上迈过去,上了一个斜坡,到村子里去了。冬兰,这个淳朴的乡村姑娘,给少年时代的山子留下了非常美好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