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鼓时分,文天祥等人抵至扬州城门,赫然见到城门四周张贴了数张悬赏捉拿“文丞相”的告示,写明了“死活皆赏”,“众人相顾吐舌”,文天祥等人只得转身向东,准备从海道离开这是非之地。途中,又遇络绎不绝开拔的元兵,一行人慌忙躲入烧毁的墙壁中潜伏,藏了两三天,几个人差点饿死,幸亏遇见几个樵夫,乞得几口干粮得以活命。逃至板桥,元军忽至,一行人又窜入灌木丛中。元兵看得真切,往灌木丛中射了一阵乱箭,并活捉了杜浒等三四个人。幸亏捉人的元兵是汉军,得了杜浒等人的银两后就偷放了他们。几个人回到原地,把饿得已经奄奄一息的文天祥,用木棍制成的简单担架抬至高邮稽家庄。当地庄主是位义士,派人护送文天祥等人先至寿州,然后由通州入海,一行人终于到达温州。
对于此次嫌猜、历险,文天祥有《出真州》诗十三首感怀,真实地再现了当时的仓皇和狼狈。文天祥起兵勤王以前的诗歌并不精彩,他的诗歌是和他的人生一起成长的,他的诗歌和他的战斗一起燃烧。
出真州其一
早约戎装去看城,联镳壕上叹风尘。
谁知关出西门外,憔悴世间无告人。
出真州其二
扬州昨夜有人来,误把忠良按剑猜。
怪道使君无见解,城门前日不应开。
出真州其三
琼花堂上意茫然,志士忠臣泪彻泉。
赖有使君知义者,人方欲杀我犹怜。
出真州其四
秦庭痛哭血成川,翻讶中行背可鞭。
南北共知忠义苦,平生只少两淮缘。
出真州其五
一别迎銮十八秋,重来意气落旄头。
平山老子不收拾,南望端门泪雨流。
出真州其六
天地沉沉夜泝舟,鬼神未觉走何州。
明朝遣间应无是,莫恐元戎逐客不。
出真州其七
人人争劝走淮西,莫犯翁翁按剑疑。
我问平山堂下路,忠臣见诎有天知。
出真州其八
千金犯险脱旃裘,谁料南冠反见雠。
记取小西门外事,年年上巳哭江头。
出真州其九
荒郊下马问何之,死活元来任便宜。
不是白兵生眼孔,一团冤血有谁知。
出真州其十
戎衣啧啧叹忠臣,为说城头不识人。
押出相公州界去,真州城里榜安民。
出真州其十一
有客仓皇欲赴壕,一行性命等鸿毛。
白兵送我扬州去,唯恐北军来捉逃。
出真州其十二
瓜洲相望隔山椒,烟树光中扬子桥。
夜静衔枚莫轻语,草间唯恐有鸱鹗。
出真州其十三
真州送骏已回城,暗里依随马垛行。
一阵西州三十里,摘星楼下打初更。
1276年夏6月,陈宜中、张世杰在福州拥立益王赵昰为帝,改元景炎,进封皇弟赵昺为卫王,升福州为福安府。以陈宜中为丞相兼枢密使,都督诸路军马;张世杰为枢密副使;陆秀夫为直学士。不久,文天祥赶至,诏拜右丞相兼枢密使,都督诸路军马。由于陈宜中主持国事,怕引起内部纷争,文天祥“固辞不拜”,小朝廷便授文天祥为“枢密使同都督”。众人出计献策,下诏各地,以图兴复。恰于此时,留于江南的南宋故相留梦炎变节降元,并充当了元朝的鹰犬爪牙。对此,文天祥作《为或人赋》诗云:“悠悠成败百年中,笑看柯山局未终。金马胜游成旧雨,铜驼遗恨付西风。黑头尔自夸江总,冷齿人能说褚公。龙首黄扉真一梦,梦回何面见江东。”
血战扬州
那么险些杀害文天祥的扬州主帅李庭芝又是何许人呢?李庭芝,字祥甫,祖籍汴州(今河南开封)。李家十二世同居一堂,忠信节义,代代善武,人称“义门李氏”。1234年,金朝灭亡,襄、汉一带遭受战乱,李家又徙居随州。
