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鲁吉斯先生,”比利金太太回答道,“如果我对你说,先生,你的头顶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层天花板,那么我是在欺骗你,可我是不愿意骗人的,不愿意的,先生。你头顶上有瓦,到了刮风的时候,它们会在上面吱嘎吱嘎地震动,你好歹得忍着点儿。不论你是谁,先生,我看你也没办法让瓦片固定不动,绝对没有办法。”这时,比利金太太讲得有些激动了,于是马上让自己冷静了一些,免得影响她在客人面前拥有的道义上的优势。“正因为这样,”她继续说道,口气已经比较温和,但是仍然坚定不移地决心老实到底,“正因为这样,我就不必陪你到顶楼去看房间了,你到了那里也不必对我说:‘比利金太太,这天花板上怎么有水渍?我认为那正是一个水渍。’我也不必对你回答:‘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先生。’是的,先生,我绝不做骗人的事。我在你指出之前,便已经明白你的意思。是的,那是水渍,先生。它有时漏水,有时不漏。你可以住上半辈子,却没有一次漏水,但是也说不定哪一天它就漏水了。因此最好让你预先知道这一点,免得你将来给淋成一只落汤鸡。”
格鲁吉斯先生想到被水淋得湿漉漉的那副狼狈相,不免大为扫兴。
“太太,你还有别的房间吗?”他问道。
“格鲁吉斯先生,”比利金太太回答道,神情庄严肃穆,“我有。你问我有没有,那么我坦率而正直的回答是,我有。二楼和三楼都空着,都是些很可爱的房间。”
“很好,很好。我们没有任何反对它们的意思。”格鲁吉斯先生说着,安心了一些。
“格鲁吉斯先生,”比利金太太说道,“请你原谅,那些房间都在楼上。除非你准备跑楼梯,否则你无论如何也到不了那里。”接着,她对着罗莎用责备的口吻说道:“小姐,你总不能要我把二楼,更不用说三楼,都搬到地面上,让它们跟客厅在同一个平面上吧?那可不行,那是办不到的,小姐,我们的力量办不到,既然办不到,又何必痴心妄想呢?”
比利金太太讲得这么慷慨激昂,仿佛罗莎真的曾经坚持这个站不住脚的主张,非要把二楼和三楼搬到地面上来不可。
“太太,我们可以看看这些房间吗?”罗莎的监护人问道。
“格鲁吉斯先生,”比利金太太回答道,“可以。我不想向你隐瞒真相,先生,你可以去看。”
于是比利金太太打发使女到后客厅取来了她的围巾(这已经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不知是从何年何月开始的,就是不论她走到哪里,总要披上围巾),由使女给她围好之后,她这才带路上楼。在楼梯上,她为了喘气,还斯文地停了几次,到了会客室里,便用手捧住了胸口,仿佛她的心都快要掉下来了,得赶紧抓住,否则就要飞走了。
“那么三楼呢?”格鲁吉斯先生问道,对二楼很是满意。
“格鲁吉斯先生,三楼就在这上面。”比利金太太回答道,彬彬有礼地向他转过身来,仿佛在一个困难的问题上,双方已经建立了庄严的信任,如今可以达成明确的谅解了。
“太太,我们能不能也看一下呢?”
“可以,先生,”比利金太太回答道,“它们都是像白天一样清楚的。”
结果看得也很满意,格鲁吉斯先生跟罗莎退到一扇窗口旁边,商量了几句,然后要了笔和墨水,拟了几条租约。这时比利金太太坐了下来,就整个问题提出了一份指示,或者说意见摘要。
“每星期四十五先令,为期一个月,按日历上的时间计算,”比利金太太说道,“这是唯一合理的条件,双方都不吃亏。这里不是邦德大街,更不是圣詹姆士广场,但我也没有说是。同时也不应该否认——为什么要否认呢?——这里的拱道通往马厩。马厩是必要的。至于用人,这里有两个,工钱都不少。关于小贩,以前为此发生过争吵,但是肮脏的靴子踩脏了壁炉前面清洁的石板地面,很容易引起纠纷,我可不想为了你们多花些小费。煤是按照炉子或者按桶计算。”她把这两个词念得非常重,仿佛它们具有非常微妙却是十分重大的区别,“我这里不欢迎狗。除了随地拉尿拉屎以外,它们还会被人偷走,弄得大家疑神疑鬼,很不愉快。”
这时,格鲁吉斯先生已经写好了租约,预备好了定金。“太太,我已经替两位女士签了字,”他说,“现在请你也把名字签上,教名和姓氏,请签在这里。”
“格鲁吉斯先生,”比利金太太说着,又迸发出了一股诚实精神,“不行,先生。教名我不能签。”
格鲁吉斯先生望着她,愣住了。
“门口的牌子便是担保,”比利金太太说道,“它可以作证,我不会逃走。”
格鲁吉斯先生看了看罗莎。
