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大胜使秦昭襄王又嚣张起来,当即对楚国施加压力。《史记·楚世家》记:“秦乃遗楚王书曰:楚倍秦,秦且率诸侯伐楚,争一旦之命。愿王之饬士卒,得一乐战。”楚国君臣忧惧之余,决定与秦国通好。其明年,顷襄工迎娶秦女为夫人。
公元前291年———顷襄王八年,大良造白起伐韩,取宛。其明年,秦封公子市于宛。
公元前288年———顷襄王十一年,魏冉为秦襄王约齐湣王并称帝,秦为西帝而齐为东帝。一个多月以后,齐湣王从苏代之议,去帝号;秦昭襄王闻讯,也不称帝了。两年后,齐灭宋,这是齐在战国时代最大的收获,宋号称“五千乘”之国,相当于半个大国。虚名不如实利,对齐湣王来说,得称帝这个虚名当然不如得灭宋这个实利。《史记·田敬仲完世家》记灭宋后,“齐南割楚之淮北,西侵三晋,欲以并周室,为天子。泗上诸侯邹、鲁之君皆称臣,诸侯恐惧”。
公元前285年———顷襄王十四年,与秦昭襄王会于宛,重申和亲之谊。顷襄王只是为了求得暂时的安稳,过一天是一天;秦昭襄王则从一个宏大的战略计划出发,和于此则必战于彼,和于彼则必战于此。同年,秦昭襄王与赵惠文王会于中阳(在今山西中阳)。随即命将伐齐,取其九城。
其明年,秦昭襄王先后与韩釐王、魏昭王相会。同年,以秦为主谋,以燕为主力,秦、燕、楚和三晋共伐齐,大破齐师。六国竟割齐地以为己有,楚重取淮北。燕上将军乐毅率所部克临淄,取齐宝,焚齐宫室、宗庙,齐湣王出走。楚将淖(昭)齿受命率万人救齐,至莒,齐湣王以淖齿为相。《战国策·齐策》记:“王奔莒,淖齿数之曰:‘夫千乘、博昌之间,方数百里,雨血沾衣,王知之乎?’
王曰:‘不知。’‘嬴博之间,地坼至泉,王知之乎?’王曰:‘不知。’
‘人有当阙而哭者,求之则不得,去之则闻其声,王知之乎?’王曰:
‘不知。’淖齿曰:‘天雨血沾衣者,天以告也;地坼至泉者,地以告也;人有当阙而哭者,人以告也。天、地、人皆以告矣,而王不知戒焉,何得无诛乎?’”淖齿杀齐湣王,据《战国策·秦策》所记,“缩闵(湣)王之筋,县之庙梁,宿昔而死”。淖齿与乐毅达成协议,由楚、燕分占齐的国土和宝器。齐太子法章易服改名,到莒太史敫家中帮工,人们都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淖齿引兵回楚复命后,齐人发现了法章,立以为齐襄王。莒太史敫之女为齐襄王后,号称“君王后”,以贤闻于列国。
这时,秦国已无敌于天下。《战国策·秦策》记范雎说:“以秦卒之勇,车骑之多,以当诸侯,譬若驰韩卢而逐蹇兔也。”韩卢是韩国一条出名的猎狗,蹇兔是跛脚的兔子。韩卢追蹇兔,结局如何不问可知。
在宛之会上,秦昭襄王对楚顷襄王说:“蜀地之甲,轻舟浮于汶,乘夏水而下江,五日而至郢。汉中之甲,乘舟出于巴,乘夏水而下汉,四日而至五渚。寡人积甲宛,东下随。知者不及谋,勇者不及怒,寡人如射隼矣。王乃待天下之攻函谷,不亦远乎?”“五日”、“四日”之类虽不实,大致的形势却就是这样。
公元前283年———顷襄王十六年,两次与秦昭襄王相会,第一次在汉水南的鄢邑(今湖北宜城),第二次在汉水北的穰邑(在今河南邓州)。是年,秦伐魏,前锋及于大梁。楚国有一位猎人,能够用弱弓、小矢、微缴射杀大雁,顷襄王闻其名,召而问之。这位猎人是一位贤士,深悉天下大势,据《史记·楚世家》所记,他对顷襄王说,小臣之小技,何足为大国之大王道哉!“秦、魏、燕、赵者,雁也;齐、鲁、韩、卫者,青首也;驺、费、郯、邳者,罗也。”按,雁为大鸟,罗为小鸟,青首为不大不小之鸟。这位贤士接着说:“王何不以圣人为弓,以勇士为缴,时张而射之?此六双者,可得而囊载也。其乐非特朝昔之乐也,其获非特凫雁之实也。……秦为大鸟,负海内而处,东面而立,左臂据赵之西南,右臂傅楚鄢、郢,膺击韩、魏,垂头中国。