据传,李庭芝出生时,李家的屋梁上忽然生出一朵灵芝,乡人聚观,连连称奇,认为是生男的祥兆,庭芝由是得名。少年时,他就表现出了超常的天分,“日能诵数千言,智识恒出长老之上”。李庭芝十八岁时,王曼任随州长官,王贪婪残暴,跋扈专制,弄得当地民不聊生,百姓痛恨至极,他的部下对他也十分不满,都在暗中策划造反。李庭芝敏感地看出随州必将会有一场大乱,于是便向叔父们建议到德州避难,叔父们虽然不相信他的话,但是考虑到家族的安危,便勉强同意了。果然不出庭芝所料,他们刚离开还不到十日,王曼的部下便发动了叛乱,随州百姓惨遭噩运,死伤无数。从此,李庭芝的名气就更大了。
1240年(嘉熙末年),蒙军大举南下,南宋的长江沿线防务十分紧急。已中乡举的庭芝面对危局寻思:如今国家有难,大丈夫应当以死报国,怎么还能够安心待在书房里读书呢?于是他毅然放弃参加更高一级考试的机会,来到荆州,投奔当时赫赫有名的孟珙帐下,向其献策,并请求奋身效命。孟珙向来善于识别人才,见他相貌魁伟,谈吐不凡,知道他是一个难得的人才,当下就留下了他,并对儿子们道:“我认识的人很多,没有比得上李生的,以后他的名位肯定会超过我。”此时,四川告警,孟珙便任命庭芝代理施州(今湖北恩施)建始县的知县。庭芝一上任,就加强军务建设,训导农民演习军事,选举精壮之士与官军一齐训练。一年之后,具备了较强的战斗力。夔州路军帅见此状况,非常赞赏,立即将这一方法推广到其所辖县郡实施。
1241年(淳祐初年),庭芝离任,不久就考中了进士,被委任到盂珙帐中主管机要文字。孟珙死后,留下遗嘱推举贾似道代替自己,并且把庭芝推荐给贾似道。庭芝感激孟珙当年的知遇之恩,亲自护送其灵柩安葬于兴国(今属江西),而且不顾众人的挽留,当即辞官还乡,为孟珙执丧三年。
贾似道掌国后,李庭芝得展大才,一直为南宋效力疆场。鄂州第一次解围,当时的宋理宗亲自下诏任李庭芝为两淮制置使,开府扬州。后来,范文虎一败再败,襄阳失陷,李庭芝曾一度被贬。由于元军咄咄逼人,宋廷很快又重新起用李庭芝,诏令其制置两淮。
为了专心守淮东,不存私心的李庭芝上书请夏贵分任淮西事务。德佑初,贾似道兵溃芜湖,沿江诸郡宋军守将逃的逃,降的降,李庭芝不为所动,多次斩杀元朝劝降的使节,固守扬州。
元军攻陷临安后,命谢太后与宋恭帝相继下诏,派人持至扬州城下喊话,让李庭芝开城投降。李庭芝登城高呼:“我奉诏守城,从未听说过有诏旨要臣子献城投降的!”不久,当谢太后与瀛国公被押往大都(今北京),行至瓜洲时,太后又诏令李庭芝说:“先前曾诏卿纳款投降,很久没有得到答复,难道是不理解我的意思,还是想捍卫边疆?现在我与皇帝都已臣服,卿尚为谁守之?”庭芝不予理睬,下令士卒发弩箭射击来使,射死一人,其余吓得纷纷退去。李庭芝又与姜才召集将士,涕泣发誓,准备夺回谢太后和瀛国公。姜才出兵与元军激战,但没能成功,只好又退回扬州,继续坚守。
宋朝守将夏贵降元后,元军更是集中力量加紧了对淮东的进攻。阿术驱逼淮西降兵到扬州城下示威,旌旗蔽野,来势汹汹,李庭芝的幕僚见此情形,劝告李庭芝放弃坚守,但李庭芝却说:“我只有一死罢了。”接着,阿术又派使者持诏书来招降,李庭芝开城门放进使者,将其杀死,并且在城上烧掉了诏书。不久,淮安知州许文德、盱眙知军张思聪、泗州知州刘兴祖都因粮尽而降,但李庭芝仍在征收民间积粟供给士兵。民粟食尽,又命令扬州官员出粮;官员家的粮食也吃光了,就令军中将校出粮,掺杂上牛皮、麸曲供应士兵。士兵们感激庭芝的抚恤,纷纷表示誓死效命,有的甚至烹子而食,仍然天天登门苦战。
