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穀於菟之孙、斗班之子斗克黄为箴尹,奉使至齐国,归途中经过宋国,听到了若敖氏被灭的消息。《左传·宣公四年》记随从劝告斗克黄不要回国,斗克黄说:“君,天也,天可逃乎?”照常回国,先向庄王复命,再向司败投案。司败是大法官,但对此类特殊人物的特殊案件不敢擅自论处。斗克黄恪守厥职的行止使庄王大为感动,庄王说斗穀於菟不能没有后人,命斗克黄仍为箴尹,而改其名为“生”。自从蚡冒弟熊通杀蚡冒子而自立,楚国贵族内部就有不止一个实力集团存在。从武王到成王,所倚重的都是若敖氏———尤其是若敖氏中有巴人血统的斗氏。蚡冒的后裔氏受到冷遇,不免心怀觖望。若敖氏执政既久,其后人多飞扬跋扈。庄王试图调和若敖氏与氏,但无效。若敖氏与氏旧怨新仇的大爆发和总结算,使庄王卷入了旋涡的中心。事态的恶化迫使庄王在非此即彼的抉择中投向便于控驭的一边,果断地攻灭了若敖氏。
子越是斗穀於菟之侄,据说,他出生不久,斗穀於菟横看竖看都不顺眼,以为此儿有熊虎之状、豺狼之声,劝其弟杀死此儿,其弟不从。斗穀於菟弥留之际对族人说,如果子越做了令尹,你们就赶紧逃出楚国去,否则将亡宗灭族,若敖氏的鬼就要挨饿了。也许,这是后人杜撰的故事,但楚人深信不疑,乃至为《左传》所采录。
总之,为楚国的勃兴做出了最大贡献的一个家庭,终于繁华尽消了。
若敖氏覆灭,发生在仍然盛行血族连坐和血族复仇的楚人社会中,这必然使玉石为之俱焚。这个家族太大了,它的历史光辉使任何其他家族都有高山仰止之感。它的敌人为了防止它死灰复燃,不惜罪及全族。在它的敌人看来,甚至在它看来,这样都不算是滥杀无辜,毕竟,人是和他的家族是同荣辱、共存亡的。尽管这样,若敖氏的覆灭给楚国留下了短期难以愈合的创伤。此后三年内,庄王伐郑,一而再,再而三,但都无功而返。若敖氏曾经是楚人的战神,胜利和战神一起消失了。要夺得新的胜利,非有新的战神不可。
公元前601年———庄王十三年,群舒叛楚,楚在淮南的属县岌岌可危,有如惊涛骇浪中的数叶扁舟;楚在江南的铜矿的安全也受到威胁,如淮夷与扬越串通一气,楚就可能丧失这些铜矿。不得已,庄王倾其全力大张挞伐,攻灭舒蓼,威服舒鸠、舒庸,为群舒划定了不得擅自逾越的边界。吴国和越国对此表示严重的关切,唯恐楚人得寸进尺,渡江而东,乃相继遣使来骋。庄王在离巢湖不远的地方与吴、越的使者会盟,而后班师。
“吴”和“越”都是简称,吴的繁称是土语“攻敔”,越的繁称是土语“于越”。吴人和越人族类相近,语言相通,居处相连。吴国的腹地在太湖流域,吴人西进和北上的基地是宁镇丘陵。越国的腹地在宁绍平原,越人西进和北上的基地是杭嘉湖平原。吴国的公族是周人与土著吴人的混血,越国的公族是土著越人。早在新石器时代,吴越地区就有了发达的稻作农业和成熟的丝织工艺,而玉器文化尤为一枝独秀。吴人在西周早期已能铸造相当精美的铜器,可是后来发展缓慢。越人铸造铜器的历史比吴人的短些,发展也不快。吴国和越国都有铜矿。它们的铜器以农器、匠器和兵器为大宗,礼器和乐器都很少。春秋早期以前流行铅青铜,不宜作炊器、食器和酒器。春秋中期以后,锡青铜逐渐取代了铅青铜。淮夷受到重创以后,吴人开始渡江而西,把前锋推到了淮南。越人不甘落后,也在吴人的南方渡江而西,把触角伸进了淮南。这次吴、越的使者与庄王会盟,是吴、越两国登上诸侯竞逐的舞台的序幕。
