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阳之战后,怀王怒不可遏,派出一支更大的部队,打进秦国,以求报复。秦师变换战略战术,以退求进,待楚师到蓝田,才大举反击。战况对秦师不利,但韩、魏两国各派锐师偷袭楚国,已逼近汉水。楚师从蓝田回救,韩师和魏师当即退走。
是年夏,怀王命将军景翠引兵伐韩,围雍氏(在今河南禹州东北)。秦人扬言救韩,然而顿兵不进。东周以军粮助韩师和秦师,楚师才退走。
公元前311年———怀王十八年,秦伐楚,取召陵。蜀相陈庄杀死蜀王,投降秦国。秦使到楚国,建议以汉中郡的一半———即武关外的商於之地交换黔中郡。秦人深谋远虑,要求以易取之汉中交换难取之黔中,以期完成对楚国后方的迂回包抄部署。怀王徒逞意气,对秦使说,寡人不想得到土地,只想得到张仪。如果贵国把张仪交给寡人,寡人就把黔中送给贵国。秦使回报,秦惠文王游移之际,张仪竟自请使楚。秦惠文王担心楚人会加害于张仪,张仪却以为无妨。《史记·楚世家》记张仪对秦惠文王说:“臣善其左右靳尚,靳尚又能得事于楚王幸姬郑袖,袖所言无不从者。且仪以前使负楚以商於之约,今秦、楚大战,有恶,臣非面自谢楚不解。且大王在,楚不宜敢取仪。诚杀仪以便国,臣之愿也。”
张仪到了楚国,怀王拒不接见,把他软禁起来。靳尚受张仪指使,晋见怀王爱姬郑袖,对郑袖说,大王要看轻夫人了,夫人知道吗?郑袖大惊,盘问靳尚,靳尚便说,秦王非常喜爱张仪,可是大王要把张仪杀死。现在,秦王为了救张仪,准备把上庸六县送给楚国,把一位美人献给大王,把一些善于唱歌的女子作为妾媵。以后大王一定以秦女为贵,而以夫人为贱了。夫人不如给大王说说,让大王把张仪放掉。果然,郑袖日夜缠着怀王说,人臣各为其主,张仪对大王是十分推崇的,大王应该以礼待张仪,不然,秦人怕要打来了,那就求大王允许我们母子搬到江南去住吧,免得成为秦人的鱼肉。怀王经不住郑袖连哄带劝,解除了对张仪的软禁,还像以前那样以厚礼待张仪。
《史记·张仪列传》记张仪对怀王说:“且夫为从(纵)者,无以异于驱群羊而攻猛虎。虎之与羊,不格明矣。今王不与猛虎而与群羊,臣窃以为大王之计过也。凡天下强国,非秦而楚,非楚而秦。
两国交争,其势不两立,大王不与秦,秦下甲〔兵〕,据宜阳,韩之上地不通;下河东,取成皋,韩必入臣,梁(魏)则从风而动。秦攻楚之西,韩、梁攻其北,社稷安得毋危?……秦西有巴蜀,大船积粟,起于汶山(岷山),浮江已下,至楚三千余里。舫船载卒,一舫载五十人与三月之食,下水而浮,一日行三百余里……不至十日而距扞关。扞关惊,则从境以东尽城守矣(此句,《战国策·楚策》作‘则从竟陵已东尽城守矣’),黔中、巫郡非王之有。秦举甲出武关,南面而伐,则北地绝。秦兵之攻楚也,危难在三月之内;而楚待诸侯之救,在半岁之外:此其势不相及也。”
以战相胁之后,张仪又以和相诱,《战国策·楚策》记张仪对怀王说:“今秦之与楚也,接境壤界,固形亲之国也。大王诚能听臣,臣请秦太子入质于楚,楚太子入质于秦,请以秦女为大王箕帚之妾,效万家之都以为汤沐之邑,长为昆弟之国,终身无相攻击。臣以为计无便于此者。故敝邑秦王使使臣献书大王之从车下风,须以决事。”
怀王在张仪这样的说客面前,变得全无主见了。《战国策·楚策》记怀王对张仪说:“楚国僻陋,托东海之上。寡人年幼,不习国家之长计。今上客幸教以明制,寡人闻之,敬以国从。”于是派使者以车百乘入秦,献“鸡骇之犀”和“夜光之璧”给秦惠文王,相约和亲。大夫屈原奉命使齐以重修旧好,这时回到楚国。《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记屈原“谏怀王曰:‘何不杀张仪?’怀王悔,追张仪,不及”。同书《楚世家》所记,与此无异。同书《张仪列传》所记则不然,其文云:“屈原曰:‘前大王见欺于张仪,张仪至,臣以为大王烹之;今纵弗忍杀之,又听其邪说,不可。’怀王曰:‘许仪而得黔中,美利也。后而倍(背)之,不可。’故卒许张仪,与秦亲。”所谓“许仪而得黔中,美利也”,这是不成其为理由的理由。假如说这也算是“美利”,当初自己何必提出要拿黔中交换张仪,以致出尔反尔呢?可见,怀王确实糊涂!张仪告别怀王,到韩国去了。据《战国策·楚策》所记,怀王担心张仪再次食言,从靳尚之请,派靳尚与张仪同行,一旦张仪食言,靳尚将杀死张仪。由此可知,怀王没有派人去追杀张仪,甚至也没有后悔放走张仪。
张仪的狡诈,怀王的愚鲁,成为后人嘲弄和嗟叹的题材。唐人崔道融作《楚怀王》诗有句云:“六里江山天下笑,张仪容易去还来。”唐人徐夤作《楚国史》诗云:“六国商於恨最多,良弓休绾剑休磨。君王不剪如簧舌,再得张仪欲奈何?”