“不行,格鲁吉斯先生,这一点只得请你原谅了。现在大家只知道这房子是比利金的,可不知道比利金是男是女,那些地痞流氓也不知道比利金住在哪里,是住在靠街的屋子里,还是住在楼上,这人有多大多高,多亏这样,我才觉得安全。如果要我承认我是住在这里的一个单身女人,那可不行,小姐!我们都是女人,”比利金太太说着,脸上露出了非常委屈的神情,“你可千万别不顾我的安全,强迫我这样做。”
罗莎涨红了脸,好像她怀着什么不光彩的目的,非要欺负这位善良的太太一样,于是她请求格鲁吉斯先生,让她随便签个字就算了。就这样,一个男爵式的亲笔签名“比利金”,便赫然呈现在租约上了。
接着他们商定了细节,租期从后天开始,那时特文科里顿小姐可望到达。罗莎仍然挽着格鲁吉斯先生的胳臂,回到了弗尼瓦尔会馆。
这时,只见塔塔先生正在会馆里走来走去,看到他们,他马上站住,迎了上来。
“我忽然想起,”塔塔先生开口说道,“我们不妨到泰晤士河的上游去玩玩,天气这么好,潮水也合适。我自己有一条船,就停在圣堂埠头。”
“我已经很久没到泰晤士河上游去看看了。”格鲁吉斯先生说道,有些心动了。
“我还从来没有去过呢。”罗莎也说道。
不到半个小时,这事便付诸实行,大家到了泰晤士河上。潮水送着他们前进,下午风光明媚。塔塔先生的船非常出色。他和洛布利(塔塔先生的水手)划着一对桨。原来,塔塔先生有一条游艇,停在下游格林海斯附近,塔塔先生的水手便是管那只游艇的,由于目前的任务才离开那里。这是一个乐观的小伙子,一头黄褐色头发,满脸络腮胡子,一张又大又红的面孔,那副样子跟从前的木刻中的红太阳差不多,头发和鬓髯便是太阳周围的光芒。他在船头上熠熠生光,灿烂夺目,保持着海军战士的镇静,或者剽悍,随你怎么说都可以,他的手臂和胸口刺着各种花纹。洛布利划船似乎毫不费力,塔塔先生也这样,然而桨随着他们的手移动,船也在他们脚下飞跃前进。塔塔先生仿佛什么也不在干,只顾跟真的什么也不在干的罗莎闲聊,有时也跟格鲁吉斯先生搭讪几句,不过后者不是什么也不在干,他在掌舵,只是时常搞错,不过那也无关紧要,只要塔塔先生那巧妙的腕关节灵活地一转,或者洛布利先生在船头咧嘴一笑,方向便拨正了。潮水欢笑着,闪闪发亮,载着他们向前,最后他们停下船,在一片常绿的花园中进餐,具体地点就无须细谈了。然后潮水知趣地落下去了——这一天它好像专门在为这几个人服务。船在几片柳林间悠闲地漂浮,罗莎试着划船,结果在别人的大力帮助下,划得很出色。格鲁吉斯先生也试着划船,划得很卖力,一会儿背朝下脸朝上,一会儿脸朝下背朝上,差一点把下巴颏儿贴到了桨上,不过谁也没给他帮忙。接着大家在树荫下休息(多么好的休息啊),洛布利先生便利用这时间擦洗甲板,整理坐垫、脚蹬等等,像走钢丝似的在船上来回跑,对他来说,靴子是异端的东西,而袜子是奴役的工具。在返航的甜蜜时刻,酸橙树的花香洋溢在空中,水声潺潺,像音乐似的。不知不觉,大都市的黑影已笼罩在河面上,黑魆魆的桥梁跨过河流,像死亡跨越生命一样,常绿的花园仿佛已永久留在后面,不可再得,远远离开他们了。
第二天,城市又变得灰蒙蒙的,一切都显得陌生了,给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似乎在等待着永远等不到的东西。罗莎心里想道:“一个人恐怕不会一辈子都没有不称心的时候吧!”不会。她开始思考着,现在修道城里的学校生活已经一去不返了,不称心的时刻会不时地出现,使她对生活感到枯燥乏味。
然而罗莎在期待着什么呢?她在等待特文科里顿小姐吗?特文科里顿小姐按时到了。比利金立即从后客厅跑了出来,前来迎接特文科里顿小姐。从那个不祥的时刻开始,仇恨便在比利金的眼中出现了。
特文科里顿小姐带来了大批的行李,有她的,也有罗莎的全部物品。她被这些行李弄得心烦意乱,以至于没有对房东太太给予必要的关注,表示理所应当的敬意,这使比利金非常生气,于是傲慢地皱起了她那阴云密布的眉尖。接着,特文科里顿小姐手忙脚乱地清点她的皮箱包裹,它们一共有十七件,她却把比利金本人也点了进去,当做第十一件行李,这么一来,比利金便觉得,她不能不给以严正的驳斥了。
“物品不应该胡乱计数,”她开门见山地说道,毫不客气,简直是存心顶撞,“这屋里的主人不是箱子,也不是包裹,更不是旅行袋。不是,请你务必注意,特文科里顿小姐,也还没有到成为一名乞丐的地步。”她否认的这最后一点,是指特文科里顿小姐忙乱之中把两先令六便士塞到了她的手中,却没有放在马车夫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