公元前600年和599年———庄王十四年和十五年,两次伐郑,第一次为晋师所败,第二次遇晋师而退,庄王仍力不从心。要成为若敖氏诸杰那样的将才,非经受多年实战的磨炼不可,包括经受多次战败的考验在内,庄王正经受着这样的磨炼和考验。
这时陈国大乱,起因在床帏之间:陈灵公偕大夫公孙宁、仪行父与大夫夏征舒寡居之母夏姬私通多年,他们戴着时髦的楚式“南冠”招摇过市,到夏姬家中聚饮,相互调谑,甚至说到夏征舒又像仪行父、又像陈灵公,以致夏征舒怒不可遏,射杀了陈灵公。公孙宁和仪行父逃奔楚国,太子午逃奔晋国。
公元前598年———庄王十六年,春,起兵伐郑,郑服。移师伐陈,陈服。其实楚人没有经过重大的战斗,只是凭借优势的兵力迫使敌人俯首。是年夏,楚、郑、陈三国在陈邑辰陵(在今河南淮阳西)会盟。庄王命其弟左尹子重(公子婴齐)侵宋,这是对宋的警告。又派令尹艾猎在沂邑(在今河南正阳)筑城,其地南控淮域,北通陈、宋,筑城是为了驻军。艾猎乃贾之子,颇有行政管理才能。他让边疆的官员封人拟订规划,交主管赋税的司徒执行,嘱咐他们务必勘定适宜的城址,选用干练的僚属,备足粮食和器材,定好施工的程序、质量和进度,计日程功。结果正像他所预期的,只用了三十天就竣工了。这时,庄王已经有一个安定而富足的后方,一批称职的臣僚,一支能胜能败的军队,几位善于治军用兵的主将,自己也积累了一些宝贵的经验,他可以得志于中原了。
同年冬,楚又伐陈,庄王声明,只杀有弑君之罪的夏征舒,别无他求,陈人毋庸惊扰。为争取齐国中立,还派了大夫申叔时到齐国去游说,楚师未经剧烈战斗就攻进陈都,捕杀了夏征舒。陈人以为楚师即将撤走,不料庄王宣布灭陈国为陈县。已经是楚国附庸的若干诸侯,以及楚国的县公,不仅不敢向庄王进谏,而且莫不向庄王道贺。恰巧申叔时从齐国到陈国,向庄王复命。申叔时述职完毕,当即退走,庄王问他何以不像别人那样为灭陈而道贺。申叔时反问,能容许我申述理由吗?庄王说,当然可以。这样,申叔时才说,伐陈,是讨其罪;灭陈,乃贪其富。大王向诸侯通报的只是讨陈之罪,结果是贪陈之富,这恐怕不好吧?庄王说,你讲得对,别人可没有给我讲过。于是,庄王宣布收回成命,派人到晋国去迎公子午回陈国即位。《史记·陈杞世家》说:“孔子读史记至楚复陈,曰:‘贤哉楚庄主,轻千乘之国而重一言。’”第一流的军事家总是又果敢又机敏,第一流的政治家总是又刚强又谦虚,庄王已成长为这样的军事家和政治家。不机敏的果敢是愚勇,只能造就暴虎冯河的莽夫;不谦虚的刚强是刚愎,只能造就暴君和酷吏。庄王生于忧患之时,长于危殆之际,若不听天由命,则必兼果敢和机敏、刚强和谦虚而有之,方能转危为安。奢望和贪欲使他不时地做出一些过分的事来,但他能记住早年的经验,听得进逆耳的忠言,而且能察言观色发现持有不同见解的臣僚,要求他们把不同见解和盘托出,以便听纳。当初问九鼎的小大轻重,何等傲慢!但听了王孙满的尖锐批评,就改弦易辙了。这次见申叔时反应与众不同,当即要求他畅言无隐。申叔时的批评也相当尖锐,但庄王欣然接受了。这,正是庄王的过人之处。
《吕氏春秋·贵当》记楚国有一位奇人,善于为人看相,每言必中。据说,庄王把他请来,问其所以然,此人说:“臣非能相人也,能观人之友也。”以国君为例,如果其臣僚多忠志贤能之士,见国君有过失即交相进谏,国家就会安定,国君就有尊荣,天下就能归心,这样的国君就是“吉主”。庄王受到启发,从此罗致贤才,察纳雅言。对这个故事,今人不必推究其情节的真伪,而只需揣度其事理的有无。就事理来说,我们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庄王灭若敖氏数年之后,贤相良将并出,就是一个证据。
