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没有出什么事,疲倦的鸽子没有受到任何惊动,第二天她神清气爽地起床了。十点的钟声敲响的时候,格鲁吉斯先生带着克里斯帕克先生一起来了,后者刚刚从修道城的河边一口气赶到这儿。
“特文科里顿小姐很不放心,罗莎小姐,”他向她解释道,“带着你的纸条来找妈和我,她慌得跟什么似的。为了安慰她,我自动承担了这个任务,一早便搭火车到了这儿。我本来认为,你应该先来找我,但是现在我觉得,你来找你的监护人,是完全正确的。”
“我曾想到过去找你,”罗莎告诉他,“但是初级教士院落离他太近了——”
“我明白。那是很自然的。”
“你昨晚告诉我的一切,亲爱的,我都已经转告克里斯帕克先生了,”格鲁吉斯先生说道,“当然,如果他不来,我今天也会写信通知他的,但是他来得非常及时。他能够亲自前来,真是太好了,因为他离开这儿还没有多久。”
“你们怎样处置海伦娜和她的弟弟,考虑好了没有?”罗莎向两个人问道。
“说真的,我一点办法都想不出来。”克里斯帕克先生说道,“格鲁吉斯先生的头脑比我灵活得多,而且他已经考虑了整整一夜,如果连他也拿不出主意,我就更不用说了!”
不受限制的使女这时从门口探进头来——她是先敲了门,得到了允许才开门的——报告说,有一位先生问,这里有没有一个名叫克里斯帕克先生的人,如果有,他想跟他讲几句话,如果没有,他表示抱歉,因为他弄错了。
“克里斯帕克先生在这儿,”克里斯帕克先生说道,“但是他现在没有空。”
“那是一个黑皮肤的先生吗?”罗莎插嘴说道,退到了她的监护人身边。
“不,小姐,应该说是棕色皮肤。”
“你可以肯定不是黑头发吗?”罗莎鼓起了勇气问道。
“完全肯定,小姐。棕色头发和蓝眼睛。”
“教士先生,如果你不反对,也许还是见见这个人的好。”格鲁吉斯先生说道,他一向比较谨慎,“一个人如果遇到了困难,或者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总是不知道哪个方向可能有出路。遇到这种情形,我的办事原则是不能死盯住一个方向,而是眼睛望着每一个方向,说不定出路就在那里。我有过这样的经验,不过现在还言之过早。”
“那么只要罗莎小姐同意就行。让那位先生进来吧。”克里斯帕克先生说道。
那位先生走了进来,发现克里斯帕克先生并不是一个人,不免露出了坦率而谦逊的神情,表示了歉意,然后转向克里斯帕克先生,笑着提出了一个意外的问题:“你认得我是谁吗?”
“你就是在树底下抽烟的那个人,几分钟前我在斯坦普尔会馆外面看到过你。”
“对。我也是在那儿看到你的。那么我是谁呢?”
克里斯帕克先生集中注意力,对着那张给太阳晒得黑黑的、漂亮的脸庞端详了很久,于是从前一个孩子的影子,仿佛隐隐约约地在屋子里逐渐出现了。
那位先生看到初级教士回想起往事时脸上容光焕发的样子,又笑着说道:“今天早上你打算吃什么?你已经脱离危险了。”
“等一等!”克里斯帕克先生喊道,举起了右手,“再等一秒钟!塔塔!”
两个人热情洋溢地握住了手,然后互相把手搭在对方的肩上,搭了好一会儿——对英国人来说是出奇的长——兴高采烈地注视着彼此的脸庞。
“我过去的跑腿的!”克里斯帕克先生说道。
“我过去的保护人!”塔塔先生说道。
“你救了我,让我没有淹死!”克里斯帕克先生说道。
“在那之后你才学会了游泳,你想起来了!”塔塔先生说道。
“我的上帝啊!”克里斯帕克先生说道。
“阿门!”塔塔先生说道。
然后两个人又热情洋溢地握了握手。
“你们想想看,”克里斯帕克先生喊道,双眼闪闪发亮,“罗莎·布德小姐和格鲁吉斯先生,你们想想看,当初塔塔先生还是一个最小的低年级学生,可是他却一头扎进水里,搭救我这个又大又重的高年级学生,一把抓住我的头发,像一个水中大力士似的,把我拖到了岸边!”
