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嘉靖十三年(1534)初夏,柳公权告老还乡,居遂州柳家花园,赋闲在家颐养天年。
坐落在小南街上的柳家花园,已有上百年的历史了,是柳家老祖宗留下的一份家产。老宅子虽然不能同德胜庄、玉春堂这些豪宅大院相比,但在遂州城内,也算得上是名邸大宅了。高高的院墙内,围着一块宏阔的空地,这块空地曾经作为遂州驻军的较场,由此可见,这座柳家花园,规模应该是相当大的了。
柳公权辞官之时,夫人原本打算留在京城和儿孙们共同生活在一起,快快乐乐地安度晚年。但柳公权却想到儿时嬉戏的柳家花园内,那让人魂牵梦绕的荷塘美景、花圃良辰。于是,不顾夫人的强烈反对,坚决地回到了故乡遂州。
柳夫人久居京师,回到潮湿多雨的蜀地后,很不习惯南方夏日里的闷热天气。尤其是今年夏天,川中大旱,已经百日没有下过一滴雨水了,天气闷热难熬。夫人苦不堪言,从早到晚都在柳公权耳边唠唠叨叨,听得他心烦气躁。自从京师返回故乡以来,柳公权就没有真正清静过一天。
端午之夜,月朗星明,柳家花园内,一灯如豆。
柳公权斜倚在竹椅上,月白色的夏布汗衫,早已被汗水湿透。两个十五六岁的丫鬟,无精打采地轮番给他打着扇。柳公权依然烦闷不减。他望了望满天的星星,叹了一口气。听乡下的亲戚们说,从清明节到现在,老天爷就没有下过一滴雨,江河早已断流干涸,大片大片的农田旱得禾苗全无。眼下,甚至连人畜的饮水都十分困难了。
作为一方名宿,柳公权比谁都着急。人一焦虑火气当然就大,柳老爷子的口腔里,生满了丁丁点点的热毒疮。
丫鬟杏儿乖巧地奉上青花瓷茶缸,低声说道:“老爷,茶已经凉了。”
柳公权正在火头上,顺手将茶缸拂在地上,好端端的一件宣德官瓷,马上碎成了数十片。他闷声闷气地叱责道:“邻里乡亲饮水都难得一滴,咱哪来的心思品茶?”
杏儿吓得浑身直抖,她知道这只茶缸是老爷的最爱,但却不知道老爷为何要将它打碎。
杏儿一个小丫头,她哪里知道老爷此时的心情呢?乡亲们都说柳大人曾经在京师当过大官,肯定不会见死不救。这天下午,城郊仁里场的乡亲们派代表来找过他,让他去州里反映旱灾的实情。但他知道,州衙里的官吏们,不会把他一个卸了任的老朽放在眼里,就算自己厚着老脸去了,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思前想后,柳公权决定自己想办法为乡亲们排忧解难。
杏儿见老爷并没有真正生气,悄悄地拿来扫帚,将瓷片一一清扫干净。
柳公权看到杏儿小心翼翼的样子,有些过意不去。想到自己一时性急,恐吓坏了丫鬟们,便挥了挥手,让她们全部退下。自己一个人静静地躺在竹椅上,默不做声。
夜里雾气渐浓,气温也降了下来。不远处的荷塘里,不时传来悠扬的蛙鸣声,还有蛐蛐的低吟浅唱。
柳公权躺在竹椅上假寐,心情渐渐平静下来。直到东方欲晓,晨曦从木格花窗的窗棂中透进来,斑斑驳驳,如影似幻。
护院打更的曹六提着灯笼,急急忙忙来到后花园里,俯身连连呼唤道:“老爷,老爷,河阳镇的张幺师来了。”
柳公权正要迷迷糊糊睡去,让曹六这么一嚷,便没了睡意。他听说张幺师来了,连忙吩咐领到客厅奉茶相见。
