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芾厉声对沈忠道:“我守城力竭,为国尽忠。我一家人也不可为俘囚受辱,你先为我尽杀之,最后杀我!”沈忠泣而允诺。李芾集全家于庭院,告之众人殉国之意,然后以酒相劝。尽醉之后,沈忠依命杀掉李芾全家。最后一刀,含泪砍掉李芾头颅。尔后,沈忠纵火葬了忠臣一家,自己纵马回家,手刃爱妻与两个儿子。然后,他又回到正熊熊燃烧的李芾府宅,痛断肝肠的他在熊熊烈火中,引刀成一块。除此以外,幕僚陈亿孙等皆自行了断。“李芾的幕僚多人,闻讯皆自杀。”
消息传出,全城军民杀身殉国者众。岳麓书院的几百学生,在保卫潭州的战斗中,英勇无畏,城破后,大多自杀殉国。与李芾协守城池的安抚使参议杨霆,善于出奇应变,奋勇守城,多次立功,城破后也跳水自尽,妻妾奔救不及,也一道殉难。潭州百姓誓死不为元军俘虏,“多举家自尽,城无虚井,缢林木者,累累相比”。
李芾把自己和潭州军民置于一座巨大的悲剧祭坛上,用自己喷涌的热血和强悍的生命作为牺牲,祭奠那怆然傲岸的民族精神。于是,潭州留给元军的是一座空城;留给后人的,是不朽的气节。仅仅一百多年,元朝就走向了末日,汉人执政的明朝在李芾殉难的熊湘阁,修建了李忠节公祠,大学士李东阳为此作记:
马殷宫前江水流,定王台下暮云收。
有井犹名贾太傅,无人不祭李潭州。
在生命极其黯淡的岁月,使命是高悬于头顶的永不熄灭的灿烂星光。李芾等正是把使命看得重于生命的英雄。在他们眼里,祖国与民族的利益超乎一切之上,他们的英雄主义不纯粹囿于个人的天地,如一座孤峭离群的山峰,被后世所传颂!
一直有“不嗜杀”之名的阿尔哈雅,本想遍屠潭州之民,因附近诸城未下,经汉人僚属劝告,暂忍杀心。由此,“袁、连、衡、永、郴、全、道、桂阳、武冈皆降”。
谢太后出降
元军诸路克捷,“诸将利掳掠,争欲趋临安”。元朝的汉人郎中孟祺劝伯颜:“宋人之计,唯有窜往闽地。如马上大兵压境,宋帝室肯定立即逃窜。临安无主,城内可能盗贼四起。如此,临安三百年之积蓄,将焚荡无余。不如先以计策安抚宋室,令其不会因惧而逃,相待时日,可全取临安。”
伯颜觉得孟祺所言很有道理,于是点头应允。果然不出孟祺所料,宋廷方面,已经是惊惧至极。陈宜中派陆秀夫去平江见伯颜,表示可以向元朝称侄或称侄孙,哪怕最后“奉表求封为小国”,只要元朝能止兵,一切都答应。
伯颜仍不答应,非坚持要宋“称臣”。陆秀夫归临安复命,谢太后泣言道:“苟存社稷,称臣也可以。”当时,谢太后等人还幼稚地幻想,以为对元朝奉表称臣上尊号献岁币,还可以保存原有国土。
为使宋朝皇室保存一点血脉,不被元军连根拔起。文天祥上疏谢太后送宋恭帝的一兄一弟出临安,吉王赵昰赴闽,信王赵昺赴广。谢太后同意,进吉王为益王,判福州;信王为广王,判泉州。以驸马都尉杨镇和二王的两个舅舅“提举二王府事”。由此,两位年幼的宗王,也即将踏上他们颠沛流离的亡国之旅。
陈宜中见元人不肯和议,无计可施,只得率群臣入宫见谢太后,请迁都避祸。谢太后开始不允,陈宜中等人跪泣请命,谢太后终于答应,回内宫命宦官收拾行装。结果,等到夜晚,却不见陈宜中等人来接驾。谢太后大怒:“我本不想迁都,大臣数以为请。今我欲行,众人又不至,是骗我这个老妇人吗?!”愤怒之余,谢太后“摘下金簪、耳环,投于地,随后关闭宫门,群臣请见,皆不纳”。由此,弄的想逃也逃不掉了。其实,陈宜中的本意是想转天一早成行,但是,仓促之下,忘了告知谢太后出发时间,使得太后因空等而大发雷霆。