“你们想想看,我是给他跑腿的低年级学生,可是我不能让他沉下去!”塔塔先生说道,“但事实是,他是我最好的保护人和朋友,他对我的好处比所有的老师加在一起还要更多,因此当时我凭着一股盲目的冲动,只想把他拖出水面,不然就跟他一起淹死。”
“你好,见到你很荣幸,先生,”格鲁吉斯先生伸出了手,跑上前来说道,“认识你我真的感到非常荣幸。很高兴能认识你。但愿你那次没有着凉,但愿你没有喝太多的水,以至于弄得很不舒服。在那之后你一直还好吧?”
人们绝对不清楚,格鲁吉斯先生是否明白他正在讲些什么,但是有一点是很清楚的,那就是他存心想要讲些什么,表示一下他高度友好的态度和赞赏的心情。
罗莎心里想道,要是上帝当初派一个这么勇敢而且熟悉水性的人来救她可怜的母亲,那该多好啊!可惜他那时还太小,太年轻了。
格鲁吉斯先生突然开始在屋里踱着方步,慢腾腾地来回走了一两次,弄得大家莫明其妙,不知道他是喉咙哽住了,还是身上在抽筋。过了一会儿,他开口了:“你们先别忙着称赞我,真的,谢谢你们,只是我有一个主意,我想这是一个好主意。我记得,我曾经看到过塔塔先生的名字,你就是住在拐角顶上那套房子隔壁的房客,对吗?”
“是的,先生,”塔塔先生回答道,“在这一点上你说对了。”
“在这一点上我说得没错,”格鲁吉斯先生说道,“这是第一点,通过了。”他把右拇指在左手上打了一下,“你也许认识你的邻居,那位跟你的房间只有一墙之隔的人?”他走到了塔塔先生的面前,免得他的近视眼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是兰德勒斯。”
“这一点也通过了。”格鲁吉斯先生说着,来回踱了几步,然后走了回来,“我想,先生,你们大概没有什么来往吧?”
“不多,但是也有一些。”
“这一点也通过了。”格鲁吉斯先生说着,又踱了几步,然后又走了回来,“塔塔先生,那是怎么样的来往?”
“是这样的,我看那个小伙子挺孤单的,我就请求他——这只是一两天之前的事情——让我把花种在他的窗口,那就是说,把我的空中花园扩大到他那里。”
“请大家坐下,好不好?”格鲁吉斯先生说道,“我有了一个主意!”
大家一致坐下了,塔塔先生虽然还摸不着头脑,但是也做好了洗耳恭听的准备。格鲁吉斯先生坐在中央,双手搭在膝上,摆出平时那副背书的架势,开始谈他的主意了。
“根据目前的情况,我还不能断定,我们中间的这位小姐要跟内维尔先生或者海伦娜小姐公开接触,是不是妥当。我有理由相信,我们的一个外地朋友(我要顺便对他发出强烈的诅咒,我的教士朋友想必也不会反对)正在这儿鬼鬼祟祟、躲躲闪闪地活动。他本人不露面时,也许会打发别人出来活动,给他通风报信,这种人可能是更夫、看门的,或者是斯坦普尔的这一类角色。另一方面,罗莎小姐希望见到她的朋友海伦娜小姐,这是非常自然的。同时,至少让海伦娜小姐(她的弟弟则可以通过她)亲自从罗莎小姐的口中得知发生的事情,以及面临的危险,这也是很必要的。我提出的这些看法,各位同意吗?”
