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患难中,有时用诗记述个人的遭遇,现在还保存着那些底稿,不忍心废弃,在逃亡路上亲手抄录。现在将出使元营,被扣留在北门外的,作为一卷;从北门外出发,经过吴门、毗陵,渡过瓜洲,又回到京口的,作为一卷;逃出京口,奔往真州、扬州、高邮、泰州、通州的,作为一卷;从海路到永嘉、来三山的,作为一卷。我将把这诗稿收藏在家中,使后来的人读了它,为我的志向而悲叹。
唉!我能死里逃生算是幸运了,可幸运地活下来要干什么呢?要求做一个忠臣,国君受到侮辱,做臣子的即使死了也还是有罪的;要求做一个孝子,用父母留给自己的身体去冒险,即使死了也有罪责。将向国君请罪,国君不答应;向母亲请罪,母亲不答应;我只好向祖先的坟墓请罪。人活着不能拯救国难,死后还要变成恶鬼去杀贼,这就是义;依靠上天的神灵、祖宗的福泽,修整武备,跟随国君出征,做为先锋,洗雪朝廷的耻辱,恢复开国皇帝的事业,也就是古人所说的:“誓不与贼共存”,“恭敬谨慎地竭尽全力,直到死了方休”,这也是义。唉!像我这样的人,将是无处不是可以死的地方了。以前,假使我丧身在荒野里,我虽然正大光明问心无愧,但也不能掩饰自己对国君、对父母的过错,国君和父母会怎么讲我呢?实在料不到我终于返回宋朝,重整衣冠,又见到皇帝,即使立刻死在故国的土地上,我还有什么遗憾呢!还有什么遗憾呢!
这一年夏天五月,改年号为景炎,庐陵文天祥为自己的诗集作序,诗集名《指南录》。
不久,文天祥转战至汀州(今福建长汀),派赵时赏率一部军士去攻取宁都(今江西境内),派吴俊章取雩都(今江西于都),同时,在江西坚持抗元的刘洙等人闻文天祥开府,纷纷举兵来投。
1277年(景炎二年)5月,文天祥集结部伍,自梅州出江西,吉州、赣州坚持抗元的宋军皆来会合,并合军收复会昌县。8月间,文天祥部下赵时赏等人分道攻取了吉、赣周围的不少地区,把赣州包围起来。闻听文天祥在江西声势大震,衡山、抚州等地残余宋军也纷纷加入进来,一时间文天祥汇聚起来的抗元宋军声势浩大、士气高昂。
原以为在忠义之士的响应下,大宋可以浴火重生。谁料到,忽必烈迅速平定了北方叛乱,元廷下决心扑灭江西的反元宋军。忽必烈下诏在江西置行中书省,以塔出为右丞,以西夏人李恒为参知政事。
无论士兵数量或武器装备,文天祥麾下的残余宋军与敌人都不在一个档次上。他们有的,只是对国家的无限忠诚,而在元军的虎狼之师面前,这份忠诚显得那样无力。如雨后彩虹一般,绚丽过后,就是结束。
1277年9月,在元军诸道四出江西的同时,元将李恒亲率一军精骑,出其不意地向文天祥发起进攻。文天祥没有料到李恒这么快就杀到,猝不及防,慌忙应战,首战不利。听说邹沨部宋军有数万屯于永丰,文天祥携败兵向永丰方向败退。结果,行至半路,正遇上被元军杀得大败而逃的邹沨部队,双方相遇,慌不择路,便又会合一处,夺路接着跑。逃至方石岭(今江西吉安东南),率少数兵士殿后的宋将巩信与元兵短兵相接,殊死格斗,激战多时。元将李恒疑有伏兵,鸣金收兵。良久,见山后并无声息,李恒才敢率元兵呐喊杀入。结果,见巩信端坐一巨石之上,仅剩的十余名残兵立其左右,瞋目怒视元军。李恒忙命放箭,箭雨密集,巩信等人屹立不动,中箭如猬,至死不仆。