张幺师是谁?柳公权一大早请他来干什么?柳夫人一点都不知情。她虽然埋怨老头子没有听她的话,但看见自己的丈夫满脸憔悴的样子,还是十分心痛。她每天安排杏儿早起,将掺有薄荷叶的水放在茶炉上烧开,用阔口大碗凉好,以便老爷起床后饮用。
张幺师原本是个舞锤弄錾的石匠,略识得几个文字。由于他经常出入山中,慢慢地对山川地理有了认识,邻人们修房造屋就请他选个屋基,偶尔也给人家看看墓地。时间久了,渐渐成了这一带有名的风水先生,人称张幺师。
柳公权请他到府上来,就是想让他找一眼井,以解邻里百姓饮水的燃眉之急。
张幺师对风水一学不甚了解,但若是让他找一眼水井,还是有相当大的把握。昨天夜里,他听说了这件事后,心里十分敬佩德高望重的柳大人,六七十岁的人了,还呕心沥血地为乡亲们操心。因此,今天一大早,他就带着罗盘来到了柳家花园。
柳公权来到客厅后,稍作客套,便简明扼要地将所托之事叙述了一遍。
张幺师连连点头:“大人为邻里乡亲劳心费神,小的自当竭尽全力相帮,请大人尽管放心。”
柳公权叫丫鬟们送来了早点,陪张幺师匆匆吃过,又吩咐下人们准备了干粮饮水,便送张幺师早早上路寻找水源。
张幺师带着一干脚力,乘着早晨微凉的天气,进入后山中。
柳公权等到张幺师去了后山,择荷塘边的凉亭坐定。他手里摇着蒲扇,口里喝着清凉的薄荷水,心情比昨日好了许多。
傍晚时分,张幺师带着一干人回到柳家花园。柳公权热情迎入后庭,设宴款待张幺师。
席间,张幺师几次欲言又止,似有难言之隐。柳公权不知道张幺师何故如此忸怩,便叫他但说无妨。
张幺师吞吞吐吐地说道:“遂州一境涪水为大,小人今日遍查境内涪江水系,州城治所为流域最低的洼地,他处已不可能再有大股的泉水了,唯老爷府上荷塘边的凉亭处,乃涪江水脉汇聚之龙泉穴也。”
柳公权闻言一惊,五十年前,曾有术士对他的父亲说过,花园凉亭所处的位置乃柳家的福地,须严加保护,不得遭受任何损坏。否则,将祸患无穷。
张幺师见柳大人沉吟不语,只道他心痛家业,便端坐一旁,默不做声。
柳公权神情稍定,开口问道:“此凉亭处果真有泉水?”
张幺师见柳大人相询,十分认真地说道:“涪江自射洪直奔桂花而来,过了青螺嘴,突然绕了一个大弯,回旋于遂州城。大人可曾闻‘大江弯弯,龙眼其间’之说?龙眼者,泉之穴也。此处无水,则乡里无他处可寻矣。”
柳公权听了张幺师一番理论,颔首相许。
张幺师继续说道:“德胜、玉春二宅,规模虽冠遂州,然其未出一官一吏,何也?实乃柳园有龙脉恩泽也。”
柳公权装作没有听见张幺师的话,散了酒席后,独自一个人回到堂屋里。他紧紧地关闭了堂屋的大门,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静静地跪了一个时辰。
夜里亥时,按照张幺师的指点,柳公权吩咐家里的人,重新置办了酒席。他将一对红烛明晃晃地点燃,率领府上四十余人,先祭了天地祖宗,又敬拜了龙王老爷。然后,命令下人们连夜拆了荷塘边的凉亭,以备明日凿井之用。
翌日天明,邻里乡亲听到柳大人要为民凿井,都自告奋勇前来帮忙,成百上千的乡党将偌大的柳家花园,挤得水泄不通。
柳公权从中选择了二十名精壮青年,请他们昼夜不停地施工凿井。又嘱咐家里的厨子,大鱼大肉备着,以便犒劳日夜作业的工匠。
说来有些蹊跷,自从拆亭开工凿井后,柳家花园里时常就发生这样或那样的怪事情。先是丫鬟杏儿跌断了手臂,后又有曹六扭伤了腰身。
