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维尔突然垂下了头,降低了声音回答道:“我还不够坚强,不能做到这一点。我可以做到这一点,但是现在还忍受不了。如果你曾经像我一样穿过修道城的那些街道,如果你曾经像我一样看到别人怎样把目光移开,那些比较上等的人怎样默默地远远避开我,使我无法接触他们,走近他们,你就会觉得,我不愿在白天到外面去走动,不是完全不合情理的。”
“我可怜的孩子!”初级教士说道,口气里充满着同情,以至于年轻人不禁抓住了他的手,“我从来没有说过这不合情理,也从来没有这么想过。我只是希望你能够坚强一些。”
“你的话给了我最大的力量,我应该做到这一点。但是目前我还不能。我甚至不能相信,我在这大城市里走动时,那川流不息的陌生人不是在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我。哪怕我在夜里出门——我现在只在夜里出门——我也觉得我的身上仿佛给人做了记号,有了污点。只是那时夜幕掩盖了一切,给了我勇气。”
克里斯帕克先生把一只手搭在他肩上,站在那儿低着头望着他。
“如果我能更换我的名字,”内维尔说道,“我宁可更换。但是你指出的很对,我不应该那样做,因为这样会使我看来真的有罪。如果我能跑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我可能会轻松一些,但是由于同样的理由,我不应该那样设想。躲藏和逃亡都只能被人所误解。一个人清白无辜,却被缚在耻辱柱上示众,这有些不好受,但是我并不抱怨委屈。”
“可是你不能指望出现奇迹来让你得救,内维尔。”克里斯帕克先生同情地说道。
“是的,先生,我知道这一点。经过正常的充分的时间,然后真相大白,这是我唯一的指望。”
“最后总会还你清白的,内维尔。”
“我也相信这一点,但愿我能够活着看到那一天。”
然而他发现,他沉溺于其中的消沉情绪使初级教士变得愁容满面,同时可能还感觉到,那只按在他肩上的、本来十分强壮的大手,已经不像刚才第一次接触他时那么坚定有力,他赶紧展开笑容,说道:“不论怎样,这是很好的学习环境!你知道吗,克里斯帕克先生,我多么需要学习各方面的知识啊。何况你也劝过我,要用功学习,为了从事困难的法律工作,尤其需要这样。不用说,是你的劝告在指导着我的生活,你是我真正的朋友和鼓舞者。真正的好朋友和鼓舞者!”
他把那只鼓舞他的手从肩上取下,吻了一下。克里斯帕克先生望了望那些书,眼睛里闪着亮光,但是已经不像刚进屋那会儿明亮了。
“你没有提到我从前的监护人,克里斯帕克先生,由此可见,他是抱着敌对态度的,是吗?”
初级教士回答道:“你从前的监护人是一个——一个不讲道理的人,因此对于讲道理的人来说,不论他的态度是敌对还是反常,或者适得其反,都无关紧要。”
“幸好我经济上还可以,不至于衣食无着,”内维尔叹了口气说道,一半厌烦一半愉快,“我可以维持到学好本领,恢复名誉的那一天!否则那句格言——等青草长出,马已经饿死,可能就要在我身上应验了。
他一边说,一边打开几本书,马上埋头读起夹页上的一段段注释了。克里斯帕克先生坐在他的旁边,进行着解释、修正或指导。初级教士在大教堂的职务使他不能时常来看他的学生,只能每隔好几个星期来一次。但是他的到来,对内维尔·兰德勒斯还是大有帮助,十分珍贵的。
他们把眼前的学习进行完毕之后,站起身来,靠在窗台上,俯视着下面的一片园地。克里斯帕克先生说道:“下个星期,你可以不必一个人生活,可以有一个亲密的伴侣了。”
“然而把我姐姐带到这么一个地方来,恐怕未必合适。”内维尔回答道。
“我不这样认为,”初级教士说道,“这儿有些事务需要她来照料,这儿也需要有一点女性的感情、理智和勇气。”
“我的意思是说,”内维尔解释道,“这里的环境如此沉闷,不适合女人居住,海伦娜在这儿是找不到合适的朋友或者可以交谈的人的。”
“你应该考虑到,”克里斯帕克先生说道,“你在这儿只有一个人,她可以把你带进阳光中。”
他们沉默了片刻,然后克里斯帕克先生又开口了。
“我们第一次谈话时,内维尔,你曾经告诉过我,你们过去生活中的不幸并没有压倒你的姐姐,她比你高出不知多少,就好比修道城大教堂的塔楼比初级教士院落的烟囱高得多一样。你还记得吗?”