尽管庄王接受申叔时的意见,保全了陈国,但他要陈国每个乡派出一个人到楚国去落籍服役。楚国把这些人安置在汉水下游,设立了一个夏州。州在北方出现较早,《国语·齐语》有句曰“群萃而州处”,《国语·郑语》有句曰“谢西之九州”,这种州只是居民点或居民区,相当于聚落,还不成其为行政区域。《国语》韦昭注说“二千五百家曰州”,这是汉儒的推想,而实为无何有之乡。作为行政区域的州是庄王始创的,但州在楚国也没有推广。究其原因,在于州中的民人实为国家奴隶。奴隶制在楚国不占主导地位,既然如此,州在楚国也就没有推广的可能了。
遵照庄王的意志,公孙宁和仪行父这两个无耻之徒回到陈国,仍为大夫。
周朝国中有国,上有天子之国,中有诸侯之国,下有附庸之国。
诸侯之间的关系,又是国间问题,又是国内问题。一个诸侯国有变,其他诸侯国可以去干涉,只要符合公认的原则,就等于代周天子行使权力,不同于现代的“干涉他国内政”,拿现代的标准去衡量,庄王伐陈是干涉他国内政,支持衣冠禽兽,掠取他国劳工,完全违背了国间惯例。拿当年的标准去衡量,庄王伐陈是吊民伐罪,是王者的义师。这样,不但可以容许,而且得到赞赏。只要能把握住伐而不残、惩而不灭的度,就是真正的霸主了。
其明年,晋楚战于邲,楚大获全胜,庄王成为公认的霸主了。
(第三节晋楚邲之战
晋楚邲之战发生在公元前597年,即晋景公三年、楚庄王十七年。邲是水名,在今河南郑州东北。
是年春,鉴于郑在晋楚之间反复无常,庄王决定予以严惩,兴师北上,包围了郑都。十七天之后,城垣已残,旦夕将破,郑人卜:
卜和,凶;卜战,吉。于是准备巷战,满城军民哭声震天,以示决死。庄王命楚师稍退,让郑人修补城垣,待修补完毕后再把全城严严实实围困起来,如此一进一退,攻城与攻心俱重,立威与立信并举。围攻三月之久,终于破城而入。
《左传·宣公十二年》记庄王麾师入成,郑襄公“肉袒,牵羊”,在宗庙前面的大路上迎见庄王,表示“敢不唯命是听”:即使被迁往海滨,被贬作臣妾,也在所不辞;如得以保存社稷,则甘愿像楚国的县公那样事奉庄王。随从庄王入城的一些大夫要求灭掉郑国,庄王不许,对他们说,郑不服我,我才伐郑;郑已服我,我复何求?
郑君能以信用其民,是一位贤君。说罢,庄王举起令旗,左右挥动,命令全军退出城外一舍之地,然后派潘尫入城与郑人议和。
时届夏末,晋救郑,三军悉出,荀林父为元帅,先縠为副帅。
此举令人疑惑:晋人如有救郑的诚意,则在郑都被围的三个月中早该出兵了。晋师姗姗来迟,或许是想等到楚、郑俱弊之际以逸击劳。
可是,晋人失计了。晋师刚走近黄河北岸,就获悉郑已降楚。晋国的将佐商议是否继续前进,元帅与副帅意见不合,其余将佐也颇有分歧,最终是求战的一方占了上风。于是,晋师渡过了黄河。
庄王和楚师正在向北行进,准备饮马黄河,然后班师。行至中途,得知晋师正在赶来,庄王考虑到将士已经疲劳,打算退兵。近臣伍参劝庄王迎战,遭令尹孙叔敖申斥。孙叔敖对伍参说,去年打陈国,今年打郑国,够多事的了。要是打不过晋国,你的肉够我们吃吗?伍参称得上是一位奇人,虽官位不高,而见识不浅,且胆量不小,竟对着令尹反唇相讥说,要是打赢了,就证明您无谋;要是打输了,我的肉将为晋人所得,您还能吃着吗?孙叔敖不屑与伍参多言,下令全军把车辕转向南方,把军前的大旗调到南头。伍参又说,晋国的元帅荀林父执政不久,没有足够的威望;副帅先縠不服荀林父,独行其是;其余的将佐虽欲效命,但无所适从。因此,晋人必败无疑。况且,国君遇上敌方的臣子就逃走,对得起社稷吗?