元朝统帅阿术不仅从水路断绝高邮方向的宋军运粮船,又在陆路邀击宋军运粮兵卒,杀死宋军数千,最终完全断绝了扬州守军的粮草供应。在此情况下,为了能使扬州降附,阿术又派人从大都忽必烈处取得特赦诏书,“赦(李)庭芝焚诏、杀使之罪”,当然,元军这次不敢再派使节送入城中,只敢城下喊话,以箭射诏书于城上。李庭芝看也不看,命人立焚诏书于城上。
听闻赵昰即位消息,李庭芝响应勤王号召,留制置副使朱焕守扬州,他自己与大将姜才率七千兵突围奔泰州,想取道通州入海,南下福州。没想到,李庭芝刚刚率兵出城,朱焕就以扬州向元军投降。阿术一面分派精兵入扬州,一面指挥劲骑追击宋军,沿路杀掉千余人。李庭芝好不容易进入寿州,却被元军团团包围。
阿术入扬州后,俘虏了李庭芝的妻儿,命人押至寿州城下,向城头喊话招降。大将姜才因病重不能出战,宋军只得死守孤城。李庭芝本人对妻儿被俘并不理会,仍在城内指挥抵抗。结果,泰州裨将孙贵等四人知扬州不守,又见元军四涌如潮,大惧之下,这几个败类开北门纳元兵入城,向元军投降。见大势已去,李庭芝情急之下冲出户外,投入府院的莲花池中自杀。水浅,李庭芝自杀未成,被元军生擒。病重之中的大将姜才也被活捉,与李庭芝一起被押回扬州。
阿术见二人,斥责二人坚守不降,姜才大骂道:“你这个蒙古的奴才,不肯投降的是我!”这句话说得不假,扬州被围的最后关头,李庭芝曾召姜才一人议事,大概是想商量以诈降之计突围,姜才大呼:“相公不过忍片时之痛耳!”坚决不同意诈降,要光明磊落去赴死。由此慷慨之言可以看出,姜才真乃豪杰之士,如此大义凛然的民族气节令人敬佩!
李庭芝自有大帅风度,傲立一旁不言。阿术爱惜二人才勇,仍想劝降,姜才骂不绝口。最终,站在一旁的以扬州献降的叛贼朱焕上前进言:“扬州自用兵以来,积尸遍野,皆李庭芝与姜才所为,不杀之何待!”
于是,元军命军士将二人押赴扬州闹市,李庭芝首先被斩首。临刑,大英雄神色怡然;姜才被剐杀,仍旧骂不绝口。剐刑极其残忍,时间又长,其间,降元的老贼夏贵也来看热闹,姜才切齿瞋目,大声骂道:“见我如此,老贼你能不愧死!”两位英雄慷慨就义之时,扬州人民“闻者莫不泣下”。
李庭芝出身义门,自幼耳濡目染其祖辈的忠义之举,所以当国家面临危难之际,他毅然投笔从戎,转战南北,为保卫大宋江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在他一生经历的最重要的两次战役即襄樊之役和扬州保卫战中,他奋勇杀敌,英勇善战,多次抵御了元军的袭击,且屡次怒斥劝降者,焚其招降书信,浩然正气,令人敬佩。无奈势单力薄,寡不敌众,又逢奸臣当道,有志难伸,终以失败而告终。
破扬州后,元兵集中兵力猛攻真州。众寡如此悬殊,趁天降大雾,宋军参谋赵孟锦率少数宋兵忽然击袭元军大营,趁乱杀死不少元兵。可叹的是,大雾不久即散,元军望见宋军人少,立刻来了精神,组织反攻,赵孟锦登舟败走之际,不幸失足堕水而死,元军乘势攻城。城破后,安抚使苗再成血战,力竭而死。此后,通州、滁州、高邮军等相继降元,淮东尽失。
文天祥浴血江西
文天祥到福州后,本来提出要回温州组织舟师,由海道而进收复两浙。陈宜中不同意,文天祥只得作罢。按陈宜中的想法,是放弃温州,把大本营全移至闽地,欲依靠张世杰收复两浙,以洗刷其先前弃都亡命之罪。出于这种私心,他当然不想让与自己平起平坐的文天祥立功。于是,陈宜中就把文天祥外派,让他在南剑州(今福建南平)开府,招募士兵。