处既形便,势有地利。奋翼鼓翅,方三千里,则秦未可得独招而夜射也。……夫先王为秦所欺而客死于外,怨莫大焉。今以匹夫有怨,尚有报万乘,白公、子胥是也。今楚之地方五千里,带甲百万,犹足以踊跃中野也。而坐受困,臣窃为大王弗取也。”顷襄王听了这位贤士壮怀激烈的议论,心口俱服,派使者到北方去,谋合纵以伐秦,事在公元前281年———顷襄王十八年。
其明年,秦左更司马错引兵伐楚,楚割汉北和上庸之地予秦以求和。秦受楚地而不与楚和,赦罪人实南阳。南阳在楚为申县,在韩为宛郡,入秦后始称南阳,但此时未置郡。同年,司马错引兵发自陇西,经由巴蜀,远征黔中,虽不无所得,而未获全胜。
复明年,秦大良造白起引兵伐楚,攻克邓、鄢和西陵(在今湖北宜昌北),赦罪人实其地。邓和鄢是郢都北面的屏障,西陵是郢都西面的屏障,它们既已失守,郢都就势难久存了。郢是首都,鄢是陪都。《战国策·齐策》记齐大夫国子云:“鄢、郢者,楚之柱国也。”楚人固守鄢都,秦人强攻不克。白起命士卒和获赦的罪人开凿了一条长渠,引鄢水灌鄢都,才破城而入。长渠几经后人整治,至今仍是宜城的重要灌溉设施。当初白起下令凿渠时,何曾想到它除了短暂的军事效益之外,居然还有长远的经济效益。
公元前278年———顷襄王二十一年,春,白起引兵南下,所向披靡。楚国的民心和军心俱已涣散,不再能组织有效的抵抗了。郢都———这座面积约16平方公里的南国第一大城被秦人攻克了,夷陵———这个有楚先王墓的圣地(在今湖北宜昌东、江陵西)被秦人焚毁了。后世杜甫作《咏怀古迹五首》,其二有句云:“最是楚宫俱泯灭,舟人指点到今疑。”陆游作《哀郢》诗咏郢都陷落,有句云:
“章华歌舞终萧瑟,云梦风烟莽苍。”
顷襄王偕文武百官远走高飞,迁都于陈县。
白起以拔郢之功受封为武安君。《战国策·中山策》记秦昭襄王称赞白起“以寡击众,取胜如神”,白起倒还没有矜功之意,只是冷静地剖析对秦胜楚败起着决定作用的几个基本因素,他对秦昭襄王说:“是时楚王恃其国大,不恤其政。而群臣相妒以功,谄谀用事。
良臣斥疏,百姓心离,城池不修。既无良臣,又无守备,故起所以得引兵深入,多倍城邑,发梁焚舟以专民,以掠于郊野,以足军食。
当此之时,秦中士卒以军中为家,将帅为父母,不约而亲,不谋而信,一心同功,死不旋踵。楚人自战其地,咸顾其家,各有散心,莫有斗志:是以能有功也。”
屈原《九章·哀郢》云:“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愆!……发郢都而去闾兮,怊荒忽之焉极?”栽郢的陷落,标志着楚文化鼎盛期的终点。
(第五节科学和技术
鼎盛期的楚文化有一个辉煌的体系,内容博大精深,形式惊采绝艳,风格灵巧诡奇。本书不可能也不必要详考细辨,只就科学和技术以及美学和艺术做简略的介绍。本节所要介绍的,是科学和技术。
一、天文学
上文曾说到,楚将唐昧是一位天文学家,但他的学术贡献已不可详知。战国时代最有成就的天文学家,一是甘公即甘德,二是石公即石申夫。石公乃魏人,史无异辞。甘公,《史记·天官书》说是齐人,《汉书·艺文志》说是楚人。据王胜利研究,二十八宿星名最早见于《吕氏春秋·有始览》,而《汉书·天文志》则记有甘氏的二十八宿星名和石氏的二十八宿星名,前者与《有始览》所记不无出入,后者与《有始览》所记无一不合。曾侯乙墓漆箱盖所记的二十八宿星名与甘氏星名出入较多,与石氏星名出入较少。甘氏以狼、弧、罚等偏南的星宿取代井、鬼、觜等偏北的星宿。而屈原在《九歌·东君》中也写到了“天狼”(狼)和“弧”。显然,甘氏体系代表了南方天文学家的见解,石氏体系代表了北方天文学家的见解。