“我完全同意。”克里斯帕克先生说道,他听得很仔细。
“我觉得我也应该同意,”塔塔先生笑着说道,“只是我还不太明白。”
“不要急,先生,”格鲁吉斯先生说道,“只要你肯支持我们,我们马上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现在,如果我们的外地朋友有密探在这里,那么很清楚,这类密探只能从外面监视内维尔先生居住的那套房子。他向我们的外地朋友报信,我们的外地朋友则会根据从前了解的情况加以补充,确定有什么人在那儿进出。没有人能够观察整个斯坦普尔,或者去了解所有其他屋子中进出的人,确实,只有我这一套屋子是例外。”
“我开始明白你的意思了,”克里斯帕克先生说道,“你的谨慎用心令我非常钦佩。”
“我不必多说,我还一点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塔塔先生说道,“但是你的意思,我也有点了解了,因此我可以马上声明,我的屋子可以供你们任意使用。”
“很好!”格鲁吉斯先生说着,得意扬扬地抚摩了一下脑袋,“现在大家都明白我的意思了。亲爱的,你也明白了吧?”
“我想我明白了。”罗莎回答道,脸有些红,因为她发现,塔塔先生很快地瞟了她一眼。
“这样,你随同克里斯帕克先生和塔塔先生,一起上斯坦普尔会馆,”格鲁吉斯先生说道,“我则一个人出出进进,进进出出,就像平时一样。你跟这两位先生一起上塔塔先生的房间,在那儿参观塔塔先生的空中花园,等待海伦娜小姐的出现,或者设法让海伦娜小姐知道,你就在隔壁。你可以跟她自由地交谈,一个奸细也听不到你的话。”
“我非常担心我会——”
“担心什么,亲爱的?”格鲁吉斯先生看她吞吞吐吐,于是问道,“不是害怕吧?”
“不,不是那样,”罗莎羞涩地说道,“我是怕会妨碍塔塔先生。我们这么随便地使用塔塔先生的房子,恐怕不大合适。”
“没有的事,”那位先生回答道,“你能光临,让你的声音哪怕在那儿出现一次,我也将一辈子感到荣幸。”
罗莎听了,一时简直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于是低下了眼睛,转向了格鲁吉斯先生,恭敬地问,她要不要戴帽子。格鲁吉斯先生认为,这样再好也没有了。于是她离开了房间。克里斯帕克先生利用这个机会,向塔塔先生简要地介绍了内维尔和他的姐姐遇到的灾难。时间还是足够的,因为那顶帽子正好需要费一番工夫才能戴上。
塔塔先生把胳臂伸给罗莎让她挽着,克里斯帕克先生则独自走在前面。
“可怜的,可怜的埃迪啊!”罗莎一路上在心里想道。
塔塔先生挥着右手,一边俯下头,兴致勃勃地跟罗莎聊着天。
“在他搭救克里斯帕克先生的时候,他的手恐怕还没有这么有力,皮肤还没有晒得这么黑,”罗莎瞟了他一眼,心里想道,“但是即使那时,他的手也一定已经很有力,意志已经很坚定了。”
塔塔先生告诉她,他当过水手,在各地漂泊了不少年。
“你什么时候再出海呢?”罗莎问道。
“再也不去了!”
罗莎心里想到,要是那些女孩子们看到她靠在一个水手的胳膊上,走过宽阔的马路,不知道会怎么说呢。她又想到,街上的过路人一定会觉得她非常娇小,弱不禁风,对比之下,她旁边的那个人却是那么强壮,简直可以把她抱在手里,带着她逃出任何危险,一刻不停地跑几十英里路。
接着她还想到,他的那双蓝眼睛一定能够看得很远,只要危险在远处一出现,它们就能够看到,而且一点也不会畏缩,会迎着危险前进。这时,她无意之间抬起头来,只见他似乎也正在想着他们的什么事。
这让罗莎有些不好意思,以至于连后来自己是怎么走上楼梯(在他的帮助下),飞进他的空中花园的都不清楚。她觉得那简直是一个仙境,就像突然出现在那神奇的豆茎顶上的美丽花园。但愿它永远繁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