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抱歉,”戴吉利先生同时对着两位先生说道,把帽子挟在腋下,略弯一膝行了礼,“我的以防万一只是出自自私的考虑,与别人都没有切身的关系。但是作为一个独自生活,准备在这个可爱的城市安度晚年的老人,我只能冒昧地向阁下询问,托普夫妇是否为人正派?”
关于这一点,贾思伯先生可以毫不迟疑地予以担保。
“那就足够了,先生。”戴吉利先生说道。
“这位是我的朋友市长先生,”贾思伯先生又说道,向那位大人物恭恭敬敬地做了个手势,介绍给戴吉利先生,“他的推荐对一个外地人来说,无疑比我这种无名小子有分量得多,我相信,他也是愿意替他们作证的。”
“市长大人,”戴吉利先生说着,一边低低地鞠躬,“鄙人真是感激万分。”
“托普先生夫妇是安分守己的居民,先生,”撒帕西先生以市长的身份屈尊地说,“他们有很好的名誉,行为正直,人人尊敬。教长和教士们都对他们称赞不已。”
“市长大人对他们如此夸奖,”戴吉利先生说道,“他们确实应该引以为荣。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请问,本地在您的治理之下,应该非常井然有序吧?”
“这是一座古城,先生,也是一个宗教城市,”撒帕西先生回答道,“这样的城市自然也应该是一个奉公守法的城市,我们维护和保持着我们的光荣权利。”
“您的话使我感到非常振奋,”戴吉利先生鞠躬道,“提高了我对这个城市的兴趣,也坚定了我终老此处的意愿。”
“你是从陆军退伍的?”撒帕西先生试探着问道。
“不敢当,市长大人过誉了。”戴吉利先生回答道。
“那么是从海军退伍的?”撒帕西先生继续试探道。
“还是不敢当,”戴吉利先生回答道,“市长大人过于抬举我了。”
“办理外交也是个体面的职业。”撒帕西先生笼统地说。
“我不得不说,市长大人还是过于抬举我了。”戴吉利先生露出爽直的微笑,鞠躬道,“哪怕是个小外交官,我也差得远呢。”
这些话让人听了多么舒服。看来,这位先生不仅能说会道,而且彬彬有礼,显然见过世面,懂得尊卑,真正可以为人表率,让人知道应该怎样对待一位市长。那种口口声声大人的谈话方式,更使得撒帕西先生心花怒放,觉得自己确实德高望重,地位显赫。
“我非常抱歉,”戴吉利先生说道,“如果我一时糊涂,占用了大人过多的时间,以致忘了回我谦卑的旅馆牧杖饭店,请您多多原谅。”
“好说,好说,先生,”撒帕西先生说道,“我现在正要回家,如果你想顺路看看我们大教堂的外表,我很乐意给你指点一下。”
“市长大人真是过于亲切,使我太感激了。”戴吉利先生说道。
戴吉利先生向贾思伯先生表示感谢之后,离开屋子时,坚决请市长大人先走,然后跟在后面下了楼梯。他的帽子一直挟在腋下,那蓬蓬松松的满头白发,在傍晚的微风中飘拂着。
“请问大人,”戴吉利先生说道,“我在这一带听说,有位先生由于失去了外甥,悲痛万分,发誓要查访凶手,替外甥报仇,我们刚才离开的那位先生是否就是这个人?”
“正是这位约翰·贾思伯先生,先生。”
“请问,是不是已经发现了什么人有重大的嫌疑?”
“何止是嫌疑,先生,”撒帕西先生回答道,“简直是毫无疑问。”
“这太好了!”戴吉利先生喊道。
“但是证据,先生,证据得一点一滴地收集,”市长说道,“正如我常说的,一切要看结果如何。正义单靠精神上相信是不够的,它得靠非精神方面的证实,也就是靠法律的认可。”
“大人使我明白了法律的性质,”戴吉利先生说道,“非精神方面。讲得多么准确!”