由此可想而知。甘公是楚人的可能性大,是齐人的可能性小,当然,也可能是齐裔而楚籍的。
二十八宿体系,中国有,印度、伊朗、埃及等国也有。中外天文学家公认,中国和印度的二十八宿出现较早,而且是同源的。按,甘公和石公都生活在公元前4世纪,曾侯乙生活在公元前5世纪,则二十八宿体系出现在甘公和石公之前。甘公和石公为二十八宿体系所做的贡献,大概是重新测量,重新整理,著乎竹帛,使之流传及于后世。
《汉书·天文志》说:“古历五星之推,亡逆行者。至甘氏、石氏经,以荧惑、太白为有逆行。”“荧惑”即火星,“太白”即金星。
甘公和石公早在战国中期就发现火星和金星有逆行现象,这是难能可贵的。水星、土星和木星的逆行现象不大明显。
甘公还最先发现了木星的第三号卫星。《开元占经》卷23记:
“《甘氏》曰:‘单阏之岁,摄提格在卯,岁星在子,与媭女、虚、危晨出夕入,其状甚大,有光。若有小赤星附于其侧,是谓同盟。’”
国际天文学界过去一向认为,木星的四颗较大的卫星是伽利略和麦依耳在17世纪初期用望远镜发现的。其实不然。木星诸卫星以木卫三为最大,它是颗橙色的四等星,当它与木星的角距大于5角分时,可以用肉眼看到。席泽宗认为《甘氏》所记的那颗小赤星就是木卫三,甘公发现木卫三的时间应在公元前400年至公元前360年之间,而以公元前364年夏天的可能性为最大,因为那时木星正在宝瓶座运行,而女宿一、虚宿二、危宿一都在宝瓶座内,恰如《甘氏》所云,“岁星……与媭女、虚、危晨出夕入”。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1973年出土了帛书《天文气象杂占》,其中不避刘邦名讳,在14个诸侯国的云气中又把“楚云”列在首位,可见乃战国时代楚人的著作。上面画有29幅彗星图,彗头和彗尾都有几个类型,足证观测相当细致。《开元占经》卷85引《甘氏》称彗星为“天棓”,按,长沙子弹库战国楚墓所出的帛书也称彗星为“天棓”,两者恰相吻合。
二、历法学
楚历很有特点,可谓自成一家。在楚文化成熟前后,楚历曾改弦更张。春秋早期以前,楚历用周正,这大概是因为周历比较进步,也可能是因为楚国受周室册封而奉天子正朔。但是楚国也在推步制历,并不只是照用周室所颁之历,而且楚历有几个独特的月名,可见楚人并不满足于一切都依样画葫芦。春秋中期以后,楚历用亥正,即以冬至节所在月的上一月为正月,这与秦历有同有异,秦历也以冬至节所在月的上一月为年首,但月序仍用夏正。1975年湖北云梦县睡虎地秦墓所出竹简有秦楚月份对照表如下:
秦十月 十一月 十二月 正月 二月 三月四月 五月 六月 七月 八月 九月
楚冬夕屈夕援夕刑夷夏纺月七月八月九月十月爂月献马
其中,“刑夷”即《左传》所记的“荆尸”。楚历改用亥正与农业生产无关,可能是出于攀附颛顼以为远祖的心理,因为用亥正的是所谓颛顼历。楚人的特点是在模仿中必定有所变通,有所改作,以示与众不同。历法也这样,虽用亥正,但非秦历,自成一体。当时的诸侯,晋、齐用夏正,鲁、郑、卫用周正,秦兼采亥正和夏正,独楚专用亥正。
然而,亥正只是楚国官方所用的。民间从农业生产的实际需要出发,通用夏正。屈原遵从民间的习惯,在所作的诗中描写时序物候概从夏历,例如:《九章·怀沙》有句云:“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九章·抽思》有句云:“望孟夏之短夜兮”。《九章·礼魂》有句云:“春兰兮秋菊。”战国时代楚人喜用大事纪年,这也与众不同。用以纪年的大事,若非外事,则必军事。外事,如天星观1号墓竹简所记的“秦客公孙闻王于栽郢之岁”;军事,如包山2号墓竹简所记的“大司马愲救郙之岁”。
