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早期国间格局的最大变化,不是中小国家的沦亡,而是晋国一分为三。本来似乎统一的晋国,因公室与众卿争斗不休,内耗大于外损,在国际上往往显得软弱而迟钝。分裂为赵、韩、魏之后,成鼎足之势,各自内求巩固,外求扩张,彼此时而联合,时而对抗,变得又强硬又灵敏,它们在国间关系上所占的分量反而加重了。
三晋分占了黄河中游的北部,四面出击。楚人以长江中游为基地,纵横驰逐于黄淮之间。齐国依托黄河下游和胶东半岛,这时的外交方针比较稳健,力戒大开大合。秦国在黄河中游近上游之地,进步速度不快,这时还在积蓄力量,很少介入国间争端。夹在上列六强之间的,是黄河中游和下游的一些中小国家,即周室的王畿和郑、宋、卫、鲁、中山等等。长江下游的越国受到楚国遏制,这时已不为诸侯所重。河北平原的燕国也还在积蓄力量,给诸侯留下了一个安于守拙的印象。战国早期主要的国间矛盾是三晋与邻国的冲突,这个矛盾的主要方面是三晋。
但就社会发展来说,这时起带动作用的却是楚国。楚国领先进入了铜铁并用时代,生产技术最先进;楚国的奴隶制因素受着占压倒优势的农奴制因素的约束,经济结构最优越;楚国在地方因俗而治的基础上,有开明专制的传统,政治体制最健全;楚国流行道家而博采杂学,学术思想最活跃。北方各国一个跟着一个厉行变法,是因为它们领先于楚国,先进要更先进吗?不!恰相反,是因为它们落后于楚国,于是急起直追,后进要赶先进了。
(第一节变法前的困境
北方最早变法的是魏国。公元前445年即位的魏文侯,曾从孔子的门生子夏受经艺,以孔子门生子贡的弟子田子方为师,以子夏的弟子段干木为客。魏文侯重用早期的法家李克(李悝)和西门豹。
李克也是子夏的弟子,主张“尽地力”、“善平籴”。西门豹为邺令(邺在今河北临漳西),凿渠道以通漳水,禁止以少女投水中祭河神,河内大治。
楚人灭莒国后,发现魏人行将成为自己的劲敌,于是停止了东北方面的战略进攻,加强了正北方面的战略防御。
从公元前419年———简王十三年起,魏与秦争河西,得寸进尺。
公元前417年———简王十五年,楚伐周,但到上洛(在今陕西洛南)就按兵不动,显然是伐周其名而援秦其实,因魏、秦罢兵而中止了。
公元前413年———简王十九年,楚与齐、秦相约伐魏,无功而退。
公元前408年———简王二十四年,魏尽取秦河西之地,西至今陕西澄城,北至今陕西韩城,筑长城以拒秦,以曾参弟子吴起为西河守。
秦人检讨得失,实行计产收租。是年,简王去世。子熊当继位,是为声王。
公元前406年———声王二年,魏师伐中山国,入其都,占其地。
中山国乃狄人所建,文明程度在狄人诸国中是最高的,当时都于顾(在今河北定州)。魏文侯以太子击为中山君,以李克为中山相。中山君臣迁都于灵寿(在今河北灵寿),仍自为一国。
公元前405年———声王三年,齐国内乱,三晋趁火打劫。其明年,三晋联军攻进了齐国的长城。又明年,周烈王册命魏文侯、赵烈侯、韩景侯俱为诸侯。当时,魏都为安邑(在今山西夏县西北),赵都为晋阳(在今山西太原东南),韩都为阳翟(在今河南禹州)。
韩国的疆土,已经伸到楚、郑两国之间了。
据《吕氏春秋·慎势》所记,当声王在位时,楚师曾包围宋都达十月之久。这次徒劳无功的军事行动使国人深怀怨恨,以致声王在位仅得六年,公元前402年为“盗”所杀。这“盗”,无疑是刺客,或许是某个颇有权势的贵族豢养的死士。