元军方面,在正月十八已经三路会师,扎营于临安以北的阜亭山,南宋朝廷已岌岌可危了。文天祥、张世杰上疏谢太后,请帝室出避海上,谢太后不允。“当时陈宜中把持朝政,正值国家多难之秋,陈宜中却束手无策,凡事蒙蔽圣听,欺上瞒下,弄的将士离心。”
这个身为宰相的陈宜中,平日里顾盼自雄,遇事则肝胆俱裂!关键时刻已完全乱了方寸,经他与谢太后最后商议,决定派人携传国玉玺出城献与伯颜,准备向元军投降。其实只有实力相当的情况下才有和议的可能,如今元军兵临城下,临安唾手可得,南宋已经输光了最后的一点本钱,伯颜留给他们的当然也只能是单选项“投降”了。
伯颜让人读译宋朝降表,对以宋恭帝名义上呈的降表内容非常满意:“宋国主(赵)显谨百拜言:(显)如今年幼,又逢国难当头。权奸贾似道,背盟误国,元军兴师问罪。不是我不想迁都躲避兵锋以求苟全社稷。奈何天数已尽,我以回天乏术,我愿率百官称臣降服于大元;今谨承太皇太后之命,削去帝号,将两浙、福建、江东、江西、湖南、两广、四川、两淮等宋朝州郡,全部献给大元圣朝,祈求元朝可怜宋朝三百年江山,不要断绝宋室社稷,使赵氏子孙以后有靠,使宋朝百姓能够安享天日。如果这样,那么元朝的大恩大德,宋朝君臣百姓永世不忘,日日思报。”
本来,身为宰相的陈宜中,应亲自出城到元营议降,但是由于陈宜中关键时刻贪生怕死,竟然定下投降“大计”后置帝室及临安于不顾,连夜逃走,跑到温州清澳躲避兵灾去了。张世杰见宋廷不战而降,愤然率所部离去,屯军定海,以观形势。
文天祥等人出城,在明因寺见到伯颜。文天祥不卑不亢地对伯颜道:“本朝承帝王正统,衣冠礼乐之所在,北朝(指元朝)将以本国为属国呢,还是想毁我社稷宗庙呢?”
伯颜承诺道:“社稷必不动,百姓必不杀。”
文天祥又以软硬兼施的口吻对伯颜道:“北朝若有意保存本朝,请退兵平江或嘉兴,然后再商议岁币与犒师之事。如此,北朝可全兵而返,此为上策;如果北朝想毁我宗庙,灭我国家,则淮、浙、闽、广等地大多未下,成败还不可知,如此,兵连祸结,胜负难料!”
出乎伯颜意料,文天祥这个“亡国宰相”竟然如此镇定自若、慷慨陈词。于是,伯颜语气强硬,威吓文天祥。文天祥毫无惧色道:“我乃南朝状元宰相,但欠一死报国,即使刀架在脖子上,又有何惧!”一句话,弄是伯颜面红耳赤、无言以对。在座元朝诸将面面相觑,各个按剑而起,大有杀文天祥之意。
伯颜见文天祥风仪俊爽,举止脱俗,心知此人定是豪杰人士,便遣返其他宋使,独留文天祥于元营。文天祥大怒,数次请归,诘问伯颜:“我来此议两国大事,为何扣留我?”伯颜笑称:“请君勿怒。君为宋大臣,今日之事,正当与我共之。”话虽如此,但伯颜令元军两名大将率军卒严加看守文天祥。
临安方面知事不妙,驸马都尉杨镇等人忙乘元军不备,带益王、广王两位小王爷出走婺州。伯颜闻讯,立刻派范文虎率军追赶。1276年阴历二月初五,宋恭帝率百官“诣祥曦殿望元阙上表”,正式举行了投降仪式。
伯颜取南宋谢太后手诏,“谕天下州郡降附”。南宋宫廷琴师汪元量为此有诗《醉歌之五》讽曰:
乱点连声杀六更,荧荧庭燎待天明。
侍臣已写归降表,臣妾签名谢道清。