“一点也不错!”
“我当时认为,那恐怕只是一种热情奔放的颂扬。至于今天我怎么看,这无关紧要。我要强调的是,从自尊心这方面而言,你的姐姐是个值得你学习的伟大榜样。”
“在构成一个优美性格的一切方面,她都是如此。”
“就算这样吧,但是我们现在要谈的只是这一方面。你姐姐知道怎样对待她性格中自豪的一面。哪怕由于同情你,她受到了委屈,但是她懂得怎样去驾驭它。在引起你深刻痛苦的那些街道上,她也同样感到痛苦,这是没有疑问的。那些遮暗你的生活的乌云,也同样遮暗了她的生活,这也是没有疑问的。但是她仍然保持着尊严,泰然自若,她的自尊心不是来自于傲慢,不是来自于目空一切,而是来自对你,对真理的坚定信念。她在那些街道上走出自己的道路,像是经过那里的任何人一样,赢得人们普遍的尊重。自从埃德温·德鲁德失踪以来,她为了你,生活中的每一天、每一个小时,都面对着恶意中伤和流言飞语,这是只有一个有主见的勇敢的人才能办到的。她会这么坚持到底的。还有一种自尊心,那是比较软弱的,它遇到这种情况,可能会自怨自艾,消沉下去,但是这绝不是她的那种自尊心。她的自尊心是无所畏惧的,是不能征服的。”
在这番比较面前,在它所包含的意义面前,他旁边那张苍白的脸变红了。“我会尽一切力量向她学习的。”内维尔说道。
“那就这么办,做一个真正勇敢的男人,就像她是一个真正勇敢的女人一样。”克里斯帕克先生坚定地回答道,“天色黑下来了,等完全黑了以后,你愿意送我回去吗?注意,我不是存心要等天黑的。”
内维尔回答,他愿意立即陪他出门。但是克里斯帕克先生说,他还得去看一下格鲁吉斯先生,这只是礼节性的拜访,要不了一会儿工夫。他准备先上对面那位先生的住处,然后在这儿门口与内维尔会合,如果他愿意下楼等他的话。
格鲁吉斯先生像平时一样,坐得直挺挺的,在暮色中对着敞开的窗子喝酒,酒杯和酒瓶就放在手边的圆桌上。他连人带腿都坐在窗口的座位上,像是一只脱靴器,全身只有一处可以转动。
“你好,教士先生。”格鲁吉斯先生说道,一边殷勤备至地请客人喝酒,客人则和颜悦色地辞谢。格鲁吉斯先生问道:“你保护下的小家伙住在对面还好吗?那间屋子正好空着,还能用,我才介绍给了你们。”
克里斯帕克先生作了相应的回答。
“我很高兴你还喜欢它,”格鲁吉斯先生说道,“因为我怀着一个希望,要让他一直待在我的眼皮底下。”
其实格鲁吉斯先生必须把眼睛抬得很高才能够看到那套房间,所以这句话只是个比喻,不能从字面上去理解。
“教士先生,你与贾思伯先生分手时,他还好吗?”格鲁吉斯先生问道。
克里斯帕克先生离开时,他很好。
“教士先生,你是在什么地方跟贾思伯先生分手的?”
克里斯帕克先生是在修道城与他分手的。
“教士先生,你是在什么时候跟贾思伯先生分手的?”
今天早上。
“哦!”格鲁吉斯先生说道,“他大概没有说他要出门吧?”
“出门?去哪儿?”