至于记日,则楚人也用干支,与北方诸国无异。
记年、记月、记日的三种不同方法结合起来,就像荆门包山2号墓竹简所记的:“东周之客无致胙于栽郢之岁,夏月,甲戌之日。”
楚国的科学当然不止天文和历法,只是现有的资料大多属于天文和历法。其他学科的资料或者尚未发现,或者已经湮没,无从究诘。假如把技术也算在广义的科学里面,那就多了。但是,楚人重经验而轻理论,重技术而轻科学,今人研究楚文化不宜把技术和科学混为一谈,以免为楚人护短。
说到技术,楚人是古代超一流的好手。冶金,织帛,髹漆,莫不如此。
三、冶金
大冶铜绿山发现了战国时代的矿井,与春秋时代的矿井相比有显而易见的重大进步。
竖井的木构框架改用密集法搭口式,从井口到井底,层层叠压,内径由先前的约60厘米放大到约80厘米甚至更大些。马头门所用的木料加粗了,有些地段还用方柱替代了圆柱。横巷的框架加高加宽了,可以承受更大的压力。
采矿用的斧形凿,原为铜制,这时已改用铁制。在古矿遗物中还发现了铁锄,大约是用来扒矿石或废石的。在1号矿体的24线发现一根长2.52米的辘轳轴木,当初应是横放在井口的支架立柱上,用以提升矿石或积水的。
在楚文化的鼎盛期,与楚文化的茁长期相比,产铜量更多了,这是没有疑问的。
人工冶炼的铁,正像人工冶炼的铜,也是一种有划时代意义的金属。在楚文化的鼎盛期,与铜器的持续增长和不断更新相比,铁器的提高和普及尤为令人注目。
已知最早的人工冶炼铁制品,1990年出土于河南上村岭虢墓,其制作年代为西周末东周初,但只是块炼铁。
炼铁比炼铜要有更高的炉温,因为纯铁的熔点是1537℃,而纯铜的熔点是1083℃。炉温在1000℃左右时所炼出的是块炼铁,含碳量甚高,需经反复锤击以降低含碳量,是为锻铁。西方和南亚直到14世纪还只知有锻铁,而不知有可锻铸铁。炉温在1200℃以上时所炼出的是铸铁即生铁,因其断口近白色而别称白口铁,含碳量在1.7%以上,性硬而脆。江苏六合程桥1号吴墓1964年出土的铁丸一件,是白口铁;程桥2号墓1972年出土的铁条一件,是块炼铁。楚人发明了铸铁柔化技术,即将白口铁经石墨化退火而成为有韧性的铸铁。这种柔化的铸铁就是可锻铸铁,或称展性铸铁,其含碳量低于0.4%。已知年代早在春秋战国之际的可锻铸铁制品,绝大多数是楚器。《荀子·议兵》记:“楚人……宛钜铁,惨如蜂趸。”“钜”,一说为“刚铁”,即钢;一说为“雄戟”,即大戟。据荀卿所记,宛郡曾是楚国的主要钢铁基地。后来秦国攻灭了魏国,魏国冶铁世家孔氏奉命迁居宛郡,大兴鼓铸,成为连车骑游诸侯的巨富,事见《史记·货殖列传》。
楚文化鼎盛期的铁器,主要是农器和匠器。如果用铁去制作礼器,外观就不像铜器那么美。如果用铁去制作乐器,结果将有器无乐。用铁去制作兵器是很好的,但要有积累经验和改变习惯的一个不短的过渡时期。至于农器和匠器,器型和工艺都比较简单,用铁去制作是比较容易的,铁制的农器以凹字形锄和凹字形臿居多,作凹字形,是为了省料。锄还有六角形的,臿还有横长方形的和竖长方形的。此外,有凹字形耒、勺形耙、锄形耙和镰刀。至今没有发现犁铧,可见仍未实行牛耕。铁制的匠器有斧、锛、凿、锤、锥、削和刮刀等,其中,削和刮刀大概是生产、生活两用之器。铁制的兵器在战国早期还少见,到战国中期才多起来,已知有剑、戈、矛、戟、匕首、镞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