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文科里顿小姐又一次在白葡萄酒和重油蛋糕的配合下发表了她的告别演说,女学生们又一次各自回家了。海伦娜·兰德勒斯也离开了修女之家,照顾她的弟弟去了。美丽的罗莎剩下了独自一人。
到了夏季,修道城阳光灿烂,十分明亮,大教堂和修道院废墟上那些结实的墙壁,仿佛变得透明了。柔和的光线似乎是从它们中间发出,而不是从外边照在它们上面的;面对着炎热的麦田,以及从远处弯弯曲曲穿过麦田之间的冒烟的道路,它们显得那么和润。成熟的果子,把修道城的花园点缀得红艳艳的。过去,常有一些风尘仆仆的朝圣者骑着马,蹄声得得,结伙从城中友好的阴影中穿过。如今,则有一些徒步赶路的旅人,在翻晒干草季节已经过去、收获季节尚未到来之前,找不到活干,只得到处流浪,浑身上下沾满了尘土,看上去好像是用尘土塑成的人。他们懒散地坐在阴凉的台阶上,设法修补无法再补的鞋子,或者感到绝望了,把它们丢进街旁的阴沟,然后解开随身携带的包袱,从麦秸里裹着的还没有用过的镰刀旁边,拿出另一双换上。所有的公用抽水筒前面,总是围着些这样的贝都因人,有的光着脚板,拼命地用凉水冲洗,有的用手捧了水,咕嘟咕嘟地喝个不停。修道城的警察巡逻经过这里,总要带着疑问,斜着眼打量着他们,巴不得这些入侵者快些离开这市区,重新走上火热的大路去接受煎熬。
在这样一天的下午,大教堂的最后一次祈祷结束了,大街上修女之家所在的一边笼罩在可喜的阴影之中,只有它那古老奇特的花园面向西方,仍然从树木的间隙中接受着阳光。这时,一个用人来通知罗莎,贾思伯先生要见她,这使她吃了一惊。
如果他要找一个对她最不利的时刻,那么这时真是再合适也没有了。也许他是有意选择的。海伦娜·兰德勒斯走了,蒂舍太太请假回家了,特文科里顿小姐正在欢度她的业余生活,带着牛肉馅饼外出野餐了。
“哎哟,你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说我在家呢?”罗莎无能为力地喊道。
使女回答道,贾思伯先生根本没有问她在不在家。他说他知道她在家,因此要求通报她,说他要见她。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罗莎寻思着,握紧了双手。
过了一会儿,她怀着走投无路的心情回答道,说愿意到花园里去见贾思伯先生。她想到跟他单独关在屋里便不寒而栗,但是在花园里,有不少的窗户对着她,人们可以看到她,也可以听到她,她可以对着天空大声喊叫,然后逃走。这就是她心头闪过的大胆的设想。
自从那天夜里出事之后,她还没有见过他,除了有一次,就是她在市长面前接受询问时。那时他也在场,脸色阴郁地注视着她,作为他失踪的外甥的代表,宣称要为他报仇。现在,她把游花园时戴的帽子挂在手臂上,走出屋去。她站在门廊上,一眼就看见他靠在日晷上,从前那种受他逼迫的恐怖感顿时涌上了心头,使她透不过气来。她觉得,即便她想回到屋子里去,却不得不向他走去。她无法反抗,只能在日晷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俯下了头。她不愿意抬头看他,因为她恨他,但是她发现他戴着重孝,她也戴着重孝。开始时并非这样,但是失踪得如此之久,一切希望都已经幻灭,只能把失踪者当做死者来悼念了。
他想从抚摩她的手开始。她感觉到了这一意图,马上把手抽了回来。这时他的眼睛正紧盯着她,她知道这一点,尽管她自己的眼睛除了青草,什么也没有看到。
“我一直在等待,”他开始说道,“等你叫我回到你的身边,继续承担我的义务。”
她知道,他的眼睛始终紧盯着她,她的嘴唇动了几次,她想做出回答,但是踌躇了几次,终于仅仅反问了一句:“义务,先生?”