文天祥逃至空坑(在吉安境内),军士大多逃散而去,身边只剩下杜浒、邹沨等几个人相随。宋将赵时赏为使文天祥等人有时间逃走,令人用肩舆把自己抬上,大摇大摆、不慌不忙地沿大路而行,故意吸引元军的注意力。元军大队士兵追至,持枪挺刀,喝问肩舆之上是何人,赵时赏朗声答道:“我姓文。”元军大喜,以为生擒了文丞相,忙令数百人看守,把赵时赏押至隆兴。一路上,多有五花大绑的文天祥僚属被押至肩舆前,元军迫使赵时赏(以为他是文天祥)辨认,皆被赵时赏不屑斥喝:“小小牙官,抓这种人做什么!”由此,“得脱者甚众”。即使如此,文天祥本人的妻儿还是被元军抓住,被李恒送往大都。途中,文天祥二子皆不堪折磨,病死于途中。
纸里终包不住火,不久,得知被抓的“文天祥”乃赵时赏,李恒气急败坏,下令处死赵时赏。赵时赏乃宋朝宗室子弟,临刑大笑,慷慨就义。
文天祥逃脱后,辗转至南岭(今广东紫金),重新集结队伍。身在石冈州的小皇帝赵昰因奔波惊吓,患病而死。1278年10月1日,众臣便拥时年八岁的卫王赵昺为帝。文天祥闻新主即位,上表弹劾自己江西败兵之罪,并请入朝觐见。恰值军中发生瘟疫,文天祥身边刚刚聚集的残军一下子病死不少,其老母与长子也相继染病而亡,雪上加霜,亡国丧亲,大英雄穷途末路。
1278年(帝昺祥兴元年)年底,文天祥屯军于潮阳,邹沨、刘子俊等人率众相会。由于当地盗贼陈懿、刘兴为害一方,形同割据,文天祥便先向这两个巨盗发动进攻,杀掉了刘兴,却漏跑了另一个匪首陈懿。陈懿海盗出身,马上投降了正率舟师由海路入潮州的元军大将张弘范,充当了元军的鹰犬。这个强盗头子为元军作向导,在潮阳大举登陆,由于寡不敌众,文天祥败走海丰。
张弘范之弟张弘正率一部精骑,穷追不舍。文天祥一行人逃至五坡岭(今海丰以北),正准备稍作喘息,张弘正的元军骑兵突然杀到,宋军猝不及防,多数被杀,文天祥被生擒。情急之下,他忙掏出一直随身携带的冰片自杀,由于存放日久,药效丧失,文天祥自杀未成。宋将邹沨刚烈,未待元兵近身,以佩刀自刎而死。
宋将刘子俊在附近也被另一部元军抓获,他高声大叫道:“我是文天祥!”想以瞒天过海之计,使文天祥有机会再逃走。结果,两部元军抓了两个“文天祥”,“相遇于途,各争真伪”,都坚称自己捉住的是“文天祥”。元将唤至几个宋军俘虏,边问边杀,终于查出了谁是真正的文天祥。然后,元军在当地架起大锅,烹杀刘子俊。烹刑惨绝人寰,使人慢慢煎熬而死,刘子俊一直骂不绝口,至死不屈。
文天祥被押送到潮阳见张弘范。元兵叱之下拜,文天祥凛然不屈。张弘范虽是元朝得力鹰犬,内心也敬佩这样的铮铮男儿,叹赞道:“真乃忠义之士!”命左右为文天祥去掉枷锁,待如上宾。文天祥只求一死,由于宋军势力还未尽灭,张弘范深知文天祥还“有用”,命人把他软禁于军船之上,好吃好喝,严加看管。
血战静江
伯颜占领临安后,南宋文天祥、张世杰、陆秀夫等在福州拥益王赵昰为帝,以图复宋。忽必烈为迅速灭亡了南宋流亡政权,于鄂州、临安建行尚书省,遣将入闽追击二王;命阿尔哈雅增兵三万,进军广西,并诏谕广西静江府等大小官吏使之归降。静江守将马墍,原知邕州,因抚御边陲有功,以左武卫将军征入朝,时宋室投降,滞留静江,总领屯戍诸军,掌广右经略司。阿尔哈雅初定湖南,曾派总管俞全前往静江招降,为其所杀。宋室降元,又遣湘山僧宋勉持太皇太后谢道清手诏谕降,又为其所杀。9月,平章政事阿尔哈雅率军南进,前锋至严关(今广西兴安西南)。马墍深知严关为湘之咽喉,严关失守,静江不保,遂立即组织所部及诸峒少数民族兵丁据守静江,自率三千兵守严关,凿马坑,断岭道,阻元军南下。阿尔哈雅见严关两山壁立,中为通道,难以骤克,乃以偏师迂回至平乐(今属广西),溯漓江而上,过临桂(今属广西)北进,与主力前后夹击严关,马墍兵败,退保静江。元军入关后,又于小溶江(严关西南)击败都统马应麒。阿尔哈雅遂率军围静江,遣人以忽必烈所赐诏书抄本示马墍,并陈说天命、地利、人心劝降,马墍再次斩使焚书,以示拒降。阿尔哈雅怒而攻之。静江依水为固,确实易守难攻。马墍死守静江三个月,衣不解甲,前后百余战,力挫元军,城中死伤甚众,仍无降意。
