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绿的竹叶,覆盖着厚厚的未化的白雪。仅看整个清幽的环境,仿佛置身在竹墨的夏竹轩里。不过,只一细看,只细看那竹身的色泽,便知道,此竹林非彼竹林。
竹墨的居所幽绿,而此处除了一处以竹条建造的楼阁外,再无其他的庭院衔接、厅台水榭。那处楼阁下,静无一人的林子里,一琴台,一把七弦琴,一石墩。
雅致的雪林中,竹墨临风背向楼阁而坐,伸手,修长洁净的十指捻起了一根琴弦。调音,然后指腹熟稔的游走在琴弦上,如涓、如落针、如和风、如流水的琴音流泻了在林子里。
看那衣袂飘飞于风中,看那俊逸如玉树临风,本就是脱俗的好风神。再起高山流水的天籁之音,见其人,闻其声,已可教你驻足三日不自知,余音绕梁数时。
此情此景,是画是实,眼见之下,已无从去分辨了。也分辨不出罢。
林子的入口处,楚天秦和竹轩,都不禁暗吸了一口气。停步,没有再前,惟恐染指了眼前的画,惟恐脚踩上雪后,那‘咯吱咯吱’的响声,会扰了琴音。
“铮!”
琴弦断!
古时便有如此说法,琴师抚琴时,有不请自来的偷听者,琴弦自动就断。原来这不是传说,是真的。七弦琴的最后一丝余音散开后,竹墨微一笑。
竹轩长舒了一口气,楚天秦略一迟疑,漫步而来。竹轩紧随其后,身后的一干侍卫见此,也不离左右的跟着。
“竹墨公子好雅兴。”楚天秦赞叹道。
竹墨起身,作揖。“有礼了。”
竹轩满意竹墨按约到了这里,转向楚天秦笑道:“二弟和臣是一母所生的亲兄弟,殿下不需和二弟客气。”
这拉近距离的话倒是提点了楚天秦,楚天秦笑道:“是啊,庄妃和紫妃还是本宫的妃子呢。”想起誉王殿里的两个妃子,楚天秦笑容的底色,是不易察觉的阴沉。说完话,径自在楼阁下的竹椅上坐下。
竹轩忽觉气氛有些怪异,诡异在哪里他又说不出。这紫竹林本是三殿下楚天秦的属地,没料他和楚天秦未到之前,竹墨已闲雅的坐在那里抚琴了,倒好像今日之约是竹墨提议的,这府邸的主人是竹墨一般。
这反客为主的一招,隐隐的让竹轩不安。似乎今日约竹墨到此的动机——让竹墨协助楚天秦夺得大好江山的目的会落空,会让楚天秦对他这个谋臣失望。
咳了一声,竹轩开门见山的说道:“如今时局紧迫,实在不宜拐弯抹角。二弟,大哥的提议,你考虑的如何?”竹墨今日没有爽约,竹轩的心里大致有底。只是表面功夫得做做,例行公事的问问。
楚天秦虽未说话,一双玩味的眸子,却是一刻未离的看着竹墨的。
竹墨一笑,坐下,手指在仅剩六根的琴弦上一拂,琴弦顿时发出了苍乱的音调。微一叹息,带着点思量的语气说道:“这弦断了,七弦琴还能弹么?”
“七弦琴不比胡琴,只剩六根弦,自然是不能弹成曲的调子了。”竹轩回答着这白痴的问题,实在猜不透竹墨此刻在想些什么。语气有些逼迫,想到竹墨不可能不顾及莫颜的性命,心里又放松了些。
竹墨莞尔,那一笑,分明是明艳不可方物,那皑皑白雪,那三月阳春的血梅一枝独秀于寒春的景致都要失色的。竹轩和楚天秦看呆的那瞬,竟恍然在那抹绝艳的笑里看到了邪魅的美,完全物极相反于竹墨一贯尔雅的神情。
笑毕,竹墨看着楚天秦一时失神的脸,道:“皇权之争,三殿下意欲如何?”
楚天秦微愣,竹轩喜道:“二弟是应允了?”