“教你音乐,做你忠诚的音乐老师。”
“我已经不学音乐了。”
“依我看,不是不学,是暂停。你的监护人通知过我,由于我们大家深感震惊的悲痛事件,你不得不暂停学习音乐。你打算什么时候重新开始?”
“永远不再开始,先生。”
“永远?如果你真心爱我那亲爱的孩子,你恐怕也无法做得比这个更糟了。”
“我当然是爱他的!”罗莎喊道,内心升起了一股怒火。
“不错,但是不能说——不能说采取了正确的方式,对吗?不符合订婚后应有的方式。不幸的是,正如那我亲爱的孩子一样,有些过于自我陶醉,自以为是了(但是我不是要在这方面把你和他作比较)。事实上是,他没有像他应该的,或者任何人处在他的位置应该的那样去爱你——必须的那样去爱你!”
她仍然一动不动地坐着,但是心里有些害怕。
“这么说,所谓的暂停学习只是放弃学习的托词,不过说得客气一点罢了?”他问道。
“是的,”罗莎说道,突然来了勇气,“客气出自我的监护人,与我无关。我告诉过他,我决定从此停止学习音乐,而且我要坚决保持这个决定,绝不动摇。”
“你现在仍然这样认为?”
“仍然这样,先生。请你不必再问了。不论怎样,我都不会再作任何的回答。我有权决定这件事。”
她充分地意识到他正在注视着她,她的气恼,以及随之而来的愤怒和激动,只能使他扬扬得意地欣赏着她,于是,她的精神在一番振作之后,又低落了。她感到羞耻、凌辱和恐惧,跟这些感觉作着斗争,就像那天晚上在钢琴旁边一样。
“既然你这么反感,我就不想再问你什么了。我只是想向你表白我的心事。”
“我不想听你说,先生。”罗莎喊道,站了起来。
这一次他真的伸出手去碰她了。她朝后一缩,又在原来的座位上坐下了。
“我们有时不得不违反我们自己的意愿行事,”他小声地对她说,“你现在也不得不这样,否则势必会给别人造成不可补救的危害。”
“什么危害?”
“你马上就会知道了。你看,你现在在问我了,因此你禁止我问你,这是不公平的。不过我会马上回答你的问题的。亲爱的罗莎!可爱的罗莎!”她又跳起身来。这一次他没有伸手去碰她。但是他站在那里,虎视眈眈地望着她,身子靠在日晷上,可以说,仿佛在用他的黑影去遮没日光。这使她感到恐惧,再也不敢动弹,只能望着他。
“我没有忘记有许多窗户对着我们。”他说着,抬头向它们望了一眼,“我不会再碰你,也不会再走近你一步。请坐下,你的音乐老师安闲地靠在日晷仪上,跟你谈话,回顾我们共同经历过的时刻,这是不会引起别人多大惊讶的。请坐下,我亲爱的人。”
她又一次想离开,而且已经差一点要走,但是他的脸,那阴沉的脸威胁着她,表明如果她一走,危险就会随之而来,这使她再一次止步了。她重新又坐下,突然露出冰冷的脸色面对着他。
“罗莎,即使在我那亲爱的孩子是你的未婚夫的时候,我已经疯狂地爱着你;即使我认为他娶你做妻子的福分已经确定无疑的时候,我仍然疯狂地爱着你;即使我竭尽全力地使他更加热烈地爱你的时候,我还是疯狂地爱着你;即使在他把他漫不经心画成的你那可爱的肖像送给我,我假意是为了他始终把它挂在我屋里,实际上却是在痛苦中仰慕着你,在那几年里,我一直疯狂地爱着你;在白天枯燥无味的工作中,在夜间悲哀烦恼的失眠中,不论我是被污浊的现实包围着,或者在天堂和地狱的种种幻景中神游,我始终怀抱着你的倩影,疯狂地爱着你。”
如果除了这些话本身,还有什么能使它们变得更加讨厌,那么就是他那狂热的目光和谈吐,跟他强作镇静的姿态之间的对照了。
“我在沉默中忍受着这一切。只要你还属于他,或者我认为你属于他的时候,我就忠实地隐藏着我的秘密。难道不是这样吗?”