而后,宋廷罢遣文天祥等部勤王兵,以贾余庆为右丞相兼枢密使(此举并无实际意义,只是表示宋廷告降官员品级之高),刘岊同签枢密院事,与吴坚等人并充“祈请使”,准备诣元大都告降。(贾)余庆凶狡残忍,(刘)岊狎邪小人,他们到了元军大营,见到伯颜,极尽阿谀献媚之能事。无论伯颜提出任何苛刻的条件,贾余庆等人皆悉数答应。这样的议降,还有什么不成呢?不日朝廷命刘岊奉了降表赴元军迎降。
至此,伯颜引文天祥与即将前往大都告降的宋臣共座。文天祥悲愤至极,怒斥贾余庆等人卖国,并指责伯颜失信。吕文焕企图从旁劝解,文天祥瞠目斥之:“汝吕氏家族世代受国厚恩,不能以死报国也罢,甘愿做异族的走狗,你不感觉到羞耻吗!”言毕,文天祥离席而去,惭怒之下,吕文焕与贾余庆等人共劝伯颜拘押文天祥,把他押往大都拘禁。
受降当日,元朝大军皆屯于钱塘江沙岸上。临安宋民皆希望钱唐江潮起,可把元兵“一洗空之”。奇怪的是,本该生潮的钱塘江,竟然“潮三日不至”,真让人怀疑是否天道冥冥,听任宋朝亡国。
伯颜遣人入临安,尽收宋朝衮冕、圭璧、符玺及宫中图籍、宝玩、车辂、辇乘、卤簿、麾仗等宫廷禁物,催促谢太后、宋恭帝、宗室高官以及“三学士诸生”皆北行大都入觐忽必烈(谢太后因病暂不行)。为此,一同随谢太后北行的汪元量有诗叹曰:
谢了天恩出内门,驾前喝道上将军。
白旄黄钺分行立,一点猩红是幼君。
南宋宗室北行诸事,史书上没有记载,但可以想见的是,一班平日颐指气使、养尊处优的皇室贵族,历经国破家亡,颠沛万里,任人驱使谩骂,滋味一定不好受。不知这群饱读诗书的人们在北上的路上,会想些什么?是否会想起几年前汪立信所开的那剂救命良药?是否会想起文天祥、张世杰坚守都城以待勤王之师的铮铮谏言?还是后悔当初谄事奸相贾似道,以权谋私,排害忠良?早知如此,不如联名抵黜奸相,任贤选能,励精图治;不如勤修边防,用良将,信赏罚,励士卒;不如薄役轻徭,与民同舟共济,不如……可惜一切都太迟了,国将破灭,家已殆亡,此身存亡,也要仰人鼻息。唉,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有权有势的人,真该居安思危,防微杜渐,不要认为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骄奢无度的结果很可能就是失去一切,落得进退维谷、生死由人的悲惨下场。
伯颜自入临安,建大将旗鼓,“观潮于浙江。又登狮子峰,观临安形势”。可以说是志盈意满。对于伯颜而言,又传来一个好消息:宋将夏贵以淮西之地归降元朝。由于他降元,在《宋史》中无记载;他降元后,又无事迹,故《元史》中也无记载。夏贵此人,人品虽不好,但二十年间东奔西走,南来北往,终日与元军作战,攻略八方,斗阿术,败董文炳,打刘整,战伯颜,南宋半壁河山之苟延残喘,实有他一大份功劳。当然,比起吕文焕、范文虎、刘整等人,夏贵至宋亡后方降,人品尚可,但此人不能矢志不渝,报效祖国,致使数十年功业付之东流。投降后,夏贵苟活才两三年,即生病而死。时人讥讽他为臣不忠,作诗曰:“享年八十三,何不七十九!呜呼夏相公,万代名不朽。”另外一首诗更直白,指斥其在元人许其以淮西一道养老的利诱下而投降的丑恶:“节楼高耸与云平,卖国谁能有此荣。一语淮西闻养老,三更江上便抽兵。不因卖国谋先定,何事勤王诏不行。纵有虎符高一丈,到头难免贼臣名。”相比文天祥、李庭芝、李芾等的忠烈,夏贵最后关头降元,落了个晚节不保,遗臭万年!