竹墨没去看竹轩,等着楚天秦的应话。楚天秦闪过明了的笑,说道:“看来令妹的性命,在你的心里,比什么都重要。”
竹墨笑笑,捻茶喝了一口,“只要大哥兑现你的承诺。”
竹轩应道:“做大哥的绝不失言,回府后,自会替五妹解毒。”
三人眼神交会后,算作成交。楚天秦方阐述道:“舅父、母妃和本宫这些年来培植的势力可与四弟争峰。如今有公子相助,本宫心中甚宽。”
竹墨道:“殿下算漏了人,大殿下是长子,又是嫡出,这场宫变中,他无需笼络,已占了上风。三殿下和四殿下手足相争后,得利的皇子,可就多了。比如说看似平庸无能的大皇子,比如说流连花街柳巷的五皇子、六皇子,又比如说……消失了二十年的二皇子。”
“哼!”楚天秦讥诮道:“大皇子虽有皇后照护,决堤之时,岂是他等能掌舵?五弟、六弟在父皇的心中早已形同虚无,在朝中声名狼藉;我二哥,如今是否活着,都无可预料,又怎能参与谋权之事。”
竹轩插话道:“殿下,倘若二殿下在世的话,较之利益,你也胜于四殿下。二殿下和您,可都是德妃所生,比之四殿下,情意更胜一筹。就算二殿下坐稳龙椅,您日后也是堂堂的亲王。”
竹墨捻茶在手,微笑。
“二哥……他不可能还活着!”楚天秦轻喃。
“天下事,没什么是绝对的。”看似无意,又像是有意,竹墨轻轻的凉着茶。
楚天秦道:“当年我亲手手刃了二哥,埋了他的尸骨,他又怎会还活着!”
听了这话,竹轩和近身侍卫皆是一怔,随即恢复了常态。楚天秦说出此隐私,并非是为人做事不深思熟虑,只是,杀人见血的事,他做多了,这类话从他的口里说出来,也便少了几分惊疑。
竹轩的心里尤其明白,楚天秦会在此时将这密杀皇子的事说出来,是因已打算彻底的和楚辰翼决裂,为争权夺位两相不容。既也撕破脸,也不惧怕二十年前的事泄密了。亦旨在给竹墨和身周的死士提醒,他连自己同母所生的二哥都能杀,何况是异母所出的楚辰翼!
竹墨喝茶,未语。
楚天秦说出了此话后,身边的人,格外的小心翼翼着,就连竹轩,也一时胆寒。
似是为了缓解气氛,楚天秦笑道:“公子不用介怀。你既是本宫的盟友,就是本宫真正的自己人,本宫可以对不起任何人,站在利益的角度说,绝不会对不起自己的盟友。”
竹墨半是玩笑半是揶揄的笑道:“殿下真是坦诚啊,好一个‘盟友’胜兄弟手足。”
“呵。”楚天秦附和的一笑。
“看殿下这么坦诚,我真是惭愧啊。”矜淡的笑着,竹墨看着楚天秦,云淡风轻的说道:“殿下知道吗,我,也姓楚。”
众人皆是一谔,尤其是竹轩不可置信的看着竹墨,“哈哈,二弟今天也破例开着玩笑,看来心情真是不错……”
楚天秦却没有笑,心里的某处仿佛被蛰了一下。‘楚’姓在离月王朝是皇姓,不过,除了皇家外,因离月王朝已有上千年的历史,逐代繁衍,其他支流的‘楚’姓虽不多,却也在民间不算希奇。想到此,楚天秦淡定的说道:“公子也姓楚?
竹墨道:“是啊,姓楚,单名一个‘刖’字。殿下不会感到陌生才对。”
“楚……刖?!”楚天秦咻的站起,“你是我二哥?!”
楚天秦的惊呼声刚落,身周他的侍卫已举剑重重包围在了竹墨的身周。适才楚天秦当着众人的面,说了他手刃了二皇子的事,如若竹墨要一争皇位,此事一曝光,他不但没了前程,甚至还会有杀身之祸。
主子一失势,随从的命运可想而知,极会察言观色的侍卫们,早已将长剑指向竹墨,只等楚天秦一声令下,便要大开杀戒。
“这……这怎么可能呢,一定是弄错了,二弟定是在信口胡言……”竹轩拦于楚天秦的身前,笑道:“殿下,稍安勿躁。”虽笑的镇静,竹轩却也将竹墨的话半信半疑了,心里又在飞快的算计,竹墨与自己有二十年的兄弟情谊,要是竹墨真是二皇子的话,他该投身竹墨的麾下,还是继续为三皇子卖命?