这是一个弥天大谎,只有表达它的那些话才是真实的,它使罗莎再也忍不住了。她怀着炽烈的愤怒回答道:“你过去也像现在一样,是彻底虚伪的。你对他是虚伪的,每时每刻都是虚伪的。你知道,你的追求给我的生活带来了不幸。你知道,你使我不敢要他睁开他那慷慨的眼睛,你迫使我为了他,为了他对你的信任,只得向他隐瞒真相,没有让他知道你是一个很坏很坏的人!”
他的故作镇静,使得他面部的肌肉不断地抽搐,双手战栗,就像恶魔一般可怕。他如痴如醉,狂热地回答道:“你是多么美丽啊!你生气的时候比平静的时候更加美丽。我并不要求你爱我,我只要你把你和你的憎恨给我,把你和你那讨人喜爱的愤怒给我,把你和你那迷人的鄙视给我,这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止不住的眼泪从这颤抖的小美人的眼睛里涌出来,她的脸涨得通红,但是当她再度怀着愤怒站起身子,打算离开他,躲进屋里时,他却把手向门廊伸出,仿佛是在请她进屋似的。
“我告诉过你,你这少有的美女,你这甜蜜的妖精,你必须留下,听我讲完,否则就会造成不可弥补的危害。你问过我是什么危害。你留下,我就告诉你。你离开,我就付诸行动!”
罗莎又被他气势汹汹的表情吓住了,尽管她还不明白它的含义,她还是留下了。她气喘吁吁的,仿佛要窒息了,但是她用一只手按住胸口,留在了那里。
“我已经向你承认,我的爱是疯狂的。它是如此的疯狂,假如我和我那失踪的孩子不这么亲密,我们之间的纽带不这么牢固,那么只要你爱他,我甚至不惜把他从你身边消灭掉。”
她抬起眼睛,一时间觉得它们变得模糊了,仿佛他的话使她快要昏厥了。
“甚至把他消灭掉,”他重复道,“是的,甚至把他消灭掉!罗莎,你看着我,也听到了我的话。你自己去判断吧,如果有别人爱上了你,他能活下去吗?他的生命就掌握在我的手里。”
“你这是什么意思,先生?”
“我要让你知道,我的爱有多么的疯狂。在最后几次的侦讯中,克里斯帕克先生透露,小兰德勒斯曾向他承认,他是我那失去的孩子的情敌。这在我眼中是不能容忍的罪行。克里斯帕克先生也知道,我亲笔写过我要全力以赴,查明凶手,把他消灭,不论他是谁。我决心在我找到证据,足以使凶手落网以前,不再跟任何人讨论那件案子。从那以后,我一直在他周围不倦地编织着网,就在我现在讲话的时候,这网也正在慢慢地编织着。”
“就算你相信兰德勒斯先生犯了罪,但是你的想法并不是克里斯帕克先生的想法,而且他是一个好人。”罗莎反驳道。
“这是我自己的想法。我保留它,是因为它符合我的要求!不利的情况可能会逐渐累积,哪怕一个无辜的人,只要一切嫌疑都指向他,逐渐加强,集中到他的身上,它们便可以置他于死地。至于对付一个有罪的人,只要坚持不懈,找到一个必要的环节,就可以证明他有罪,不论这证据从前看来多么微不足道,这样,他也非死不可。小兰德勒斯面临的这两种处境,不论哪一种都有生命危险。”
“如果你真的以为,”罗莎向他辩白道,脸色更加惨白了,“我对兰德勒斯先生发生了好感,或者兰德勒斯先生曾经以某种方式向我表示过他的意思,那你就错了。”
他微微地挥了挥手,撅起了嘴唇,似乎表示他不想听这些话。
“我要让你知道,我是怎样疯狂地爱着你。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疯狂了,因为我愿意向你表明,我要放弃出现在我生活中的、与你同时存在的第二个目标。从今以后,我的生活中除了你,已经没有别的目标。兰德勒斯小姐已经成为你的知心朋友。你关心她的心境的平静吧?”
