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里,山子爸爸又买了一只半大的羊来。那羊不是山羊,也不是绵羊,当地人叫它狗羊子。一只白色的公羊,三四个月大,羊角刚长出来三四指长。一对带着稚气的黄眼睛,又圆又亮。脖子下边还垂着两个葡萄状的毛疙瘩。山子一看,就喜欢上它了。爸爸一是买来给山子玩,因前年卖了奶羊和小羊之后,山子又跟爸爸和娘央告了好几次,要一只羊。二是喂大了可以多卖几个钱。狗羊子平时就关在房东高大娘的猪栏里。房东高大娘没养猪,也没养羊。猪栏有个棚子,可以挡雨。没出几天,山子跟狗羊就混熟了,狗羊也很喜欢山子。山子放了学,去东边河滩上割一些鲜嫩的青草来喂它。狗羊一见山子拿了草来,就“咩咩”直叫。山子也“咩咩”地回应着。山子还经常牵着它去河滩上吃草。有时还骑在它的背上,但双脚不敢离地,因为狗羊是担不动他的。
河滩上的草又丰茂,又鲜嫩。狗羊吃得很是带劲儿。狗羊吃草时,山子就撒了绳子,任它自由自在地去吃。山子则坐在草地上看书。狗羊吃得忘了情,走远了,山子一唤:“狗狗!狗狗!”它就乖乖地走回来,或者一溜小跑地跑回来,亲热地舔舔山子的手,啃啃山子手里的苦菜,用头去拱拱山子的胸脯。
狗羊吃饱了,肚子鼓鼓的,卧在河边的草地上,心满意足地左右错着嘴巴“倒末”。山子坐在它的对面,看着它。想了想,挪过去,转过身子来,倚在它的身上,躺下来,枕着它的背,还脱了鞋,把一条腿架到另一条腿上,翘着一只脚丫子。狗羊不但不躲,反而靠紧了山子,一副友好的样子。
狗羊很能吃,长得很快。只过了两个多月,就长成一只大羊了。两只角也长长了一倍。站在那儿,挺神气的。
山子快上六年级了,学习紧张起来,玩的时间不多了,再去割草就更加紧张。有一天放了学去割草,因心里急,手脚就忙乱起来,结果把左手的食指给割破了。山子忙把镰刀扔在地上,去地里寻了一棵曲曲菜来,揉碎了,按在伤口上止血。娘都五十出头了,头发更白了。要洗衣做饭、做衣服、做鞋,更没有工夫去给羊割草。再说,娘也不会割草。羊吃不饱就“咩咩”直叫。到后来,发展到扯着嗓子拉着长腔叫。那种叫,是“咩——咩——”一声接一声地叫,像哭一样,声音很大。特别是后音,带着哭腔,让人听了难受。
一个星期天,山子去地里捡来一大捆农户翻地拔下来的地瓜秧,本以为狗羊能吃三四天,不料被狗羊两天就吃光了。吃完了又扯着嗓子大声哭叫。
几乎每天下午,山子放学回来,快走到家南边的胡同口上时,就听狗羊那一声接一声地哭叫。
山子生气了,回到家,找了一根树条子,钻进羊栏里,就抽狗羊:“我叫你叫!我叫你叫!还叫不叫?”
狗羊躲着山子的树条,胆怯地缩在角落里。但山子刚一住手,它仰起头,张开嘴,又是一声“咩——”气得山子又上去抽它。狗羊也不躲了,只眨巴着眼皮,任他抽。
娘过来了,说:“山子,别抽它了!人畜一理。你饿了,不也得咋呼?快去给它割点儿草吧!”
山子说:“我还没做作业呢!”
这时,狗羊又叫了起来。
“你又叫!”气得山子又抽了它一树条子。狗羊刚叫了半声,就噎了回去。
娘说:“那你快去割点儿草来,喂喂它。它老叫,你怎么做作业呀!”
山子忙拿起镰刀、条筐出了大门。听家里的狗羊还在一声接一声地拉着长腔叫唤。
草割来了,扔进羊栏里。狗羊贪婪地吃着,不叫了。
山子做了一会儿作业,去茅房尿尿。回来时瞅瞅羊栏,狗羊果然是吃饱了,卧在地上,嘴一嚼一嚼地左右错动着,慢悠悠地“倒末”。
吃过晚饭,娘和爸爸商议:“这羊老这么叫,闹得四邻都不得安生。房东大嫂虽没说啥,可咱过意不去呀!我看,这两天你找个人,把狗羊卖了吧!”
山子一听,说:“不!不卖!”又补上一句,“不卖不卖!”
娘有点儿生气地说:“不卖,你养?不让你上学了,让你天天放羊去,当个放羊娃!”
山子犟嘴道:“当个放羊娃也挺好!海娃(小说《鸡毛信》中的抗日小英雄)不就是个放羊娃吗?他还是儿童团员呢,还送鸡毛信呢!”