“比方说,随便哪儿。”格鲁吉斯先生说道。
“没有。”
“可是,他在这儿,”格鲁吉斯先生说道,他提出了一连串问题,可是他的眼睛始终盯着窗外,“他看上去并不开心,是吗?”
克里斯帕克先生伸长了脖子,望着窗外。格鲁吉斯先生接着说道:“请你不妨绕到我的背后,站在屋里的阴暗处,把眼睛朝那所房子看,在三楼平台的窗口,我想你应该能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家伙,我认得出,这就是我们的那位老乡。”
“说得对!”克里斯帕克先生喊道。
“嗯!”格鲁吉斯先生说道。接着,他突然把脑袋转了过来,差点跟克里斯帕克先生碰个正着,又说道:“照你看,我们的这位老乡来做什么?”
克里斯帕克先生最近看到的那段日记突然像根有力的弹簧,在他的脑海中跳了出来。他问格鲁吉斯先生,他是不是认为内维尔将经常被人监视,受到折磨?
“监视,”格鲁吉斯先生一边想一边说,“是啊!”
“这监视不仅会威胁和扰乱他的生活,”克里斯帕克先生关心地说,“而且这么一来,不论他做什么,不论他走到哪里,都会经常引起别人的猜疑,是不是?”
“是啊。”格鲁吉斯先生仍然一边想一边说,“我看到他在等你,是吗?”
“一点也不错。”
“那么请你原谅,我不站起来送你出门了,你可以出去与他碰头,然后要上哪里就上哪里,而且不要去理会我们的那位老乡,好吗?”格鲁吉斯先生说道,“我有一个想法,要让他今天夜里待在我的眼皮底下,你明白吗?”
克里斯帕克先生郑重地点了点头,便照此办理,与内维尔会了面,两人一起出去了。他们一起吃了饭,在当时还没完工、还没成形的火车站分了手。克里斯帕克先生回修道城,内维尔则在街上溜达,跨过桥梁,在友好的夜幕下在城里兜了个大圈子,让自己精疲力竭。
他从孤独的步行中回到家里已经半夜。他走上了楼梯。夜间很热,楼梯上的窗户全都开得大大的。到了顶上(那里除了他的住所,没有其他屋子),发现一个陌生人坐在窗槛上,不禁吃了一惊,打了个寒战。这个陌生人看起来像是个不怕危险的玻璃装配工,不太像一般不顾死活的闲人。说真的,那个家伙大半个身子都露在窗外,使人不由得要想,他一定不是从楼梯上,而是顺着水管爬上楼的。
陌生人没有开口,等内维尔把钥匙插进门里,似乎根据这动作确定了他的身份之后,这才跟他搭讪。
“请原谅,”他说着,一边从窗台上跳下来,露出开朗的微笑,和颜悦色地上前招呼内维尔,“我的那些豆子。”
内维尔简直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红花菜豆,”陌生人又说道,“红色的。就在隔壁屋后。”
“哦。”内维尔回答道,“还有木犀草和桂竹?”