声王子熊疑立,是为悼王。
悼王前期,楚为三晋所困,国力渐衰,疆土渐蹙,而贵势之家擅富弄权不止。公元前400年———悼王二年,三晋联军败楚师于乘丘(在今山东巨野西南)。乘丘是宋邑,为楚师所侵占。三晋联军的战略意图是要削弱楚国的右翼,解除自己左翼所受的威胁。其明年,楚国把榆关(在今河南中牟一带)借给郑国。郑国受韩国侵袭,回旋的余地越来越小。有了榆关,后方就大些了。又明年,郑儒公杀其相子阳。楚国对此深表不满,举兵伐郑。因周与郑历来关系密切,楚师同时侵入王畿,以示警告。公元前396年———悼王六年,子阳之党杀郑儒公,立先君郑幽公之弟乙为君,这才使楚人放心了。公元前393年———悼王九年,楚伐韩,取负黍(在今河南登封西南)。这是一次小胜,它所引来的却是一次大败。公元前391年———悼王十一年,三晋合兵伐楚,连克大梁(在今河南开封西北)、榆关两处要地。楚国厚赂秦国,秦师攻取韩国六邑,三晋转而对付秦国,楚国所受的压力才减轻了。
(第二节吴起变法
悼王不甘坐困,沉重的打击促使他谋求富国强兵之术。当时楚国的大患在于公族,或为大臣而专权,或为封君而受土,或靡费公帑而优游岁月。这是自惠王以来逐渐滋长的风气,已成痼疾,不易疗救。事有凑巧,魏文侯去世,太子击继位,是为魏武侯。因王错进谗,魏武侯对吴起生疑,吴起愤而去魏奔楚。
吴起乃卫人,先后仕于鲁、魏,是法家的先驱之一,能治国,善用兵。吴起由魏入楚的时间,在公元前390年———悼王十二年前后。
《史记·孙子吴起列传》说:“楚悼王素闻起贤,至则相楚。”一说,吴起为令尹前,曾任宛守。宛是郡名,大致为申县故地。先前县大而郡小,这时已变为郡大而县小了。《韩非子·和氏》记吴起对悼王说,楚国“大臣太重,封君太众,若此则上逼主而下虐民,此贫国弱兵之道也”。《吕氏春秋·贵卒》记吴起对悼王说:“荆所有余者,地也;所不足者,民也。今君王以所不足益所有余,臣不得而为也。”所谓“以所不足益所有余”,就是把公室所缺少的民户赏赐给已有过多领地的贵族。长此以往,可能形成因权势下移而国柄失衡的危局。吴起倡言变法,贵族是不会欢迎的。吴起曾经向息县的屈宜臼申述变法的主张,屈宜臼诫之曰:“昔善治国家者,不变其故,不易其常。”显然,贵族的愿望是照老路子走下去。可是吴起素来倔犟,认准了方向就会勇往直前。悼王也痛下决心,命吴起变法。
吴起变法的主要内容有以下三点:
其一,削减贵族的特权,改善平民的境况。如《淮南子·道应训》所记,“衰楚国之爵而平其制禄,损其有余而绥其不足”。这也就是《淮南子·泰族训》所记的“为楚减爵禄之令”,以及《史记·范雎蔡泽列传》所记的“为楚悼王立法,卑减大臣之威重”。“衰”、“损”、“卑”、“减”,语意类同,总之要降低贵族———尤其是大臣和封君的爵位,缩小他们的领地,减少他们的属民。还要限制其传袭的世代,即《韩非子·和氏》所记的“使封君之子孙三世而收爵禄”,纠正封赏太滥的偏差,即《史记·孙子吴起列传》所记的“废公族疏远者”;甚至强迫一些贵族搬到地广人稀的边疆去,即《吕氏春秋·贵卒》所记的“令贵人往实广虚之地”。这样,平民就可以减少一些租税和劳役了。
其二,健全法制,整饬吏治。即《史记·孙子吴起列传》所记的“明法审令”,《史记·范雎蔡泽列传》所记的“罢无能,废无用,损不急之官,塞私门之请,一楚国之俗”,《战国策·秦策》所记的“私不害公,谗不蔽忠”,以及《韩非子·和氏》所记的“绝灭百吏之禄秩”。