爸爸吸了几口烟,不容置疑地说:“好,这两天,我就找个人,把羊卖了。山子后年就考初中了,这可是个大事呢。”
山子第二天下午放了学,刚走到南头的胡同口,照例又听狗羊一声接一声地叫。那叫声,传出去老远老远。这时,山子看到了街口旁的一小块地,那地靠近路边的畦里,种了一片胡萝卜,胡萝卜的缨子翠绿翠绿的,长得又高又旺。
这片菜地是路边一户人家开出来的。这户人家有两个女孩,大的十三四岁,比山子大两三岁,小的七八岁。但不知道为什么,两个女孩都没上学。山子在学校里从没见过这姐妹俩。有时在街口碰上了,大女孩就笑着叫他一声:“山子!”然后,咯咯地笑。山子就应一声。而小女孩每次见了山子,都躲在姐姐身后,伸出头来看着他。
从她们家敞着的门望进去,院里种了十几棵枣树。
山子没有回家,先到东边的河滩上拔了一些草,回家扔到羊栏里,狗羊不叫了。
晚自习回来,走到街口上,山子又看到了那一片在夜色中黑黝黝的胡萝卜缨。
山子想到了饥饿的狗羊,咬咬牙,把书包带套在脖子上,再伸过左胳膊,把书包斜背在肩上,溜进篱笆里,吭哧吭哧地薅起胡萝卜缨来。萝卜缨又嫩又脆,比草好薅多了。山子在山村已住了三年多,拔草、薅草都很内行了。可刚薅了一大把,却听身后有人走了过来,接着是一个女孩的叫声:“谁!谁在咱地里?”
嗨,你说巧不巧?正是两个女孩和她们的妈妈回来了。
山子一听,抱起萝卜缨,撒腿就跑。脚步声在小街上咚咚回响。为了防止让人家认出自己来,山子多了个心眼儿,故意从家门往前多跑了一段路。蹲下身子,看看女孩的家人并没有追上来,听动静,是开了门,回家去了。自己才悄悄地溜回了家。
山子把萝卜缨放在了房门口,没有扔进羊栏里。狗羊下午吃了草,并没有叫。
早上起了床,山子拿了一束萝卜缨来到羊栏门口,刚冲狗羊一晃,狗羊见了忙从地下站起来,迫不及待地去咬山子手里的萝卜缨。这萝卜缨,可是上等美餐,人都能吃呢。
山子手里的萝卜缨没有松,狗羊咬住萝卜缨,一边咬,一边用力拽。山子用左手拍了它的头一下:“你这个馋狗!”他没舍得把萝卜缨都给它,只给了一半,又扔进去几棵玉米秸。山子对它说:“你今天吃了好的了,不许再叫了啊!”
狗羊只顾吃萝卜缨,没工夫理那几棵玉米秸,也没工夫理山子。
上学走到胡同南头时,正巧路西那一家的两个女孩出来了。大一点的女孩一见山子,就笑着问:“山子,夜来后晌(昨天晚上)你拔俺家的萝卜缨了吧?”
山子一怔,心虚地不敢看她们,低着头说:“没有。”想赶快走过去。
大女孩咯咯地笑了:“山子!就是你!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就是你!”
山子恨不得地面上有条缝,一头钻进去。
不料大女孩却说:“哎,山子,这些萝卜缨子,俺都不要了!你拔了去喂羊吧!”
“是吗?”山子惊喜地看了看大女孩。那个小一点的女孩,在大女孩后边,抓着姐姐的衣服,伸出头来也看山子。
大女孩说:“这块地,光长缨子不长萝卜,俺正想拔了它们呢。”
“那太好了!我放了学就来拔。”
放了学,山子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收获那些萝卜缨。
这时,两个女孩又出来了,在山子身后嘻嘻地笑。过了一会儿,女孩的妈也出来了,站在那里看山子。两个女孩,一个搂着妈的胳膊,一个搂着妈的腿。母女三个一块儿看山子撅着屁股在那里薅胡萝卜缨。山子觉得脸上直发烧,匆匆地薅完了萝卜缨,红着脸,抱起来就往家走。连谢都没对人家说一声。
还是第二天娘专门去谢了人家,给了两个女孩一包糖块。
那家大婶说:“嗨,大嫂,这么点事儿,谢啥!我是看着你儿子,可好了!又老实,又懂事。长得眉清目秀的,听说学习还恁好!”
娘还是那句话:“嗨,好啥!俺这个孩子,傻!”
那几天,爸爸工作比较忙,天很晚了才回来。大概也没顾得上找人卖羊的事。吃晚饭时,娘又提起了让爸爸找人卖羊的事,爸爸说:“唔,这几天抓紧就办!”又说,“住在这边,还是远了点。特别是中午,回来吃饭太紧张。路上来回,加上吃饭,得一个多小时。要是到了冬天,下了大雪,路就更不好走了。过几天,我找人打听打听,咱还得往庄里搬搬,离邮电所近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