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就在这个时候,修道城内来了一个陌生人。他的头发花白,眉毛乌黑,穿着一件紧身蓝上衣,纽扣全都扣得紧紧的,背心是浅黄色,裤子是灰色的,从外表来看,很有一点军人的气概,但是他在牧杖饭店(一家正宗饭店,他带着只旅行包在那里投宿)自称他是一个闲人,薄有资产,可以勉强糊口。后来他又宣称,他打算在这个风光如画的古城寓居一两个月,说不定还会长期住下去。这两个情况都是在牧杖饭店的餐厅中宣布的。在场的人有关心的,也有不关心的。陌生人本人则背对没有生火的壁炉站着,正在等他点的煎板鱼、小牛排和一品脱葡萄酒。招待(牧杖饭店的生意历来不太兴隆)代表所有关心的和不关心的客人,听取了这全部的消息。
这位先生的脑袋特别大,乱蓬蓬的白发显得特别密,特别多。他坐下去吃饭之前,先像一只纽芬兰狗似的,把满头白发抖了一抖,说道:“招待,依我看,一个单身老人可以在这一带找到一个不坏的住处吧,啊?”
招待认为没有问题。
“我只需要一所旧房子,”那位先生说道,“请你从挂衣钩上取下我的帽子,好吗?不,不用给我,请你朝里边看一下。你看到那里写着什么?”
招待回答道:“戴吉利。”
“现在你知道我的姓氏了,”老先生说道,“狄克·戴吉利。请把它重新挂上。我刚才说,我喜欢要一所旧房子,最好偏僻一些,离闹市远一些,那种建筑不坏、设备简陋的老房子。”
“先生,咱们这儿设备简陋的房子有的是,任您挑选。”招待回答道,谦逊地表示,这类资源修道城还是很充足的,“说实话,不论您的要求怎么苛刻,这方面一定可以如愿以偿,包您满意。但是建筑不坏的房子嘛——”这一点使招待有些为难,他摇了摇头。
“大教堂一带呢?”戴吉利提示道。
招待一听,脸色发亮了,用手摸了摸下巴,说道:“那一带可以去找托普先生,他会给您提供线索的。”
“托普先生是谁?”狄克·戴吉利问道。
招待解释道,他是大教堂的司事,真的,他家女人还出租过房子——或者不如说,打算出租房子,但是没人光顾。托普太太的招租牌在窗口挂了很久,简直成了修道城里的一个古迹,但是后来忽然不见了,也许不知哪一天掉在地上,就从此没有再挂上去。
“那我吃了饭去找托普太太。”戴吉利先生说道。
他吃完饭,按照招待的指示,朝那个地方而去。可惜牧杖饭店位于一个最幽静的角落,招待的指示又含糊其辞,他不久就迷失了方向,只得到处寻找着大教堂的塔楼。一望见它,他便朝那儿直闯,因为他大致记得,托普太太的家就在它的附近。就这样,他看到塔楼,就像孩子们看到了一盘热气腾腾、香甜可口的黄油煮青豆,浑身是劲,看不到它,便垂头丧气,心里发冷。
后来,他真是泄气到了极点,发现自己不知怎的来到了一片坟地里,有一只不幸的绵羊正在那儿吃草。说它不幸,是因为有一个面目可憎的小家伙正在栏杆外面朝它扔石子,已经打瘸了它的一条腿,可是还不罢休,仍然在发挥运动家的本色,要再接再厉,打瘸它的另外三条腿,让它彻底垮台。
“又打中啦!”那个孩子喊道,可怜的牲畜跳了一下,“我要在它的毛皮上打出一个凹痕。”
“别打它!”戴吉利先生说道,“你没看见你已经打瘸了它的一条腿吗?”
“你撒谎,”运动家回答道,“这是它自己弄瘸的。我亲眼看到的,我只不过扔块石子警告它别再摔坏腿罢了,可不是在糟蹋主人的牲口。”
“你过来。”
“我不过去。你想要抓住我,我不过去。”
“那你站住别动。你告诉我,托普先生的家在哪里?”
“你叫我站住别动,我怎么指给你看托普的家呢?要知道,它在大教堂的另一边,要穿过好几条院落,拐好几个弯,才到得了呢。你这个傻瓜!嘻!”