“一点也不错。”陌生人说道。
“请进来。”
“谢谢。”
内维尔点了蜡烛,客人坐下了。这是一位漂亮的先生,从脸色看还很年轻,但是身强力壮,肩膀宽阔,似乎已经不那么年轻,估计有二十八九岁,不过至多三十岁。他的皮肤被太阳晒得黑黑的,但是在黝黑的脸庞上,由于出门常戴帽子,额头还是白白的,喉部在颈巾下也闪现出白色的肌肤,如果没有那饱满的天庭,那对亮亮的蓝眼睛,那一簇棕色的头发,那欢笑的牙齿,这种黑白对照会显得有些滑稽。
“我发现——”他说,“哦,我名叫塔塔。”
内维尔点了点头。
“我发现(请原谅),你整天关在屋里,似乎喜欢我这儿的空中花园。如果你愿意让它扩大地盘的话,我可以延长一些绳索和木架,装在你的窗口和我的窗口之间,让豆藤等直接爬在上面。我还有几只栽花的匣子,木犀草和桂竹都有,我可以沿着檐沟,把它们推到你的窗口(我手头有一根带钩的杆子),等它们需要浇水或者修剪时,我用杆子再把它们拉回去,修整好之后,再推回来,这样不用你操什么心。我不能不经你许可便这么做,因此冒昧地来向你提出。我叫塔塔,住在隔壁,我们的套房是一样的。”
“我很感激你的好意。”
“完全不用。我请你别这么想。我这么晚来打扰,才应该请你原谅呢。但是我发现(请原谅),你一般都在晚上外出,因此我想,等你回家时找你,才不至于妨碍到你。我是一个无所事事的人,我总怕妨碍那些忙碌的人。”
“从你的模样来看,我觉得你不像是个无所事事的人。”
“不像?那是你过奖了。说实话,我是皇家海军出身,离职时是海军上尉。我有个叔父,对我的职业很不满意,把他的财产留给我时有个条件,我得离开海军。于是我接受了财产退伍了。”
“想必是最近的事吧?”
“是的,在这以前我在海上漂泊了有十二年还是十五年那么久,比你早九个月来到这儿。你来以前,我的豆子已经收获过一次。我选择这个地方,是因为我最后是在一艘小海防舰上当兵,我知道,如果待在一个头顶上经常有天花板的地方,我会觉得更为惬意。此外,一个人从小在船上长大,一下子过起奢侈的生活来,是会觉得格格不入的。还有,我一生接触陆地的机会极少,因此我想,从这些花匣子一步步地发展,我早晚可以拥有一大片地产。”
这些话听来有些异想天开,但是它们带着一点乐观而且真诚的意味,这使它们具有了加倍的幻想色彩。
“然而,”上尉说道,“我讲自己讲得太多了。我希望你不会认为我喜欢如此,我只是想让你看到我的真实面貌。如果你允许我照我刚才说的那么做,这将是对我的关怀,因为这一来可以使我多一些事做。你不要认为这会给你造成任何干扰或者不便,这绝不是我的意思。”
内维尔回答道,他非常感激,他怀着欣慰的心情接受这善意的建议。
“我很高兴把你的窗户跟我的连在一起,”上尉说道,“我在自己的花园工作时,看到你总在读书,因此我想(请原谅),你似乎有点太用功,太瘦弱了!我想问一下,这会不会影响你的健康?”
“我经历了一场精神危机,”内维尔说道,有些不好意思,“这对我来说,简直是生了一场大病。”
“请原谅我。”塔塔先生说道。
他的行动异常敏捷,一下子又走到了窗口,问是否可以打开一扇窗。内维尔打开以后,他马上跳出了窗口,仿佛航行出了事,他要率领一班船员登上桅杆,因此以身作则,首先一跃而上一样。
“我的天!”内维尔喊道,“千万别这样!塔塔先生,你要去哪儿?摔下去准得粉身碎骨!”
“没有事!”上尉说道,站在屋顶上冷静地打量着周围,“这儿一切都牢固结实。明天早上,不等你起床,那些绳索和木架都会架设就绪。请允许我走这条近路回家,再见!”
“塔塔先生!”内维尔喊道,“别这样!我看了头都晕了!”
但是塔塔先生把手一挥,像猫一般灵活,穿过红花菜豆,从天窗“下去”了,没有损坏一片叶子。
就在这时,格鲁吉斯先生正用手拉开卧室的窗帘,对着内维尔先生的住处,做当天晚上的最后一次观察。幸好他的眼睛看到的只是屋子的前面,不是后面,否则这种别开生面的出入方式,非要像奇迹一般惹得他失眠不可。但是格鲁吉斯先生什么也没有看到,窗口连灯光也没有,于是他把目光转向了星斗,仿佛想从那儿看到一点隐藏的秘密。如果可能,我们大部分人都想这么做,可惜至今谁也不像懂得我们的字母那样懂得星星的字母——在这种生活状况下,看来也不可能会懂得——既然不懂得它们的字母,自然也不会懂得它们的语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