李庭芝在扬州闻知宋帝、宗室被掠北去,召集将士,慷慨陈词,一句一泣,将士都感动的涕泪横流,李庭芝率四万军兵夜捣瓜洲,准备夺回谢太后和宋恭帝。姜才出兵与元军激战,由于元军守备森严没能成功,只好又退回扬州,继续坚守。
宋恭帝赵显北迁大都后,被忽必烈封为“瀛国公”。1282年,他又被元人迁往上都(今内蒙正蓝旗)。青年时代,为避免被害,赵显自求为僧,往吐蕃习学佛法,终成一代高僧,修订翻译了《百法明门论》等不少佛经。1323年(至治三年),思宋亡国旧事,赵显(时法名合尊)作诗云:“寄语林和靖,梅花几度开?黄金台下客,应是不归来!”结果有人持诗上告,元廷认为赵显有复国招贤之意,下诏将他赐死,时年五十二。宋朝以文教而兴,以扬文抑武而亡。可叹的是,其末帝之死,也缘于一首诗,真让人扼腕低回,思索良久。
益王、广王在被转移的途中,范文虎紧追不舍。杨镇一时间奋不顾身,让杨淑妃的哥哥杨亮节掩护二王及杨淑妃先逃,自己断后,表示:“我将战死在这里,以缓追兵。”途中诸人狼狈不堪,无马无轿,皆徒步而逃。最危急时刻,二王等人躲于山中七日,断水绝粮,几乎饥渴而死。凑巧的是,统制张全(先前援常州见死不救的那位)与数十军卒恰好往南逃,于是众人会合,一同逃奔温州。不久,宋臣陆秀夫等人闻讯追至,并召陈宜中来见。于是,众人推益王赵昰为天下兵马都元帅,“召集各路宋军,保卫二王”。张世杰在定海接报,率军来赴。
本来,元朝已经在实际上灭亡了南宋,元军诸将皆不愿再驰往南荒作战,元朝行省官员也大多想放弃肇庆、德庆、封州、梧州等地,认为那些地方地处僻远,没有太大军事、政治价值。史天泽的长子史格当时任广西宣慰使,他力排众议,坚决不同意在两广一带弃戎,誓将南宋残余势力赶尽杀绝!
史格还上疏忽必烈,为之分析天下形势,认定穷寇必追以绝后患。结果,元朝最终向当地增兵益戎,致使南宋最后一丝复国的希望很快破灭。
金蝉脱壳
文天祥在被元军押解赴大都途中,至镇江,趁看守不备,又有手下侠客杜浒等人相助,文天祥连夜逃出,跑到真州(今江苏仪征)。时为安抚使的苗再成闻讯开城迎接,喜极而泣,对文天祥道:“两淮之兵足以兴复国家,只因二帅关系不睦(二帅指李庭芝和夏贵,当时苗再成还不知夏贵已降元),如能合纵连横,一心抗敌,取胜不难。”文天祥闻言也很兴奋,问苗再成道:“苗安抚您有何计策?”苗再成回答道:“当今之计,先约淮西兵直趋建康,元军闻知必调集部队阻挡。我趁此机会可指挥淮东诸将,以通州、寿州之兵攻袭湾头,以高邮、宝应、淮安兵攻扬子桥,以扬州兵攻瓜步,再以水军直捣镇江,同时举兵,大张声势。如此,湾头、扬子桥一带,元兵留守不多,当地人又多盼我大军反攻,肯定能一举克之。然后,三面合攻瓜步,我本人指挥水军自水上进逼,瓜步必能攻下。如取瓜步,以淮东兵入京口,淮西兵入金陵,扼断元军归路,定可擒其主帅,收复失地。”文天祥闻言,非常赞许,忙写信给死守扬州的李庭芝,并派出信使四处约结未降的宋将。
可惜的是,由于当时战乱四起,信息不通,文天祥本人先前参加与元军的议和,致使李庭芝对他本人存有极大的戒心和误解;宋军又有败兵逃归扬州,报告说元军派一个丞相到真州说降。接到文天祥书信,李庭芝认定说降的“丞相”肯定是文天祥,并猜测文天祥是以计诱他出扬州,然后趁机让元军来攻。于是,李庭芝派人送密信,命令苗再成杀掉文天祥。
苗再成不相信文天祥是元军派来诱降的奸细,又不敢违背李庭芝的命令,就亲自把文天祥骗至真州城外,示之以制置司“格杀勿论”的命令,让文天祥自寻出路。回城后,苗再成不放心,怕文天祥真是元军招降的奸细,派出两路人试探文天祥,“如果是说降者即杀之”。两路人佯装出城降元的溃兵,向文天祥打招呼。文天祥不知是苗再成试探他的计谋,苦口婆心以忠义苦劝要外出降元的士兵为国尽忠,两路士兵大受感动,不仅没有杀文天祥,反而为他们一行人带路直到扬州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