竹墨起身,略扯开了肩上的衣服,离月图腾现于众人的眼前,楚天秦大惊,“真是你……二十年前,你四岁的那年,我才两岁,我分明用剑杀死了你,又将你埋在了荒林。甚至是去年,我还去了那荒林祭奠你,亲自查看了你的尸骨,你……”
竹墨微笑,“那尸骨,是别人的,我没那么容易死。”
竹轩颤语道:“莫非……那尸骨是我二弟的?”
竹墨道:“是令弟……臣相大人的二公子的尸骨。”
“你杀了我二弟……”转向了楚天秦,竹轩一时分不清自己的立场。
竹墨道:“令弟不是他杀的。令弟那时刚好病逝,臣相大人怕华夫人伤心,独自埋了去。却恰巧在尘土里剖开了奄奄一息的我。初见我时,臣相大人便已知我的身份,也猜到了我的处境。令公子刚好病逝,无外人知道,所以……”
“哈哈……”一向表象温和的楚天秦竟哈哈大笑,“所以,臣相大人便狸猫换太子,将二哥你收养了去。既为免去臣相夫人的哀痛,又收养了皇子,不管以后是何官运,他的手上有你这张王牌,关键时刻一出,都可保官运亨通!……哈哈,我记得我和你出宫杀你的头天,我在御书房外听到了臣相和父皇在商议,预备立你为太子。”
竹轩浑身一震,那时候……那时候楚天秦才只有两岁啊,两岁的孩子,竟有如此心机!
看着楚天秦,竹墨含笑不语,看不出他有丝毫介意二十年前楚天秦密杀他一事。
“都愣着做什么?”楚天秦大呵,“还不将这个自称为皇子的人给本宫拿下!”
自称为皇子?众侍卫虽然都心知肚明竹墨的真正身份,却无一人胆敢违抗楚天秦的命令,看着侍卫们举剑待刺,竹墨笑道:“三弟,当真要手足相残?”
楚天秦道:“杀!”
“咻!”的一声,数十头戴斗笠的灰衣人从白雪皑皑的紫竹下坠下,手中皆是寒光闪闪的三尺长剑,“胆敢冒犯二殿下的人,杀无赦!”
见竹墨的侍卫到此,楚天秦后退了一步,满脸惊惧,却不是惊惧竹墨的随从护驾,只是……一见数十人的装束,楚天秦不敢置信的道:“黑鹰……是黑鹰……离月与周边四国的江湖组织黑鹰,你竟然是黑鹰宫的宫主!”
黑鹰宫,十年前突然现于江湖的一个秘密组织,无人知道其府邸在何处,无人知道那组织是怎样的组织,只大致知晓黑鹰宫的人的装束。传闻黑鹰宫宫主年少英俊,灼灼其华,传闻黑鹰宫宫主武艺绝世,深不可测,却又待人温和;而黑鹰宫的下人,却个个手段毒辣身怀绝技;传闻……
传闻,众多传闻,听厌了,听腻了,却万不曾想到,今日竟因手足相残一事,在此见到黑鹰宫的人现身。
众宫廷侍卫没有想到,竹轩没有想到,楚天秦也没有想到。他们甚至还未从竹墨是二皇子的事实中清醒过来。
同样震惊的人,除了紫竹林里的人,还有坐于马上,一直在紫竹林的入口观好戏的人。
本还打算继续看戏下去,一见黑鹰宫的人现身后,楚辰翼知道,再也不能耽搁下去了。远远听到臣相府过来的兵部军队的马蹄声,楚辰翼呵道:“将紫竹林包围,凡是欲冲出重围的人,杀无赦!”
哼,不管竹墨介意不介意楚天秦在二十年前杀他,现今又要杀他的事,楚辰翼知道,竹墨和楚天秦两人,他留不得,他们始终是一母所生的亲兄弟!就算不是兄弟,也是他皇位继承人的直接敌人!今日,绝不能让他们活着离开此地!
猜到了楚辰翼的心思,几乎是楚辰翼对身后赶来的兵部军队下令的同时,莫颜大叫,“二哥快离开,楚辰翼要致你于死地!”