楚、秦和亲,由来已久。秦惠文王就有一位妃子娶自楚国公族,在其宫中号为“芈八子”。《史记·张仪列传》记张仪说韩襄王曰:
“秦之所欲莫如弱楚,而能弱楚者莫如韩。非以韩能强于楚也,其地势然也。今王西面而事秦以攻楚,秦王必喜。夫攻楚以利其地,转祸而说(悦)秦,计无便于此者。”韩襄王表示从其计,张仪乃由韩返秦,秦惠文王封之为武信君。张仪又为秦使齐,对齐湣王说:“今秦、楚嫁女娶妇,为昆弟之国。……”由此可知,怀王与张仪达成的楚、秦和亲之约,确实付诸实施了。
是年,秦惠文王死,秦武王立。秦臣多厌恶张仪,秦武王对张仪也一向无好感,恰巧齐宣王又派使者来谴责张仪言而无信。张仪不自安,献计于秦武王,自请到魏国去,使齐、魏两国相攻,以便秦国乘机伐韩与周。秦武王顺水推舟,放张仪走了。齐、魏两国果然相攻,但不久就罢兵了,秦国没有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张仪为魏相一年多,就带着诸侯纠缠不清的恩怨去世了。
(第三节怀王的末路和晚节
公元前309年———怀王二十年,经齐宣王策动,楚怀王决定联合齐国、结好韩国以对抗秦国。
其明年,秦师围攻韩国的重镇宜阳,韩国向楚国求援,景翠帅楚师救宜阳。秦人唯恐景翠进兵,不惜赂楚国以地;韩人唯恐景翠顿兵不进,不惜赂景翠以宝。景翠虚张声势,与秦、韩双方都若即若离。秦师付出死伤惨重的代价,终于攻克了宜阳。景翠这种阳一手、阴一手的做法,使楚国丧尽声誉,楚国所得者小而所失者大。
又明年,赵武灵王实行胡服骑射。赵国率先组建了编制严整、阵法完密的骑兵部队,重骑兵逐渐取代轻骑兵。此后,其他各国相继实行了类似的改革,骑兵在战争中所起的作用加大了。
公元前306年———怀王二十三年,楚灭越,拓地至杭嘉湖平原和宁绍平原,置江东郡领吴越故土。是役,楚师主帅为大司马昭滑。当时越国变乱迭起,子杀父,臣弑君,累及三世,以致嗣君有弃国逃位的。《庄子·让王》记,王子搜逃于丹穴之中,越人熏之以艾出之,而乘以王舆。王子搜登车,仰天而呼曰:“君乎!君乎!