1276年11月,元军久攻不克,乃筑大堰,断大阳、小溶二江上流,又掘开东南埭坝引干靖江护城河水。由此,元军终于能进抵城下,大竖攻城器具,遣主力佯攻西门,以精兵攻其东门。部将史格以战车攻城,因炮石蔽地无法靠近,乃伺隙率众攀堞,蚁附而上,攻破外城,安抚李梦龙降元。马墍见外城已破,率军闭内城拒斗,元军以优势兵力又破内城。百姓纵火焚居室,多赴水死。马墍率数百死士进行巷战,杀伤多人后,手臂受重创,仍然背靠墙壁战斗不止,被蜂拥而上的元军杀害,“被元军砍下头颅,仍然双手紧握,屹立不倒”,忠烈之气,难以言表。此战,元军以迂回夹击之策,迅速破险关,但对环水坚城却恃众强攻,以致久攻不克,后以釜底抽薪和声东击西之策才一举破城。城中总制黄文政(一作贺文振)、总管张虎欲率残兵突围,拒战力竭被生擒之后,黄文政大骂不屈。元军残酷,先断其舌,后割其鼻,继之又砍断他的双膝,黄文政喷血含混,至死骂声不绝。
邕州(南宁)方面,主将马成旺及其子马应麟贪生怕死,未待阿尔哈雅攻城,即以城献降。唯独马成旺部将娄钤辖率二百余宋军,坚守月城不降。其实钤辖是宋朝的官职称呼,娄钤辖本人叫什么名字无从稽查了,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悲壮。
元军久攻不下,宋军死守不降。阿尔哈雅见状大笑,对左右道:“小小月城,何足进攻!”下令元军把月城团团包围,准备以饥渴交困的方法最终逼降娄钤辖。由于城内粮草不继,缺水缺粮十多天后,娄钤辖立于城墙上向外高声呼道:“我们饿极,不能出降。如果能送我们一些食物,吃饱后当听汝等处置”。
阿尔哈雅大喜,忙命人送去活牛数头,米数斛。东西运到城门,宋军一位小校打开月城城门,收取牛米后,立即又关闭了城门。元兵元将非常惊讶,均登高临视。但见饥饿至极的宋兵立刻分取生米,烧火蒸饭。米还未熟,诸士卒军将皆以手抓取,一面吞吃半生不熟的米饭,一面用刀割取活牛身上的肉,啖之立尽。一顿饕餮豪食之后,吃过饭后的宋军气力充足,便突然吹起号角,擂响军鼓,呜角击鼓,集结队伍。
元军大惊,以为宋军又要出战,整个军营上下立刻束甲持兵,如临大敌。结果,娄钤辖下令二百多名士兵聚集在一个巨炮周围,握手而立,围成了几圈,堆满火药,然后纵火燃之,顿时巨炮爆炸之声“响彻云霄,宛如雷霆,震耳欲聋,硝烟弥漫,城壁崩塌,烟气涨天,火光避日”,城外围城的元兵也被震死、吓死不少。火熄后,元军进城一看,娄铃辖等二百多精忠之士“化为灰烬”。
狂怒之下,阿尔哈雅下令屠城,把邕州百姓杀戮无遗。有七百多人先前在双方交战时逃入西山,阿尔哈雅派人招降,许以不杀,结果,“七百人皆自杀,无一降者”。此后,广南西路十五州,皆为元军占取。
四川沦陷
1275年(德佑元年),元军在向临安进逼的同时,为防四川宋军驰援临安,忽必烈下令东西川行枢密院,统领大军主动进攻四川,时任宋朝四川制置副使的张珏以钓鱼城和重庆为根据地,拼死抗元。