颜儿?
看着五丈开外的马匹上坐着的楚辰翼和莫颜,竹墨忽略了楚辰翼的存在,只对着马上坐着的莫颜轻扯着笑容。
“二哥快走,楚辰翼他要杀你,你快走……”
竹墨真的是二皇子,真的是……虽然在真龙寺外,就已经知道了这事实,不过适才见竹墨在楚天秦的面前承认了,莫颜的心里还是酸涩难过。
二哥,竹墨……竹墨,你昭示了你的身份,你也想卷入宫廷之争吗?二哥,你也想争权夺位,想做皇帝吗?二哥,你是那么的清心寡欲,你也想做皇帝了吗?二哥……
本来有千言万语的话想问竹墨,可是,此刻,莫颜在乎的,只是,竹墨能活着,能在楚辰翼调来的上万兵马中活着……
只要能活着,就什么都好。
“二哥,他要杀你……”楚辰翼要杀你啊,你怎么还杵在那里!
楚辰翼的脸色比翻江倒海还要难看,一脸盛怒的将莫颜的身子扳到面前,怒吼道:“你给我搞清楚状况,我才是你要嫁的人,你现在在护着谁?”
该死的女人,她就没一点在乎他吗?竹墨是黑鹰宫的宫主,他是黑鹰宫的宫主啊!该死的女人,她就没想过,黑赢宫的人那一身的绝世武学吗,要取他的性命,黑鹰宫的人易如反掌,她究竟有没有在意他???
“桁!”莫颜使力的想挣脱楚辰翼的钳制,“你无耻,你想要做皇帝,想要杀二哥,你还在这里指责我?放开,你放开……”
楚辰翼搡了搡莫颜的身子,“你给我听清楚,自古帝王路,都是用鲜血铺成的,我不杀伯仁,伯仁要杀我。我不与我的兄弟自杀残杀,也避免不了他们杀我!今天这里,不是我死,就是他们亡!”
“不管不管……”莫颜推攘着楚辰翼,“我不管你杀谁,你都不能杀我的二哥!”
什么大哥、三皇子,什么亲情和国家社稷?她不管,她只是小女子,她原本就不属于这里,和这里的家人没有亲情。她原就是自私的人,动谁都可以,就是不能杀她爱的人,不能杀竹墨,不能……
“该死的女人!”楚辰翼失控的低咒,莫颜也不顾一切的要滑下马。两方的军队与侍卫还没开战,马上的两人,却已经是两不相容了。
竹墨轻蹙了一下眉,李鹤察觉,欺身御剑而飞,五尺软剑如一条缎带,顺手将莫颜抢了过来。
“颜儿……”楚辰翼怒吼。
“二哥。”莫颜在竹墨的笑意下奔了过去。
死女人!楚辰翼捏拳,玄坼和丰积见楚辰翼盛怒,又不敢言声,楚辰翼气道:“还愣着做什么?弓箭手,准备!”
“是!”
莫颜扯了扯竹墨的衣服,问道:“二哥,他要放箭。”
她现在的担心算是做做样子存心气某人了,呵,虽然想到了楚辰翼手握重兵,而竹墨和楚天秦这方不过几百人,势力悬殊,不过,看着竹墨的笑容,莫颜早就心安了。
对,对,刚才有听到什么黑鹰宫?虽然没寄希望于黑鹰宫的人能在楚辰翼上万重兵的围困中突出重围,莫颜的心里也没甚惧怕的了。要死和竹墨死一起算了,看那楚辰翼还会不会对他们放箭。
记得那姓楚的对她说过‘她在,他在’,哼,看看她被他射死了,他会不会跟着殉情?借此揭破他那信口开河的山盟海誓。就算她死了,也正好称意。就像真龙寺里那大师的话,她死了,就可以穿越回21世纪了。
唯一的遗憾,就是没去竹墨的那什么黑鹰宫瞧瞧。
竹墨听到自己说楚辰翼要放箭了怎么没反应?莫颜不死心的又扯了扯竹墨的衣服,“二哥,他要放箭了。”
竹墨笑道:“他不会真的放箭。”
莫颜急道:“他说的出做的出。”二哥啊,楚辰翼不是好人。
竹墨矜淡的笑道:“他不会真的下令的……他怕会误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