其三,整军经武。即《史记·孙子吴起列传》所记的“抚养战斗之士,要在强兵,破驰说之言从(纵)横者”,《史记·范雎蔡泽列传》所记的“禁游客之民,精耕战之士……破横散从,使驰说之士无所开其口,禁朋党以励百姓”,以及《淮南子·道应训》所记的“砥砺甲兵,时争利于天下”。
吴起为官,事无巨细,都要过问。有个典型的例子,即郢都的民众惯于用两版筑城垣和屋垣,吴起为了提高工效,下令一律改用四版,事见《吕氏春秋·义赏》。
吴起变法,成效卓著。《史记·孙子吴起列传》说:“于是南平百越,北并陈、蔡,却三晋,西伐秦,诸侯患楚之强。”其中,“北并陈、蔡”一句容易引起怀疑,因为陈国和蔡国早就被楚国灭亡了。
但这话也有一定根据,因为陈地和蔡地被韩、魏侵占了一些,吴起收复了失地。
南平百越是吴起的重要决策和重大贡献,影响深远。楚人所开拓的百越之地在洞庭与苍梧之间,有农桑、金锡之利。早在春秋晚期,洞庭迤南已有楚人的足迹。然而,楚人大量涌向洞庭迤南却在吴起平百越之后。百越部落林立,不相统属,号为“无君”。
吴起平百越,“平”字用得相当确切。楚人开拓百越之地,虽有武装为后盾,但主要是倚仗优势的文化和开明的政策。湖南发现了许多同期同地的楚墓和越墓,彼此邻接甚至相互错杂,凡墓主为男子者,不分楚、越,大抵有兵器随葬,足证楚人与越人关系融洽。年代愈晚,越墓所含的楚文化因素和楚墓所含的越文化因素就愈多。
当楚人经略湖南时,北方的局势没有发生重大的变化。公元前387年———悼王十五年,秦伐蜀,取南郑(在今陕西汉中)。南郑在秦岭南麓,居汉水上游,是由秦入蜀的必经之地,秦人得而复失,这次是重占其地。其明年,赵迁都于邯郸。复明年,韩伐郑,取阳城(山名,在今河南登封东北)。又明年,秦废除殉葬制,这是在文明化的道路上又前进了一步。
吴起终于等来了北伐的良机。公元前383年和382年———悼王十九年、二十年,魏、赵两国因争夺卫国而交战,卫国亲附魏国,齐国协助魏国,魏、齐、卫合兵伐赵,战况激烈,胜负未卜。公元前381年———悼王二十一年,吴起率楚师伐魏救赵,兵锋凌厉,横行中原,饮马黄河,收复了楚国北疆的失地———包括陈地和蔡地在内。吴起为后来齐人的围魏救赵做出了榜样,而且为后来秦人的远交近攻开创了先例。
这时,如《史记·范雎蔡泽列传》所记,楚国“兵震天下,威服诸侯”。
吴起变法是由国家主动采取的调适行为,这与掩庀赋相像,但牵涉面更大,而冲击力更强。所谓调适,即在不改变生产方式的前提下,去改变生产方式和治理方式的某些环节。这样的变法,当然不是变奴隶制为农奴制。
当时的变法家,有缓进的,有急进的。缓进的如李克,急进的如吴起。缓进的见效慢而不易生变,急进的见效快而易于生变。孰优孰劣,则因国情而异。在君主专制政体下,多倾向于采取急进方式,但变法家往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吴起触犯了许多权贵。这些权贵盘根错节,平时相互勾结或相互倾轧,这时却以吴起为公敌了。只是碍于吴起深受悼王信任,他们一时还不敢发难,这便是所谓投鼠忌器了。
就在伐魏救赵的当年,悼王去世,吴起这位客卿失去了唯一的安全保障。权贵连操办悼王的丧事也顾不上了,当即群起攻吴起,吴起正在宫内,中了箭,急忙扑在悼王尸体上。作乱的权贵对吴起连射带刺,杀死他之后,又肢解了他的尸体。