“先生,正如我常讲的,”市长自负地往下说道,“法律的胳膊是强大而修长的。这就是我的看法。一只强大而修长的胳膊。”
“说得多么有力!——又是多么准确啊!”戴吉利先生喃喃地说道。
“我不想泄露我所说的‘牢房的秘密’,”撒帕西先生说道,“‘牢房的秘密’是我在法庭上用的词语。”
“还有什么别的词语会比大人用的更确切呢?”戴吉利先生说道。
“我说,我不想泄露这些秘密,但是我知道我们刚才离开的那个人具有钢铁般的意志(我大胆地称它为钢铁,是指它的坚强),我可以向你预言,那只长长的胳膊会达到目的,那只强大的胳膊会打中目标的。瞧,这就是我们的大教堂,先生。最好的鉴赏家对它也会赞不绝口,我们这里最体面的市民也会承认对它感到有几分自豪。”
一直走到现在,戴吉利先生始终把帽子挟在腋下,他的白发随风飘扬着。一时间他似乎忘记了自己的帽子,撒帕西先生指了指它,他却举起了手,拍了拍脑袋,仿佛以为他的头上戴着另一顶帽子。
“请戴上帽子吧,先生,”撒帕西先生提醒他道,那高贵的态度似乎表示,“我是无所谓的,这是为你着想。”
“谢谢市长关心,但是我不戴它是为了凉快一些。”戴吉利先生说道。
于是戴吉利先生一心观赏着大教堂,撒帕西先生则指指点点,仿佛这是他亲自设计建造的。有些地方他认为是缺点,他便保持沉默,似乎这是他不在的时候工人们私自干的。大教堂欣赏过后,他带着客人穿过墓地,但是突然站住了,开始遥望黄昏的天空,因为这时——当然是偶然的——他们正站在撒帕西太太的墓碑旁边。
“哦,顺便说一下,”撒帕西先生说道,仿佛刚从天上回来,突然想起了这件事,就像阿波罗冲下奥林匹斯山,捡他忘在那儿的竖琴一样,“这是我们小小的名胜之一。多蒙我们的老百姓的偏爱,使它出了名,不时可以看到外地人在这儿抄录碑文。我不宜作它的评判者,因为这是我的一件小作品。但是谈到著作,确实不容易,先生,要做到高雅得体是很难的。”
戴吉利先生对着撒帕西先生的那篇妙文读得津津有味,尽管他打算在修道城里度过晚年,要抄录它以后还有的是机会,但是他仍然当场掏出了笔记本,打算把它记录下来。不巧的是,它的物质生产者和制作者德道斯这时正趔趔趄趄地走了过来,撒帕西先生马上招呼他,想让他看到一个正确对待长官的光辉榜样。
“啊,德道斯!这位是石匠,先生,修道城的名流之一。这里每个人都认识德道斯。这位是戴吉利先生,德道斯,一个打算在这儿定居的上等人。”
“我如果是他,我不会这样做,”德道斯嘟囔道,“我们这里非常苦。”
“你这当然不是讲你自己,德道斯先生,”戴吉利先生回答道,“也不是讲市长大人。”
“什么大人?”德道斯追问道。
“市长大人。”
“我从来没有跟他打过交道,”德道斯说道,那副表情什么都有,唯独没有对市长的敬意,“不过他目前还用不到我。等到有朝一日他需要我的时候,我会在适当的地方给他刻上他的名字——撒帕西先生,他的祖国是英国,他的住处在修道城,他的职业是拍卖商。”
这时,小掌柜以一块飞行的牡蛎壳作为先导,出现在大家面前,要求德道斯先生立即“扔”给他三便士,这是早该付给他的合法工钱。他说,他在城里来来回回地找了他很久。那位先生把食物包挟在腋下,慢慢地掏出钱来,数出了三便士,这时,撒帕西先生向这位新市民介绍了德道斯的习惯、职业、住处、名声等等。戴吉利先生听了说道:“德道斯先生,我想,一个好奇的外地人可以随时找你请教,参观你的作品吧?”
“任何先生要来找我,可以晚上来,我一概欢迎,只要他随身带来足够两个人喝的酒。”德道斯回答道,牙齿里咬着一个铜币,手里还拿着几个半便士铜币,“当然,酒多多益善,越多我越欢迎。”
“我会来的。小掌柜,你还记得欠我什么吗?”
“给你办一件事。”
“很好,我要你办的事,就是等我想找德道斯先生时,你带我到他的屋子去。”
小掌柜从门牙的缺口中吹出了一声尖利的哨声,算是收到了欠款的回执。他随即走了。
于是那位父母官带着他的市民,一直走到了市长公馆门口,这才再三行礼告别。但是直到这时,那位市民仍然把帽子挟在腋下,让白发在微风中飘拂着。
那天夜里,戴吉利先生在牧杖饭店的餐厅中,对着壁炉架上灯光照耀的镜子,望着自己的满头白发,把头发抖了抖,说道:“我这个单身老头,一向靠产业过活,自在惯了,性情懒散,今天下午未免太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