在福州的短暂准备期间,九死一生的文天祥把先前所写的诗歌编为一集,名《指南录》,皆为一念忠君卫国的纪实诗:“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诗文字字带血,句句含悲,特别是文天祥所写的《指南录后序》,高度而形象地概括了他自德佑二年以来元军兵临城下至他最终逃往永嘉的整个过程:
德佑二年二月十九日,即公元(1276年)2月19日,我受任右丞相兼枢密使,统率全国各路兵马。当时元兵已经逼近都城北门外,交战、防守、转移都来不及做了。满朝大小官员会集在左丞相吴坚家里,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正当双方使者的车辆往来频繁,元军邀约宋朝主持国事的人前去相见,大家认为我去一趟就可以解除祸患。国事到了这种地步,我不能顾惜自己了;料想元方也还可以用言词打动的。当初,使者奉命往来,并没有被扣留在北方的,我就更想察看一下元方的虚实,回来谋求救国的计策。于是,辞去右丞相职位,第二天,以资政殿学士的身份前往。
刚到元营时,据理抗争,言词激昂慷慨,元军上下都很惊慌震动,他们也未敢立即轻视我国。可不幸的是,吕师孟早就同我结怨,贾余庆又紧跟着媚敌献计,于是我被拘留不能回国,国事就不可收拾了。我自料不能脱身,就径直上前痛骂元军统帅不守信用,揭露吕师孟叔侄的叛国行径,只要求死,不再考虑个人的利害。元军虽然表面尊敬,其实却很愤怒,两个重要头目名义上是到宾馆来陪伴,夜晚就派兵包围我的住所,我就不能回国了。
不久,贾余庆等以祈请使的身份到元京大都去,元军驱使我一同前往,但不列入使者的名单。我按理应当自杀,然而仍然含恨忍辱地前去。正如古人所说:“将要有所作为啊!”到了京口,得到机会逃奔到真州,我立即把元方的虚实情况告诉淮东、淮西两位制置使,相约他们联兵讨元。复兴宋朝的机会,大概就在此一举了。留住了两天,驻守维扬的统帅竟下了逐客令。不得已,只能改变姓名,隐蔽踪迹,奔走草野,宿于露天,日日为躲避元军的骑兵出没在淮河一带。困窘饥饿,无依无靠,元军悬赏追捕得又很紧急,天高地远,号呼不应。后来得到一条船,避开元军占据的沙洲,逃出江口以北的海面,然后渡过扬子江口,进入苏州洋,展转在四明、天台等地,最后到达永嘉。
唉!我到达死亡的境地不知有多少次了!痛骂元军统帅该当死;辱骂叛国贼该当死;与元军头目相处二十天,争论是非曲直,多次该当死;离开京口,带着匕首以防意外,几次想要自杀死;经过元军兵舰停泊的地方十多里,被巡逻船只搜寻,几乎投江喂鱼而死;真州守将把我逐出城门外,几乎彷徨而死;到扬州,路过瓜洲扬子桥,假使遇上元军哨兵,也不会不死;扬州城下,进退两难,几乎等于送死;坐在桂公塘的土围中,元军数千骑兵从门前经过,几乎落到敌人手中而死;在贾家庄几乎被巡察兵凌辱逼迫死;夜晚奔向高邮,迷失道路,几乎陷入沼泽而死;天亮时,到竹林中躲避哨兵,巡逻的骑兵有好几十,几乎无处逃避而死;到了高邮,制置使官署的通缉令下达,几乎被捕而死;经过城子河,在乱尸中出入,我乘的船和敌方哨船一前一后行进,几乎不期而遇被杀死;到海陵,往高沙,常担心无罪而死;经过海安、如皋,总计三百里,元兵与盗贼往来其间,没有一天不可能死;到通州,几乎由于不被收留而死;靠了一条小船渡过惊涛骇浪,实在无可奈何,对于死本已置之度外了!唉!死和生,不过是昼夜之间的事罢了,死就死了,可是像我这样境界险恶,坏事层叠交错涌现,实在不是人世间所能忍受的。痛苦过去以后,再去追思当时的痛苦,那是何等的悲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