悼王子熊臧继位,是为肃王。
作乱的权贵正在弹冠相庆,不曾想到竟会被肃王诛戮殆尽。他们作乱时,也有忙里出错,射中或刺中悼王尸体的。按照楚国的法规,凡用兵器碰到楚王尸体的,一律处死,而且罪及三族。由此,经肃王授意,新任令尹捕杀了所有攻杀吴起的权贵及其三族,共70余家。据《吕氏春秋·上德》,可能只有阳城君得免一死,他逃出楚国去了,封地充公。
《吕氏春秋·贵卒》说,吴起中箭后,边跑边从自己身上拔下一支箭来,把它插在悼王的尸体上,同时高声叫喊,说是乱党谋害大王。也许确实如此,但也只为肃王尽诛乱党提供了一个借口,假如肃王也是反对吴起变法,他就会把这事定为吴起的死罪,而置乱党于不问,甚至会以乱党为功臣的。
(第三节变法后的起色
《韩非子·问田》说:“楚不用吴起而削乱,秦行商君而富强。”
似乎吴起变法失败,而商鞅变法成功了。其实不然。吴起在楚国开始变法,比商鞅在秦国开始变法早大约33年。吴起变法历时9年,商鞅变法历时18年。吴起被肢解,商鞅遭车裂。可是,人的生死、荣辱并不等于法的成败、存亡。楚肃王为吴起报了仇,秦惠文君却是支持甚至怂恿宗室大臣杀死商鞅的。至于楚国的削乱,那是自吴起死后约70年的丹阳之役中为秦所败才开始的;秦国的富强,则是在商鞅死后22年灭了蜀才实现的。时势和国情都不同,说吴起变法失败而商鞅变法成功,是没有理由的。韩非为文,雄则雄矣,辩则辩矣,但有时喜篡改史实或假托寓言以迁就论点,读者不可尽信。
肃王尽诛乱党后,楚国面临的最大困难是缺少久经考验的贤臣良将。时势造英雄,但同样的时势未必能造出同样的英雄来。肃王时,虽在边境冲突中丧失了一些城邑,但使民众得以休养生息,为宣王时的恢复和威王时的振兴创造了不可或缺的前提。
公元前379年———肃王二年,徒拥虚号的齐康公去世,吕氏绝祀。公元前377年———肃王四年,蜀伐楚,取兹方,楚筑扞关以拒蜀。兹方,一说在今湖北松滋,与楚都隔江相望,不确,其地应在川东近鄂西之处。扞关在今四川奉节东,雄踞三峡西口。蜀与楚不相接,蜀伐楚必须假道于巴。
公元前375年———肃王六年,魏伐楚,取榆关。同年韩灭郑,徙都于郑故都。公元前371年———肃王十年,魏伐楚,取鲁阳。当初鲁阳文子挥戈回日,意气干云霄;此时重镇失守,楚人心情的抑郁是可想而知的。
肃王立十一年死,无子。其弟熊良夫继位,是为宣王。
宣王承袭了肃王的稳健方针,国力和兵威都在恢复中。
公元前369年———宣王元年,魏武侯、韩哀侯、赵敬侯三分晋静公食邑,晋乃绝祀。
公元前367年———宣王三年,周室内乱,经赵、韩两国干预,分为西周、东周,从此便天有二日了。
从公元前366年———宣王四年起,秦加强了对魏的攻势,魏对秦则改取守势了。公元前361年———宣王九年,魏徙都于大梁。是年,秦孝公立。
《史记·秦本纪》概略地介绍秦孝公初年时国间形势,其文曰:
“河山以东强国六……淮泗之间小国十余。楚、魏与秦接界。魏筑长城,自郑滨洛以北,有上郡。楚自汉中,南有巴、黔中。周室微,诸侯力政,争相并。秦僻在雍州,不与中国诸侯之会盟,夷狄遇之。”汉中、巴、黔中都是郡名,它们从北到南,构成楚国的西部边疆。公元前356年———宣王十四年,秦以卫鞅为左庶长,厉行变法。卫鞅出身卫国公族,别称公孙鞅。后来封在商邑,号为商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