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中国古代三千余年福祸倚伏的政局,臣弑其君者虽不可胜数,亲子杀亲父而篡位的事却殊属罕见,商臣逼杀成王是情节尤为恶劣的一例。极度的贪婪和残忍在楚国的历史上写下了至可厌恶的一页,芈姓的贵族面临着始料所不及的严峻考验。事发之后,楚国的霸气为之大减,政局却尚称安稳。对君父,商臣尽可不择手段;对贵族,穆王就不能不心怀顾忌了。楚国的旧贵,如斗氏和成氏,那是连颇有才略的成王也驾驭不了的。还有氏和屈氏,也都族大根深。
纵使穆王愚钝而乖戾,他那老奸巨猾的太师潘崇却深通人情世故。只要潘崇心里明白,对潘崇言听计从的穆王是不敢事事胡作非为的。
穆王在位十二年,全无善政、宏图可言。对他来说,最大的成就乃是得以善终,也许,这样他就心满意足了。
穆王死,其子庄王立,楚国的形势更使贵族中的有识之士为之忧心如焚。然而,曾几何时,楚人便惊喜地发现———邻国则惊恐地发现有其父未必有其子,犬父所生的竟然是虎子,时势比家庭对人更有决定作用。
(第一节转祸为福的庄王
穆王在楚国的历史上留下了平淡的几页,它像风暴来临之前的沉闷,令人不安。
公元前623年———穆王三年,楚灭江。江是一个小国,其故址在今河南息县西。公族嬴姓,与秦人为同族。江人国灭祀绝,远在关中的秦穆公为之举哀。当时秦、晋正在交战,楚乃乘机灭江。同年,郑公子士到楚国聘问,其母为江国公族女子。穆王唯恐公子士为害于楚,竟秘密派人在叶县的客舍中毒杀了他。
其明年,鄀国因朝秦暮楚,被秦人击破,南迁到楚国腹地,其新址在今湖北钟祥西北。楚国在鄀国故址商密设县,谓之“上鄀”,鄀国新址则为“下鄀”。同年,楚灭六。六,故址在今安徽六安北。公族偃姓,相传是夏人皋陶的后裔。
又明年,秦穆公去世。
公元前618年———穆王八年,春,楚伐郑,动机是趁晋灵公年少,对中原诸侯施加压力,迫使他们背晋从楚。楚师俘获郑大夫三人,郑向楚请和。夏,楚侵陈,取其边邑壶丘(在今河南新蔡东南),唯一的理由是陈从晋。秋,又伐陈,楚师被陈师击败,公子茷被陈师俘获。陈以小胜大,惧祸及身,向楚请和。
公元前617年———穆王九年,工尹子西和大夫子家(斗仲归)谋叛,事泄,两人都被捕杀。
是年冬,穆王与郑穆公、陈共公在息县会盟。随即同赴厥貉(在今河南项城),与蔡庄侯、麇子会合,商议伐宋。宋昭公大惧,亲自到厥貉慰劳楚师,表示输心从楚。于是,伐宋之议打消。陈共公、蔡庄侯因故先行回国,麇子则擅自逃会回国了。宋昭公请楚穆王和郑穆公到孟诸围猎。孟诸在今河南商丘东北,是一处天然的名胜。围猎必须布军阵、行军令,犹如作战。楚穆王居中路,郑穆公以贵客居尊位为左翼(“左盂”),宋昭公以主人居卑位为右翼(“右盂”)。楚息公子朱和王孙子舟(申舟、文无畏)为左司马,楚期思公为右司马。左司马行令执法,吩咐诸军要带取火用的燧,一早就驾好车。宋昭公违令,子舟责打了宋昭公的御者,并让他在军前示众。宋人因此衔恨,慑于楚国的兵威,暂且隐忍不发。
其明年,为了惩罚逃厥貉之会的麇子,楚两度伐麇,曾推进到麇都锡穴(在今湖北郧县)附近,但战果甚微。
又明年,令尹成大心去世,成嘉继为令尹。成嘉伐群舒,俘获舒子平。舒有几个方国,因而号为“群舒”。当时,晋正与秦交战,齐、鲁、宋、卫诸国正在与狄交战,都不遑南顾,因而楚师在淮南可以从容来去。
公元前614年,穆王死。子熊旅继立,是为庄王。