柳公权想起早些年父亲的告诫,心里不免嘀咕起来。可是,当他看到乡亲们一双双渴望的眼睛时,心里像刀绞一般难受。他始终一言不发,只是常常一个人静坐在堂屋里,望着神龛上的祖宗牌位发愣。
打井的小伙子们感念柳大人一片苦心,无不竭尽全力凿石,短短三日,井深已凿至三丈。然而,井壁四周却一直干干爽爽,连一点湿气都没有,更不见一丁点的滴水痕迹。
柳公权心里犯了嘀咕,莫非张幺师看走了眼?他见工匠们日夜挥汗如雨,便把疑惑藏在心中。每日照常前往井场慰问,给工匠们递递茶,点点烟,默默地为工匠们加油鼓气。
又过了数日,井深已达七丈,石坚如铁,日进不足二尺。
乡亲们望眼欲穿,柳公权也愈发地焦虑。他看到工匠们早已疲惫不堪,便叫大厨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酒席,亲自犒劳工匠们,一一向他们敬酒。
正饮酒间,柳公权五岁的小孙子爬到井口处玩耍,众人都未及提防,以致其不慎跌进井中,气绝而亡。
柳夫人惊悉噩耗,捶胸顿足大哭不止,并当着众位乡亲的面,大声责怪柳公权不守祖宗遗训,毁业败家,以致酿成此等惨祸。她不顾家人的劝阻,嘱咐管家收拾钱物,要了一挂大车,投京师长子而去。
众位工匠惧不敢言,酒也不愿再喝了,三三两两散去。
柳公权两眼布满血丝,见夫人负气而行,立即感到身心皆疲,顿时双脚一软,瘫坐在地上。
乡亲们见了,纷纷围过来,每个人的眼里都充满了关切的神色。
柳公权心口一痛,老泪流了出来。凿井不能半途而废,乡亲们都在盼着救命水啊!他忍着丧孙之痛,不顾家人的极力反对,叫工匠们继续凿井,不得有丝毫懈怠。
井凿至八丈处,遭遇到了火包石。铁钎凿在石上,火星四溅,一日之内,几无进度。
众人面露难色,柳公权也暗自叫苦不迭。
曹六见老爷二目无神,已瘦得不成人形。但他知道,设若水井开凿不成功,老爷必定如耗尽油的灯,随时都可能熄灭。因此,曹六大声地对工匠们说:“大家千万不能松劲,切莫辜负了老爷的一片苦心!”
众工匠听得热血沸腾,更加卖力地开凿。一日之内,折断铁钎数十根,人人虎口震裂,血流不止。
柳公权见此情景,痛责张幺师妖言惑众。他万般无奈,跪在井旁大哭了一场。让家人准备了丰盛的晚餐,准备吃完散伙饭后,让乡亲们各自回家。
席间,柳公权又数次痛哭陈说,其言多愧疚之词,深表对不起乡亲父老。
工匠们见柳大人多次痛哭,心里也十分难受。大伙儿已经明白柳大人放弃了凿井,纷纷劝言道:“大人不必自责,只怨老天无眼,要绝人生路。您一心为民,其恩其德,必将永铭乡里!”
柳公权哽咽道:“众位师傅日夜辛苦,然天不与我,奈之何?”说罢,又放声痛哭。
众人一听,胸中血气又生:“柳大人恩同再生父母,令我等大为感动,今夜再凿一宵,如无结果,便万事皆休!”
柳公权正要阻止,众工匠已径自去了井场。
二更天,柳公权正在榻上和衣而眠,突然听到后园之中,有人高声喧哗:“老爷,出水了!柳大人,出水了!”
柳公权几疑在梦里,匆匆赶到后园井场,只见井中一股清泉冲天而出。皎洁的月光下,玉光闪闪,势如奔马。
据《遂州志》记载,当年境内大旱,人畜亡者十之八九。唯遂州仁里场柳家坝,凿得龙泉一口,全乡独活。乡人感念柳公权恩德,将井命名为“柳公泉”,至今犹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