“你带我去,我会给你钱的。”
“行,走吧!”
一场生动的对话结束了。小家伙带着他走了一阵,最后站在离拱顶过道稍远的地方,用手指了指。
“瞧,就在那儿。你瞧见那门窗没有?”
“那就是托普家?”
“你说错了,那不是。那是贾思伯的家。”
“真的?”戴吉利先生说道,关心地又看了一眼。
“对,可是我不再朝前走了,告诉你。”
“为什么?”
“我不想被他抓住领圈,提到半空中给卡死。我知道他会这么做,才不上当呢。总有一天,我得给他些颜色瞧瞧,用石子打他的后脑勺。现在,你瞧这拱门的另一边,不是贾思伯家门口的这一边,是另一边。”
“我看到了。”
“沿那边往前走一小段路,那里有一扇小门,走下两级台阶,那就是托普家,门上有一块椭圆形牌子,写着他的名字。”
“好。看这儿,”戴吉利先生说着,掏出了一个先令,“你欠我半先令。”
“你撒谎,我没有欠你钱,我从来不认识你。”
“我告诉你,你欠我半先令,因为我口袋里没有六便士的铜币。这样,下次你遇到我,得再替我办件事,把债还清。”
“行,把钱给我。”
“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
“我名叫小掌柜,住在两便士客栈,草坪的对面。”小家伙拿了钱,飞也似的走了,生怕戴吉利先生突然反悔。但是跑到一个安全的地点,他站住了,但愿那位先生心里舍不得这钱,那才有趣呢。他可以站在这里,手舞足蹈地奚落他,让他知道这钱再也收不回了。
但是戴吉利先生摘下了帽子,又抖了一下那乱蓬蓬的满头白发,似乎根本不以为意,自顾自地向指点给他的地方走去了。
托普先生的馆邸内,有楼梯直通上面贾思伯先生的家,托普太太便是从那儿上楼给那位先生干活的。这是一套面积不大的房子,有些像冰冷的地窖。古老的墙壁相当厚实,以至于一间间的屋子看起来像是挖出的窑洞,而不像是事先设计建造的房屋。一进大门,就是一间说不上什么形状的屋子,屋顶由交叉穹棱构成,从那儿开门进去,又是一间说不上什么形状的屋子,屋顶也是由交叉穹棱构成,窗子都很小,开在厚厚的墙上。这两间屋子里的空气沉闷,光线不足,白天也黑糊糊的,它们就是托普太太要出租的房子,可惜长期以来都没有得到人们的赏识。然而戴吉利先生比别人识货。他发现,只要把大门打开,坐在屋里,就可以观赏拱门下来来往往的行人,屋子里也可以明亮得多。托普夫妇住在楼上,只用旁边一道小楼梯出入,楼梯下有一扇门直通街上,门是向外开的,常常给小街上有限的行人造成不便,把他们吓一大跳。戴吉利先生发现,这对他也是有利的,因为他在这里简直是独门独户,不受干扰。此外,租金低廉,屋里的陈设既陈旧又简陋,正符合他的要求。因此他当场决定租下房子,付了定金,约定租赁期从第二天晚上开始,只要他向住在门楼上的贾思伯先生询问之后,没有问题即成。门楼在拱门的另一边,司事的窑洞实际只是它的附属部分或者说补充部分。
托普太太说,那位好好先生怪可怜的,又伤心又寂寞,但是她表示毫无疑问,他会“替她讲话的”。也许戴吉利先生听到过去年冬天这里发生的事情吧?
戴吉利先生对此事不太清楚,但是如果好好回忆起来,也许还能想得起一些。他请托普太太原谅,因为她发现,他提到的一切事实,在每一个细节上,都不得不由她加以纠正,但是他表示,他无非是个单身老头,一生无所事事,只靠守产过活,何况世界上经常有这么多人杀害这么多别的人,这就难怪许多案情在一个逍遥自在的老头心头混淆不清,成为一团乱麻了。
事实证明,贾思伯先生很乐意为托普太太讲话,戴吉利先生送上了名片,立刻被邀请登上了便门楼梯。托普太太说过,市长也在那儿,但是这并不碍事,因为他和贾思伯先生是老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