穆王对太子的教育似乎并不重视,为太子遴选的两位师傅都是不受宠信的政客。其一是子仪(斗克),原为申公,在成王三十七年被秦师俘获。八年后,秦败于晋,才放子仪回国,以求与楚结盟。
穆王不信任子仪,子仪怏怏不乐。其二是王子燮,曾求为令尹不遂,也郁郁不欢。公元前613年———庄王元年,令尹成嘉和先王的太师潘崇率楚师主力再次伐群舒。子仪和王子燮乘机作乱,扬言成嘉和潘崇有大罪,擅自分掉了他们的资财和仆妾。随即在郢都筑城,准备据守。同时派刺客去杀成嘉,未果。成嘉和潘崇闻变回师,子仪和王子燮与析公串通,胁持庄王逃离了郢都,计划逃往析邑。刚走到庐邑(在卢戎故址,今湖北南漳东北),子仪和王子燮就为当地的大夫戢黎和叔麇诱杀,析公逃奔晋国,庄王恢复了自由。
这时,庄王年不满二十,威信尚未确立,势位尚不牢固。两位师傅的叛乱和败死,使庄王也不免染上了嫌疑。史称庄王即位三年,不理朝政,淫逸无度。这,可能是自发和被迫兼而有之;自发,即庄王对声色犬马颇有所好,情不自禁;被迫,即庄王为权贵掣肘,事不由己。当时政柄由权贵操纵,不同的派系形同水火。即令庄王即位伊始便有励精图治之志,怕也解不开盘根错节的矛盾,甚至会激起废立之变。堵敖之死、成王之死,都是前车之鉴。自己刚即位就成为两位师傅闹政变的人质,余悸犹存。韬光以远祸,敛翼以待时,这是庄王的上计。在钟鸣鼎食、牵黄擎苍、美目巧笑之中,他的苦心是别人无从洞察的。公元前612年———庄王二年,晋伐蔡,这是到楚的国门之外来耀武了,楚竟坐视不救,以致蔡不得不与晋为城下之盟。可见庄王初立时的执政大夫已无心于远略了。
西汉的贾谊明了庄王的苦衷,在《新书·先醒》中说:“昔楚庄王即位,自静三年,以讲得失。”话虽讲得绝对化了些,但不乏灼见。谁也不曾想到,天灾人祸竟帮助了庄王,也帮助了楚国。公元前611年———庄王三年,楚国大饥,西部的几个少数民族相继发动叛乱,《左传·文公十六年》记:“楚大饥,戎伐其西南,至于阜山,师于大林;又伐其东南,至于阳丘,以侵訾枝。庸人帅群蛮以叛楚,麇人率百濮聚于选,将伐楚。于是,申、息之北门不启。”旧注,阜山在今湖北房县南,大林在今湖北荆门北,訾枝在今湖北钟祥境,大致不误。阳丘地望不明,似应在郢都东南;选,一说在今湖北枝江境,疑不确,应在鄂西北。戎,杜预注以为乃“山夷”,其说可从。楚地所谓“山夷”,主要是巴人。这次巴人的骚乱,大概不是政治性的,而是经济性的。饥不可耐,只能去抢粮和游食。当时,既能在楚都西南起兵,又能在楚都东南起兵的,只有巴人。巴人的这次骚乱,波及面虽广,持久性却弱,不足为大患。庸是楚国西面最大的一个邻国,这次充当了叛乱的中坚。麇虽有伐楚以复仇之心,但尚在观望。楚国的执政大夫方寸大乱,商议可否迁都。这时,庄王态度如何就至关紧要了。是庸主还是明主,是弱者还是强者,就看如何处置这场危机了。
《史记·楚世家》记伍举和苏从相继入谏,庄王“乃罢淫乐,听政,所诛者数百人,所进者数百人,任伍举、苏从以政,国人大说”。所诛者、所进者各数百人,或许夸大了,但有所退、有所进是可信的。在回答伍举所云有鸟不蜚不鸣这个隐语时,庄王自称“蜚将冲天”,“鸣将惊人”。国难当头,志士仁人挺身而出,庄王有恃无恐,才拍案而起了。