独不可以舍我乎?”其国事如此,人心之离散不言可知。楚灭越,一如瓜熟蒂落,不烦重兵,无须苦战。《战国策·秦策》记“楚苞九夷”,“富擅越隶”。越地并入楚国,增强了楚国的经济实力。所谓“越隶”,似指以劳作为生的越人———包括在矿井中劳作的越人役徒在内,难免也有一些奴隶。
这时的楚国,就疆域而言,仍是七国之首;但就政情而言,却可能在七国之尾。《战国策·楚策》记“苏子谓楚王曰:‘……今王之大臣父兄,好伤贤以为资,厚赋敛诸臣百姓,使王见疾于民,非忠臣也;大臣播王之过于百姓,多赂诸侯以王之地,是故退王之所爱,亦非忠臣也:是以国危。’”这位“苏子”,若非苏秦,则必其弟苏代或苏厉。这位“楚王”,应即怀王。《新书·春秋》记:“楚怀王心矜好高人,无道而欲有伯王之号。铸金以像诸侯人君,令大国之王编而先马,梁王御,宋王骖乘,周、召、毕、陈、滕、薛、卫、中山之君皆像使随而趋。诸侯闻之,以为不宜,故兴师而伐之。楚王见士民为用之不劝也,乃征役万人,且掘国人之墓。国人闻之振动,昼旅而夜乱。”怀王铸铜以像诸侯,与宋君偃和秦惠文王的“黑巫术”不同,只是用一种模拟的手段去邀福的“白巫术”,但也够荒唐的了。“掘国人之墓”可能出于误传,不足深信。尽管如此,说怀王“无道”是言之有据的。
秦武王死,秦昭襄王立。武王无子,昭襄王是武王的异母弟,其母为芈八子。昭襄王既立,芈八子号为宣太后。公元前305年———秦昭襄王二年,秦庶长壮与若干大臣、公子谋反,事败伏诛。
秦昭襄王欲以楚国为外援,乃厚赂楚国,与楚国和亲。楚怀王经不住秦人诱惑,又背弃齐国而联合秦国了,是年为怀王二十四年。
其明年,楚怀王与秦昭襄王会于黄棘(在今河南南阳南),秦国把上庸归还楚国。上庸乃庸国故地,治所在今湖北竹山西南。
复明年,齐、韩、魏因怀王背盟,都与秦通好,又合兵伐楚。
怀王惶恐,命太子横入质并求救于秦。秦师刚出动,三国联军就引退了。又明年,太子横因私怨杀死秦国的一位大夫,逃回楚国。由此,楚、秦交恶,这时,秦昭襄王的地位已经牢固了,他不再需要楚国作外援了。一年之后,即公元前301年———怀王二十八年,秦与齐、韩、魏共攻楚,大破楚师于方城之重丘,杀楚将唐昧。齐将章子率先引兵渡泚水击楚师,厥功最伟。韩、魏分占了宛、叶以北的楚地,齐无所获。《史记·范雎蔡泽列传》记范雎云,“齐尺寸之地无得焉”,“伐楚而肥韩、魏”。怀王弄巧成拙,自食其翻覆无常的恶果。
唐昧,“昧”或作“眛”、“蔑”,是一位天文学家和历法学家,《史记·天官书》将唐昧与当时著名的天文学家甘德和石申夫并称。
公元前300年———怀王二十九年,秦庶长奂伐楚,楚将景缺和士卒两万战死。怀王见事急,唯恐齐、韩、魏与秦并力攻楚,命大臣昭应送太子横入质于齐以求和。
公元前299年———怀王三十年,秦将芈戎攻楚,取八城。芈戎乃宣太后同父弟,入秦后因宣太后而贵,受封为华阳君。宣太后另有异父弟魏冉,受封为穰侯。秦昭襄王有同母弟两人,一为高陵君,一为泾阳君。这些纯属楚人血统和半属楚人血统的秦人,同秦昭襄王一样,莫不以损楚益秦为快。
这时,秦昭襄王设计了一个骗局,其狡诈连张仪也会自叹弗如。
《史记·楚世家》记:“秦昭王遗楚王书曰:‘始寡人与王约为弟兄,盟于黄棘,太子为质,至欢也。太子陵杀寡人之重臣,不谢而亡去,寡人诚不胜怒,使兵侵君王之边。今闻君王乃令太子质于齐以求平。寡人与楚接境壤界,故为婚姻,所从相亲久矣。而今秦、楚不欢,则无以令诸侯。寡人愿与君王会武关,面相约,结盟而去,寡人之愿也。敢以闻下执事。’”怀王觉得进退两难:应邀而去吧,怕再次受骗;拒而不去吧,又怕开罪于秦昭襄王。“昭雎曰:‘王毋行,而发兵自守耳。秦虎狼,不可信,有并诸侯之心。’怀王子子兰劝王行,曰:‘奈何绝秦之欢心!’”《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所记略异,谏怀王不要到秦国去的是屈原,也许,昭雎和屈原发表了同样的意见。但就地位和影响而言,昭雎远在屈原之上。《战国策·楚策》记:“张仪相秦,谓昭雎曰:‘楚无鄢、郢、汉中,有所更得乎?’曰:‘无有。’曰:‘无昭雎、陈轸,有所更得乎?’曰:‘无所更得。’”可见,当时秦国所看重的楚国大臣是昭雎和陈轸,对屈原则全不在意。后来到齐国去迎太子横回楚国的,也是昭雎。
