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竹声声,除夕已至。
遂州城外,仁里坝蒋家大院的后花园里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
老爷蒋明洋在众人的簇拥下,来到了后花园。下人们一个接一个前来跪拜请安,得些老爷夫人给的赏钱后,便次第陆续进入席间,单等老爷发话,好享用那些美味佳肴。
蒋明洋举起酒杯,正要说话,却发现少爷玉儿没有赴宴,询问众人,皆不知少爷在何处。又问身旁的老夫人,也不知玉儿到哪里去了。
爆竹声里,蒋家大院顿时乱成一团。
蒋明洋慌了手脚,丫鬟仆人们更是没有了抓拿,哪里还顾得上吃丰盛的晚宴?个别胆大的家丁,偷空抓上一把油酥花生或撕下一只鸡腿,四下里散去寻找少主人。
众人举着灯笼火把,来到放生池的一棵老桂树下,见少爷正站在那里发呆,两眼痴痴迷迷地望着杂草丛中。
老桂树临近坟山,朦胧的灯光下,气氛异常诡异,让人的背心阵阵发麻。
大胆的家丁举灯照看,立即吓得大声惊呼。一条酒杯粗细的斑斓锦蛇,正盘在草丛里,昂首吐信。
蒋明洋闻言,心里十分地疑惑。除夕之夜,何来此物?他以为不祥,嘱下人将蛇杖毙,就地埋了。
一家人复入席,直畅饮到子时方寝。
蒋明洋嗜睡,往往头一挨枕就能呼呼入眠。除夕之夜却十分地蹊跷,他只要一闭眼睛,脑子里便立即呈现出那条锦蛇来。如此这般辗转反侧,直到天要亮时,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鸡鸣五更,早起的厨工正生火做饭。突然听到少爷的房间里,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哭声。
蒋明洋从梦中惊醒,忙奔了过去,只见玉儿如癫似狂,哭声古里古怪。
玉儿见了父母,两眼痴痴发呆,似不曾相识一般,时而狂笑,时而号啕,时而又嘶嘶哑哑地哭诉道:“外祖母到家里来过年,却遭我们杖毙了。”
蒋明洋见玉儿疯疯癫癫,说话语无伦次,思忖必与昨夜那条锦蛇有关,便嘱咐下人多备香烛纸钱,十分虔诚地烧了。又率全府上下数十口人,空地里跪下,向天而拜,以赎罪孽。
然而,玉儿的癫症非但没有好转,哭闹犹胜于前。
方圆十里的医师巫婆尽至,诸般医术法术使遍,依然束手无策。
午时,有游方老道前来府上讨斋,蒋明洋嘱家人铺以酒食,盛情款待。老道听说了这件事后,施以神水咒符,玉儿哭闹方止,独自横卧榻上熟寐。道士嘱咐安排人手看护,但切勿惊动他。
翌日辰时,玉儿豁然醒来。问其故,居然不知所云。
玉儿恢复如常,蒋明洋满心欢喜。到了正月十五元宵节,老爷携玉儿到遂州城里赏灯。灯会上,各色灯具千奇百怪,人物鸟兽栩栩如生。
玉儿一见之下,忽又痴迷如癫。他居然学着百禽之声欢叫,一时怪相迭出,引得观者哄然大笑。
蒋明洋以为玉儿少不更事,戏之好玩,严加痛责。玉儿看见父亲发怒,不敢再为,强忍不发。谁知,刚过片刻,复又癫狂如初。蒋明洋大怒,气冲冲地将他拽回家里,令人痛殴。
玉儿大声号啕,初时还是人声,渐渐地声如畜叫。时而犬吠,时而豕嚎,一号一啼,无不惟妙惟肖。
蒋明洋心中气恼,却也无可奈何,暗自流下两行悲泪。从此以后,蒋明洋不再管玉儿,任他胡闹非为。
玉儿没了束缚,对口技一术,更是痴迷不已。每日里,邻人必闻蒋家少爷喋喋于花园中,或模仿鸟兽或人物,或模仿山水或雷电,无不神似。
玉儿稍长,口技愈精,常常献技于州城的茶肆酒楼间。十七岁时,竟然赢得了“玉麒麟”的美誉。
春三月,潼川府尹骆时香为母亲做七十大寿,摆百席宴酬谢宾朋好友,又邀百戏贺之。酒宴正酣之时,有一艺人独坐围屏中。不置灯火,也无道具,只求满庭宾客不要喧哗。
一席宾客皆静气屏息。
然围屏之内,久未有声息。随着一阵风声过后,众人听见一老一少者,相遇道上。老者将少年请到家里饮酒,二人对饮狂欢。
俄而,少年醉而别去,踉跄数里,醉仆道中。
又有一人路过,将少年扶起,似故交之友。友扶少年至家,而院门已闭,遂大声呼唤守门人。
院内一犬狂吠,引来附近数犬仿效,渐次数十犬狂叫不止。其声老者、小者,远者、近者,同声而吠,一一可辨。
少顷,守门人启门而出,二人入院内。
少年之妻应声出,送者诺诺而别。
妻扶少年登床,醉者欲饮茶,妻烹茶来到床前,少年已鼾声如雷矣。
妻怪之,唧唧不休。顷刻间,妻亦熟寝,两人鼾声各异。
夜半忽闻呕声,少年起而大吐,呼妻索茶。
妻作呓语,少年骂骂咧咧而眠。
妻夜起小解,欲穿鞋往,其夫已吐秽物于鞋中。妻怒骂之,易鞋而起,至桶处,大珠小珠乱洒而下,音清脆一一可闻。
时天欲晓,雄鸡乱鸣,其声之种种各异,远远近近相闻。
天刚明,其老父至,唤少年曰:“天已明,速屠猪矣!”
少年翻身起床,至猪舍饲猪,群豕争食声,老父烧汤声,柴薪燃烧声,倾水声,声声嘈杂。
又闻少年捆缚一猪,磨刀声、杀猪声、猪悲鸣声、出血声、刮毛声,历历皆闻。
父谓之曰:“可至市相售矣。”
闻肉上案声,切割声,买卖数钱声,交叉繁复。有买猪首者、买腹脏者、买肋骨者,纷纷争吵不已。少年心烦,将刀往案上一甩,砰的一声,求购者皆哑然不语。
骆府上满席宾客,掌声骤起。
骆大人命点了红烛,庭明白如昼。启视围屏,内一人而已。有识之者言,口技者,遂州大富绅蒋明洋家少爷玉儿是也。
余查《遂州志》,大明二百七十六年间,口技有此成就者,唯遂州“玉麒麟”一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