大夫贾反对迁都,他说,我们能去的地方,敌人也能去,迁都是无益的,为今之计,莫如伐庸。庄王从其议,决定伐庸,这是擒贼先擒王的善策。当初解救庄王的戢黎,受命为元帅,这意味着庄王力图打破旧贵主宰政柄和执掌军权的局面。麇人和百濮见楚师大动干戈,都散伙了。楚师集结在庐邑,戢黎用官仓的储粮供应军需。前锋推进到庸国的“方城”,与拒守的庸师交战。这个“方城”是庸国为防御楚、秦等国而建的,故址在今湖北竹山。戢黎是贤臣,但不是良将,没有攻坚的经验,以致初战不利。大夫子扬被庸人捉去,关了三天,逃回楚营,主张等主力赶到后再战。大夫潘尫(师叔)认为不妨暂且让庸人得胜,使他们因骄傲而懈怠,再去打败他们。戢黎从潘尫之议,令楚师故意七战七退。庸人果然以为楚师不堪一击,便只派裨、、鱼三部蛮卒追逐楚师。这时,楚国已说动了秦人,笼络了巴人,争取了蛮人,使庸国陷于孤立。庄王乘着快速的驲车,随同主力赶到了前线。楚师分为左、右两翼,在秦师、巴师的配合下,展开钳形攻势,一举击灭了庸国。于是,楚国转危为安。庄王实践子自己的誓言,一飞冲天,一鸣惊人。
威信与胜利俱来,国人为他们又得到了一位雄主而庆幸。后生可畏的新贵尽力显示自己的才具,旧贵主宰政柄的偏瘫症状大为减轻。国家机器又能正常地运转了。可是,灾荒投下的阴影又大又长,国力的恢复尚需假以时日。
(第二节问鼎周室
国间环境对庄王并不严酷,倒是给庄王提供了向北方诸侯挑战的良机。当时的齐国君昏臣昧,声望一落千丈。《史记·齐太公世家》记,齐懿公尚为公子时,与丙戎之父争猎获之物,及即位后,问其罪,断其足,而使丙戎为仆;近臣庸职之妻有美色,齐懿公纳之内宫,而使庸职骖乘。丙戎和庸职不胜其辱,弑齐懿公于车上。
君臣如此,其国如何就可想而知了。晋国挟霸主的余威,对中原有不小的影响。但楚国已从困境中解脱出来,使中原又感受到它的威胁了。郑这只风信鸡又忽南忽北地转动起来,晋不能不怀疑郑的忠诚。
《左传·文公十七年》记郑卿子家派人送信给晋卿赵盾,表白郑事晋无二心,同时声明如晋逼郑太甚,郑将“铤而走险”。这信写得很直率,赵盾无言以对。公元前610年,晋、郑交质。但不过两年,郑又背晋从楚了。公元前608年———庄王六年,秋,楚、郑合兵伐陈、宋,大捷,缴获宋战车500乘。晋与宋、陈、卫、曹合兵伐郑,郑向楚告急。贾率兵救郑,击晋师于北林(在今河南新郑北),晋师失利,晋将解扬被楚师俘获。其明年,春,郑伐宋,大捷。夏,晋与宋、卫、陈诸国合兵伐郑,因楚救郑而引退。晋灵公暴虐,乃至因熊掌不熟而处死宰夫,在高台上用弹弓射人为乐。赵氏杀晋灵公,立晋襄公弟黑臀为晋成公。
像齐懿公那样荒唐和像晋灵公那样暴虐的君主,在北方各国时或可见,在楚国却不会出现。楚的公族对君主的教育,楚的国人对君主的要求,以及楚的传统对君主的约束,都比北方各国所能做到的要严格得多。民为神主、民为邦本的思想在楚国已成为常识,这也是北方各国所不如的。
公元前606年———庄王八年,春,伐陆浑之戎,这是庄王首次涉足于中原。陆浑之戎在伏牛山与熊耳山之间的伊水流域,自顾不暇,未曾开罪于楚。庄王伐陆浑之戎,是假尊王攘夷之名到中原去试探,可谓醉翁之意不在酒。楚师在陆浑虚晃一枪,就开到伊水与洛水之间,在周都的南郊举行盛大的阅兵仪式。这是又狂妄又天真的举动,只有年少气盛的庄王才做得出来。即位不久的周定王忐忑不安,派善于应对的王孙满去慰劳庄王。
《史记·楚世家》记庄王问王孙满,周天子的九鼎有多大?有多重?言外之意,分明是要与周天子比权量力。王孙满似答非答地说:
“在德不在鼎。”庄王的口气越来越硬了:“子无阻九鼎。楚国折钩之喙,足以为九鼎。”所谓“折钩之喙”,即将戈援的尖端折下来。假如真把楚师的钩喙都折下来,铸九鼎是不成问题的。面对有逼人气焰的庄王,王孙满发表了一通宏论。首先,他以感叹的语调反问:
“呜呼!君王其忘之乎?……”然后,他介绍九鼎制作的年代和传承的经过:“昔虞、夏之盛,远方皆至,贡金九牧,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桀有乱德,鼎迁于殷,载祀六百。殷纣暴虐,鼎迁于周。”接着,他阐明“在德不在鼎”的道理:“德之休明,虽小必重;其奸回昏乱,虽大必轻。昔成王定鼎于郏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他的结论是:“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鼎之轻重,未可问也。”庄王不再强求,麾师伐郑,以问郑背楚从晋之罪。“问鼎周室”这个典故的来由,大致就是这样。
王孙满的一席话,使庄王获益匪浅。从此,庄王对德和威的关系有了更深的认识。他离周赴郑,应是欣然而行的。没有这样的大度,就不成其为庄王了。
庄王观兵周郊,问鼎周室,北方诸侯噤若寒蝉,这是因为他们一无德,二无威,只好瞠目结舌。
这次伐郑,庄王的意图无非聊示薄惩而已。庄王懂得:谁能使郑成为自己的附庸,谁就是事实上的霸主;反过来说,谁要想成为事实上的霸主,谁就得使郑成为自己的附庸。因此,夹在晋、楚两强之间的郑,怎样才能保持中立是任何智者都无法解答的二律背反。
庄王对郑聊示薄惩之后,又略施小惠。其明年,送大鳖给郑灵公,以贺即位。大鳖是珍馐,北方所不产,郑人视之为异味。庄王没有料到,大鳖竟送掉了郑灵公的命。郑国的子公和子家两位公子朝见郑灵公,将进宫时,子公食指弹动,举起食指对子家说,你看,我今天一定大有口福。进了宫中,发现宰夫正在切已经煮熟的大鳖,两人不禁相视而笑。郑灵公问他们何以发笑,子家如实相告,焉知这就埋下了祸根。心胸狭窄的郑灵公觉得那些贵显公子都是潜在的政敌,容不得他们有任何放肆的苗头。当天晚些时候,郑灵公请各位大夫品尝大鳖,子公也在受邀之列,但郑灵公唯独不让他吃这异味。子公大怒,把食指伸进鼎中,蘸上鳖羹,塞进嘴里尝过,才拂袖而去。“染指”的典故,即由此而来。郑灵公要杀死子公,而事机不密,为子公侦悉。子公和子家先下了手,杀死郑灵公,改立其庶弟公子坚,是为郑襄公。这个偶发的细故表现了人物性格的尖锐碰撞,暴露了郑国公族内部的利害冲突,它引来了君位的更替,但对郑国的前途却没有发生可以察觉的任何作用。
灭庸后,庄王命子扬为令尹,子越(斗椒)为司马,贾为工正。氏常以屈居若敖氏之下为憾,贾也如此。贾散播流言,使庄王处死了子扬,以子越为令尹,以贾为司马。在郑灵公被杀之年,贾又向庄王说了些对子越不利的话,子越不自安,以为庄王偏袒氏,竟悍然谋反,公室与若敖氏之间注定要进行的决战,因子越谋反而提前爆发了。
子越在申县诱杀子贾,然后率若敖氏的私卒向郢都前进。庄王派使者告诉子越,愿以三位先王的子孙做人质,保证不杀子越。
子越不听,麾师渡汉。庄王紧急调集重兵,与若敖氏战于皋浒(在今湖北襄樊西郊,汉水南岸)。子越在阵前亲自射庄王,连发两箭:
第一箭擦过车辕和鼓架,射中了丁宁(钲);第二箭擦过车辕,射中了笠毂。王师见状大惊,前锋为之却步。庄王当即派人传告将士,先君文王灭息时,得到三支利箭,传给后世,子越偷去两支,现在两支都已射出,子越再也没有了。王师士气复振,庄王乃击鼓进兵。
若敖氏私卒寡不敌众,迅即溃败。出于除恶务尽的欲望,庄王不惜株连无辜,尽灭若敖氏,子越之子贲皇逃奔晋国,晋君赏以苗邑,遂以苗为氏,称苗贲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