涪水自西北逶迤东来,两岸连山,林木葱茏。
凤山坐落在涪江东岸的茄子坝上,孤峰独立,犹如凤凰展翅。早年的凤山并不叫凤山,而叫玉峰,因其状如天子的玉玺,故而得名。
大宋徽宗皇帝任遂州郡王时,曾经到玉峰的玉印寺上过香。寺里的住持铁佛和尚聊起前朝旧事,声称寺庙的前身,乃是大唐遂州刺史张九宗所创的凤山书院。郡王爷听了,心里肃然起敬,他见庙宇恢弘气度不凡,又见山色秀美灵气蓬勃,遂赐名凤山。
凤山的山腰处,一潭如碧,深不可测。潭旁的岩石上,金钩铁划地题着两个瘦金大字“龙湫”。当地耆老名宿信誓旦旦地称,字为大宋徽宗皇帝赵佶手书。
离潭数十丈,有一座十分宏阔的大宅子,飞檐斗拱,隐于高高的围墙中。宅子的大门长年紧闭,外人均不知宅内虚实。
大宅子的主人张青山,操一口不伦不类的川话,自称川北利州昭化人,因避流贼之乱,举家迁入凤山中,筑园自宁。邻人们却不完全相信他的说法,认为避祸是真,川人身份必定有假。
张青山年约五旬,大明崇祯九年(1636)的腊月间,奉一妪并二幼子,从北而来。初到凤山时,搭茅屋三间在潭畔,一家人布衣薄食,生活清清寒寒。二子孪生,音容笑貌一般无二,令人不辨长幼。
邻人们不知四人底细,偶尔听见张青山称二子为少爷,神情举止状如下人,心里甚是疑惑。老妪虽然年迈,却仪态端庄,张青山对她更是敬畏有加,时常侍候左右。
越明年,张青山和乡民们熟悉了起来,他便央求众人帮忙,耗资数万费时三年,修建了这座豪宅。四邻乡党无不惊讶,自从张家迁入此地之后,既不见他一家人劳苦耕作,也不见他捕鱼打樵,哪来如此巨额钱财?
这个张青山的真实身份,委实让人怀疑。
久而久之,好事者私下里传言,说张青山曾经是剑门一带赫赫有名的棒客,干过无数杀人越货的勾当。乡民们说话做事,便有意无意地和他保持了距离,渐渐地关系也变得疏远起来。
张青山好像期盼的正是这种局面,他看到了人们异样的目光,便不再主动和众邻来往。时常带着二子游于山间,或吟诗作对或颂词解文。每每路遇外人,其必一扫卑微之态,威严地立于人前。二子稍有刁顽之举,定遭当众呵斥,二子唯唯诺诺。设若没有外人的时候,张青山对二子又唯唯诺诺,一倨一卑间,判若两人。
这样过了五六年,张家两位小子长成了风姿绰约的美少年,双双求学于凤山书院。
书院主讲杨百年,乃蜀中名士。张青山礼之如上宾,逢年过节,他都要亲自携带酒食到书院里,和主讲大人对饮。
杨百年乃是饱读经史的鸿儒,见张青山气质不凡,暗自思忖他必是七贤一类的人物,便有心结交,讨教诗文辞赋。
张青山笑而不语,不停地把酒相敬。杨百年看见张青山谦恭有加,只道他不愿意卖弄才学,对他愈发地钦佩。
张家两位少年求学凤山书院里,得名儒杨百年谆谆教诲,甚是快活自在。期末例考,杨百年发现二子课业犹如初始入学时一般,不见丝毫长进,心里大为惊讶。
原来二子生性顽劣,好动厌静,尤其讨厌八股文章。兄弟俩时常作顽猴状,攀高蹿低地嬉笑打闹。
一院学子多效仿张家两兄弟,跟着他们打闹疯玩。杨百年哭笑不得,托人转告张青山,嘱其严加管束。
张青山听说后,又备上好酒好菜来到书院。他见了杨百年后,依旧微笑从容,除了默默地饮酒外,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临行前,张青山按例给了杨百年月供,只是比平时多付了一锭酬银:“杨先生费心了。”
张青山从书院回到家里,独自坐在庭院的桂树下,默默沉思不语。
老妪在堂屋里见了张青山落寞的表情,不知他有何心事,只道他久居凤山,动了思乡之情。
夜里,张青山将杨百年所言,一一据实告诉了老妪。
老妪始知张青山所虑,心中大戚,老泪滚滚而下。
张青山见了老妪的悲戚神色,也心急如焚。他连忙将自己的所思所想,和盘托了出来。
老妪听了张青山的话,顿时满脸惊诧之色,将一双老眼睁得大大的,定定地看着他。见张青山神情坚毅,便苦笑不语,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内心实多有不忍。
从此以后,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张青山的卧室里,桐油灯就会准时点燃,时常通宵达旦,至天明方灭。
二子好奇,窥于窗,只见张青山手执长卷,秉灯夜读。
老妪唤二子跪于榻前,训诫云:“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尔父年近六旬,尤勤学不已。似汝二人这等年华,正是求知年龄,岂可虚度光阴?”
二子低了头,挨着老太太的训斥,不敢顶嘴多言。窃以为老父夜读只是偶尔为之,因此并不放在心上。每日里到了学堂,照样贪玩好耍。
张青山从此以后,不再过问二子的学业,倒像是对读书上了瘾一般,夜夜灯下长读,每每至天明方寝。
二子初时觉得有些惊讶,渐渐地受到影响,也跟着夜读。每到夜深人静之时,一院寂寥,三点灯火如豆。
春夏秋冬,暑寒交替。凤山里的人们,常常在寂静的夜晚,看见张家大宅子里,豆灯长明。
顺治八年(1651)春,初入中原的大清王朝为招揽人才,开科取士。
张家两位少爷同榜高中,分列二甲第十七名和第十九名,赐进士出身。
旬日之内,京报连登黄榜。
张青山得报,喜极而泣,亲自下厨弄了四样小炒,将一坛老酒开了,开怀畅饮到午夜。是夜,淅淅沥沥的小雨,经久不息,一直下到天明方止。
张青山醉卧木榻,口吐鲜血而亡。
二子从京师归来,见老父亲已故,失声痛哭于柩前,双双长跪不起。
老夫人泣曰:“张爷非尔等亲父,实乃袁府管家是也。为了报答汝父知遇之恩,不辞辛苦携我等入蜀避祸。张爷一字不识,却心痛尔等不思上进,怕有负大帅重托,假夜读以塑榜样,十年寒窗助尔等成材,实乃义薄云天,不是亲父胜似亲父也!”
乡邻们始知张宅一家人丁,乃大明兵部尚书兼辽东都督袁崇焕家人是也。
袁大帅是大明朝的忠臣,在辽东一线抗击后金,屡立战功。昏庸的崇祯帝中了皇太极的反间之计,将袁崇焕施以磔刑,举国皆愤。
管家张青山为保袁氏血脉,携老夫人和袁氏二位幼子,从京师千里潜入蜀中,隐于凤山龙湫。
杨百年为张青山的情义所感动,请求潼川府尹奏请当朝旌表。圣发皇榜,诏告天下,赐慈父祠匾悬于凤山张宅大门上。杨百年亲自撰写《慈父赋》,刻牌立于宅前。
凤山方圆百里的乡民,无不视慈父祠为圣地。他们奉张青山为圣人,世代敬仰,香火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