这一席话把庄王说服了,可能把孙叔敖也说动了。庄王吩咐孙叔敖下令全军把车辕转回北边,开往管邑(在今郑州附近)迎击晋师。
令尹孙叔敖将中军,子重将左军,子反(公子侧)将右军,三军并力齐进。
这时,晋师已到敖、鄗两山之间,其地在今河南荥阳北。郑卿皇戌潜赴晋营,对晋将说,楚师因获取而骄,因久战而疲,全无戒备,只要晋师从正面打,郑师从背面打,楚师就非败不可。先縠听了皇戌的话,兴高采烈。《左传·宣公十二年》记先縠说:“败楚,服郑,于此在矣!”诸将有主战的,有主和的,莫衷一是。楚师虽已做好迎战的准备,庄王还是希望晋楚议和。楚师的兵力与晋师相当,其体力则不如晋师,这使庄王不无忧虑。如晋楚议和,则晋人一无所获,而楚人有服郑和却晋的双重美名,庄王也不至于受以君避臣之讥。当晋帅犹豫不决之时,楚使驾到,对晋师说,敝军纯为安定郑国而来,岂敢开罪于贵国,请各位也不要在这里待得太久了。晋国的上军将士会代元帅致答词,也有议和之意。副帅认为士会在讨好楚人,让中军大夫赵括另致答词说,刚才敝军的代表没有把话说清楚,寡君命令我们到郑国来,是要把贵军的脚印抹掉。寡君嘱咐我们不可避开敌人,我们不能违抗寡君的命令。显然,先縠千方百计要打这一仗,但他毕竟还不是主帅。庄王又派使者到晋营去求和,荀林父表示同意,双方约定了会盟的日期。这次却是楚方没有诚意,庄王再次遣使议和只是迷惑和麻痹晋人的一个手法。但晋人也不是容易受骗的,他们边等着会盟,边等着打仗。事态如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议和的空言被挑战的行动撕得粉碎。楚人求战之心有甚于晋人,正是他们先到晋营去挑战了。当时的挑战,文献称之为“致师”,是由猛将驾着一乘战车飞速冲向敌阵,做一次突袭就回本阵,杜预注《左传》释为“单车挑战”。奉命到晋营去挑战的是三位猛将:许伯居中,负责驾车,要逼近敌营长驱疾驰;乐伯居左,要用良弓利矢射杀敌人;摄叔居右,任务最艰难,要只身闯到敌营前面去杀死敌人或者生俘敌人。三人都完成了任务。当摄叔与晋人搏斗时,许伯下车去不慌不忙地调理马匹,乐伯暂代许伯执辔,以示自由自在。
挑战既毕,三人驱车回营。晋师分两翼追击,意在包抄。乐伯左右开弓,又射马,又射人,每射必中,晋师的两翼未能合围。箭只剩一支了,恰巧有一只受惊的鹿跑过,乐伯一箭射中鹿背。摄叔随即下车,拾起死鹿,走向追上前来的晋将鲍葵,毕恭毕敬地对鲍葵说,献鹿的时令未到,可是这里没有适合时令的禽兽,就请允许我把这鹿献给您的随从佐餐吧!晋国的士卒要冲上前去捕捉三位楚将,被鲍葵制止。鲍葵说,他们的车左善射,他们的车右善言,都是君子,放他们走吧!
晋人见楚人来势颇猛,不禁滋生了怯阵的情绪。晋将魏锜请求到楚营去挑战,荀林父不许;请求作为使者前去,才获准了。魏锜到了楚营,言不及和,只是请战。魏锜刚离开,楚将潘党就驾车去追他。即将追上时,魏锜见近旁有六只鹿。他射杀了一只鹿,拎起来,转身献给潘党。潘党见如此,放魏锜走了。晋将赵旃请求领先开战,荀林父不准;请求到楚营去商谈会盟事宜,荀林父才同意他追踪魏锜前去。其时天色已晚,赵旃把一张席子铺在楚营的门外,自己坐下,让随从进营门去寻衅。然而,楚人不为所动,赵旃只得在破晓时回本营去。
次日为七月乙卯,晋楚决战于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