“我非常地爱她。”
“你关心她的名声吧?”
“我已经说过,我非常地爱她,先生。”
“我没有注意到,”他微笑着说道,同时合拢了双手,支在日晷仪上,把下巴搁在手上,这样,人们从窗口中(那里不时有一些脸出现和消失)看来,似乎他是在十分轻松愉快地聊天,“我不小心又向你发问,惹你生气了。现在我不再提问题,只是说明情况。你重视你的知心朋友的名誉,你也重视她心境的平静。那么请你记住,别让绞刑架的阴影落到她的身上,亲爱的!”
“你敢向我提出——”
“亲爱的,我敢向你这么提出。站住了别走。如果崇拜你是件坏事,那么我是最坏的人,如果是件好事,我就是最好的人。我对你的爱超过对其他一切的爱,我对你的忠诚超过对其他一切的忠诚。让我得到希望和关怀吧,为了你,我可以抛弃一切,不顾一切。”
罗莎把双手按在太阳穴上,然后把头发朝后甩了甩,充满着愤慨和憎恨地望着他,仿佛在试图把他讲的一句句话串联起来,以便发现他隐藏的目的。
“现在不必胡乱猜测,我的小天使,你应该知道,我已经把我的一切呈献在你那双可爱的脚下,我可以跪在发臭的泥土中亲吻它们,我可以像可怜的野人一样,让它们踩在我的头上。那就是我对我那死去的亲爱的孩子的一片忠诚。把它踩在脚下吧!”
他把双手一挥,仿佛在把一件珍贵的东西扔在地上。
“那就是对我的冒犯,那妨碍我爱慕你的不可宽恕的冒犯。把它一脚踢开吧!”
然后他又把手一挥。
“那就是六个月来,我为了正义的复仇所作出的不懈的努力。让它见鬼去吧!”
他又一次重复了那个动作。
“还有我那过去和现在的浪费了的生命。我那凄凉的内心和灵魂。我的平静生活、我的失望。把它们全都踩在泥里吧,只要你跟我在一起,哪怕你对我怀着不共戴天的仇恨也好!”
这个男人的这种可怕的激情,现在已经升到了顶点。她感到越来越害怕,终于冲破了使她不敢动弹的魔力,飞也似的向门廊跑去。但是他立即追上了她,在她的耳边说道:“罗莎,我的自制力又恢复了。我要平静地陪你走到屋前。我要等待着,盼望着得到某种鼓励和希望。我不会轻易地下手,鲁莽行事。向我表示你在听我的话吧。”
她勉强地把手稍稍地动了一下。
“不要把今天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否则一定会给你带来不幸,这是像白天过去之后,黑夜会随着到来一样确定不移的。再向我表示一下,你听清了我的话。”
她又摆动了一下手。
“我爱你,爱你,爱你。如果你现在抛弃我——但是你不会——你也永远摆脱不了我。没有人可以隔开我们。我要永远地跟着你,至死不渝。”
使女出来给他开门,他和蔼可亲地摘下帽子,表示告别,然后走出了大门,神态安详,不动声色,就跟对门撒帕西先生父亲的雕像差不多。罗莎上楼时昏倒了,由使女小心地搀扶着,回到了房里,在床上躺下了。使女们议论道,暴风雨眼看就要来了,天气炎热沉闷,美丽的小姐受不了,这也毫不奇怪,她们觉得,她们自己的膝盖也整天在哆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