张珏,字君玉,凤州(今陕西凤县东北)人,南宋名将。张珏十八岁到合州(今重庆合川)新驻地钓鱼城(今合川城东北)参军,因多次建立战功,升为中军都统制,被人称为“四川枭将”。他原来是王坚的副手,和王坚一起竭力守卫钓鱼城,王坚调出四川以后,他负责保卫合州。自从合州保卫战以后,民生凋敝,张珏以兵护卫老百姓耕种,同时教育百姓垦荒屯粟,使得公私皆足。1263年(景定四年)10月,张珏升为兴元府诸军都统制兼利州东路安抚使、合州知州。因为兴元府已被蒙古军攻占,都统制司和安抚使司也都移到合州。张珏上任后,积极恢复当地的农业生产,训练士兵,修整兵器,为保卫合州做好了充分的准备。1266年(咸淳二年)11月,张珏派部将收复渠州(今四川渠县)州治所在的大良平山城。次年4月,蒙古军又进攻合州,张珏在款龙溪将船停泊在江中,截断江面建成水城,进行抵抗,再次挫败了蒙古军的攻势。
1275年(德佑元年)2月,张珏升为宁远军节度使。5月,南宋又任命张珏为四川制置副使、重庆知府,又命他带兵来京保卫京城,但是入川道路已被阻断,诏令没有能送到。元军自秋至冬围攻重庆,重庆援绝粮尽,张珏虽仍在守卫合州,但“屡以死士间入城,许以赴援,且为之画守御计”。次年1月,张珏为了解重庆被长期围攻的状况,派部将赵安袭击元军的征南都元帅府所在地青居城(今四川南充南)。2月,又派张万以船舰载精兵从水路冲入重庆,以增援重庆守军。而此时,以恭帝与谢太皇太后为首的南宋朝廷,已向元军投降。5月,宋端宗在福州(今属福建)重建南宋政权,改当年为景炎元年(1276年)。6月,张珏又派部将赵安、王世昌等收复泸州(今属四川),元军被迫逐渐从重庆撤退,转而围攻泸州。同年12月,张珏进入重庆后,派部将张万、程聪领兵收复涪州(今重庆涪陵),又派张万到夔州(今奉节),控入川的门户,川东形势一度好转。
1277年(景炎二年),元军重新收取涪州;同年冬,元军又破泸州。深知四川的战略重要性,忽必烈亲自下诏向四川增兵数万,命西川行枢密院使不花率数万元军再攻重庆。不花抵达重庆附近后,分兵布将,把重庆围个密不透风。元西川行院副使李德辉亲笔写信招降张珏:“你只不过是南宋的大臣,还比不了宋朝的王室子孙,合州弹丸小城,远不及南宋的国土。你们宋朝的王室子孙已举国投降(元朝),而你却负隅顽抗,对南宋还忠心耿耿,难道还有什么意义吗?”
张珏不答,全力指挥宋军守城。1278年(祥兴元年)正月,张珏派一部宋军出击,被元军杀个干净。不花本人抵至城下,指挥诸将攻城。元军汉将汪良臣大造云梯、鹅车等攻城器械,亲自冲锋登城。张珏立于城墙,指挥守军激战。混战之中,汪良臣身中四箭,元军未能占得任何便宜。转日,张珏又率军出城,与元军猛将也速答儿在扶桑坝(今重庆以东)激战,不料汪良臣等人带兵从后夹击,宋军不支,大溃,张珏率残兵复入重庆城死守。
当夜,宋军都统赵安向元军献城投降。张珏闻讯悲愤,率余部巷战,同时派人索取鸩酒想自杀,自杀未成。又苦战一夜,张珏只得率几个亲随和家属乘船顺流奔往涪州方向。船行不久,张珏突然为自己不能死于重庆而后悔,用手中大斧猛砍舱底想举家自沉,被船工夺去斧头扔入江中。张珏又想跳江自杀,为家人所挽持,可叹!大英雄可谓求生不得,欲死不能。行至半路,张珏所乘船被元军水师邀击,张珏被俘。
攻陷重庆后,元军一鼓作气,集结大军进攻当年蒙哥汗被炸死的钓鱼城。宋将王立自1276年底开始守城,奋战两年多,最终不支,在得到忽必烈不屠城的允诺下,王立于1279年4月献城出降。大名鼎鼎的钓鱼城,终于落入元军之手。从此,川蜀大地皆纳入了元朝版图。
张珏被元军押至安西(今西安)赵老庵,他的一名老友前来探望,对他道:“您为宋室尽忠一世,今日行至此处,纵然能不死,活下去有什么意义呢?”张珏闻言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