怀王厌听逆耳之言,喜听顺耳之言,因此,敌方的甘言也比己方的忠言更能使他听从。这次也这样,他又相信秦人,决定到武关去与秦昭襄王结盟了。
秦昭襄王派一位将军到武关,秘密布下伏兵,公开张出秦王的旗号。楚怀王进武关后,才发现秦昭襄王不在。秦军封闭了武关,强迫楚怀王一行前往咸阳。秦昭襄王在章台会见楚怀王,不用对等的礼仪,而使楚怀王如藩臣之朝天子。这时,楚怀王才后悔没有听昭襄王可简称昭王,一如惠文王可简称惠王。从昭雎劝阻,但已无济于事了。秦昭襄王把楚怀王软禁起来,胁迫他把巫郡和黔中郡奉送给秦国。巫郡北接已为秦人所夺的汉中郡,南连仍为楚人所有的黔中郡,原名巴郡,在秦人取巴地之后才改称巫郡的。这事,在《史记·秦本纪》中,只有轻描淡写的一笔:“楚怀王入朝秦,秦留之。”在同书《楚世家》中,则所记较详。
怀王虽昏庸,但还有先君爱国的传统精神,断然拒绝了昭襄王的要求,宁可身囚异国,也不割让故国的尺寸河山。于是,秦人遇到了僵局。
楚人遇到的却是危局,举国无君,焉得久长?大臣紧急商议,意见分歧。鉴于国君在秦国为囚,太子在齐国为质,许多大臣主张立怀王庶子子兰为王。昭雎力排众议,《史记·楚世家》记:“昭雎曰:‘王与太子俱困于诸侯,而今又倍(背)王命而立其庶子,不宜。’”在说服多数大臣之后,昭雎自请为使赴齐。齐王打算要挟楚人献出淮北才让太子横离开齐国,因齐相劝阻而止。齐相认为,如果郢中另立新王,齐国将留下无用的人质而背上不义的名声。
太子横回国即位,是为顷襄王。《史记·楚世家》记楚告于秦曰:“赖社稷神灵,国有王矣。”秦昭襄王见楚人不为所动,恼羞成怒。其明年为公元前298年———顷襄王元年,秦师出武关袭楚境,大败楚师,斩首五万,取析邑及其周围十五城。楚人在军事上虽无力逐秦人于国门之外,在外交上却颇有所获。齐、韩、魏合兵伐秦,秦师受挫,三国联军进逼函谷关。又明年为公元前297年———顷襄王二年,怀王逃出宾馆,准备逃回楚国。因秦、楚之间的通道已被秦人封锁,乃间道兼程逃往赵国。
赵国边将拒绝怀王入境,怀王打算改道逃往魏国,正当其时,追索怀王的秦师赶到了。怀王不得已,随秦人回咸阳。未几,一病不起。
公元前296年———顷襄王三年,怀王客死于秦国。秦昭襄王没有料到怀王的态度如此强硬,这时深感棘手,不得已,归怀王之丧于楚国。齐、韩、魏联军进攻函谷关,秦人求和,把先前侵夺的土地归还一些给韩、魏两国,三国联军才退出了函谷关。赵国趁着齐、韩、魏三国专力伐秦的良机,攻灭了中山这个夹在大国中间的小国。
楚国为怀王举哀,《史记·楚世家》说:“楚人皆怜之,如悲亲戚。”怀王误国,但也爱国。他头脑糊涂,但意志刚强。他容易为甘言所欺,一而再,再而三,死而后已,但绝不为威武所屈。为了维护社稷,不惜献出生命。误国误得荒唐,爱国爱得卓绝,这就是怀王的特点。秦昭襄王怎么也不会想到,软禁怀王的结果却是挽救怀王。如果怀王没有受软禁之苦,他所能留给楚人的恐怕大半是怨恨。
软禁使怀王横下一条心,宁客死他乡,也决不捐弃国土,就凭这一点,他赢得了几代楚人的尊重和怀念。
怀王归葬之时,楚人的心情一如楚辞《招魂》所云:“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
(第四节栽郢沦陷
顷襄王承怀王余弊,即位于风雨飘摇之秋。他是一位典型的庸主,他的存在就是他的作为,一切政务由大臣裁决。
公元前295年———顷襄王四年,楚国岁饥,秦国以粟五万石赠楚国,这是秦国为缓解孤立处境和改善残暴形象而行的权宜之计,当时的秦相是穰侯魏冉。
经过短暂的调整,从公元前294年起,秦人向韩、魏两国发动了空前凌厉的攻势。公元前293年———顷襄王六年,左更白起帅秦师大破韩、魏、周联军于伊阙(在今河南洛阳南),斩首二十四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