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弘冀点了灯,走到从嘉身侧坐下。从嘉问道:“大哥,你何必呢?难道你去找我,我还会不见你么?”李弘冀道:“宫里耳目众多,但若是这里,只要你不说出去,谁会知道是我做的?”从嘉问道:“你到底想怎么样啊?”李弘冀冷笑道:“想怎么样?你想想烈祖皇帝在世时跟你说过些什么,跟父皇说过些什么,不就知道了。”原来李弘冀之前便听到了李想立从嘉为储的传闻,而李死后,李即位,自己没有被立为太子也就罢了,而年仅七岁的从嘉居然跟自己一样位列亲王,这当然让他更加不满了。因而李弘冀一直在找机会为难从嘉。
而从嘉这些年来对于宫闱之事也渐渐地知道了一些,听了这话,知他还是惦记着太子之位,心下不由甚是伤感,不明白为什么手足之情竟比不了那如过眼云烟的权力。从嘉叹道:“我无意相争,难道大哥到现在还不相信我么?”李弘冀“哼”了一声,道:“你怎么想是你的事,我怎么做是我的事。你可不要以为我不敢把你怎么样!”从嘉低着头,轻声道:“我相信你敢。”话里充满了忧伤之感。李弘冀听了,毕竟念及手足之情,也微微心软,说道:“我也可以不杀你,不过你必须立刻离开金陵城。”从嘉惊道:“什么?”过了半晌,才道:“父皇又没有说过要立我为太子,你这是何苦呢?”李弘冀心道:等到那个时候还来得及么?不管怎么样六弟留在京城,如何能教人安心?
李弘冀说道:“你只当我是多此一举好了。”从嘉摇了摇头,道:“我不想这样,难道一家人就不能和乐相处么?”李弘冀怒道:“你以为我想这样么!怪就怪你那一目重瞳好了。”毕竟李弘冀一直认为,除了一目重瞳子的帝王之相以外,再也没有什么理由让烈祖和皇上都如此喜爱从嘉了。从嘉沉默半晌,叹了一口气,道:“大哥,你一定要逼我这么不管不顾地走么?”说完看着李弘冀,眼中尽是疑惑和伤感。李弘冀站起身来,转过身去,避开他的目光,冷冷地道:“要生要死,你自己选好了。”从嘉眼中已有泪光,他轻声说道:“我如何能这样一走了之,让父皇和母后担心呢?”
从嘉刚一说完,便觉眼前寒光一闪,一把长剑已抵在胸口。却听李弘冀喝道:“这可是你自己选的,我劝你再考虑清楚些。”从嘉大惊,万没想到大哥会如此绝情,不由颤声道:“大哥你真要杀了我么?”说完已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李弘冀也微觉不忍,转过头去,不再答话。从嘉见李弘冀默认了,顿时感到了人世间的寒冷,他万没有想到在宫闱之争中,血浓于水的亲情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而真正关爱他的人又一个个离开了人世,想到这,竟忽然有了心灰意冷之感,没有再多言,只是喃喃自语:“大哥你真的要杀我么?”李弘冀见状,也是心下犹豫,长剑停在那里,不再前刺。
正在这时,便有一人闯入房中,举剑将李弘冀手中长剑隔开,而李弘冀一时间也正在出神,竟未反应过来,反而退开了两步。那人又斩断缚在从嘉身上的绳索,从嘉这才反应过来,见来的那人竟是段居真,不由一惊,道:“你怎么会来?”段居真尚未答话,李弘冀已回过神来,举剑向段居真刺去,段居真忙举剑挡架,两剑相撞,火星四溅,段居真立时感到对方内力远比自己深厚,不敢恋战,忙拉着从嘉要逃出房去。而从嘉毕竟是李弘冀的亲弟弟,又甚是天真可爱,李弘冀也不禁犹豫:难道我就这么杀了他么?
但这个想法也只是一闪而过,权力的诱惑还是战胜了亲情。李弘冀的脚步只是微一停滞,便迅速追了过去,可是段居真也是轻功甚佳,只是晚了这一步,要追上他们便已是不易。李弘冀心知这件事不能声张,也就不再追击,转身回到了房中。李弘冀坐在桌边,握紧了拳头,暗自懊恼着,自己为何要有那一念之仁,将这样好的一个机会错过了,以后若再要下手就更加不易了。
段居真拉着从嘉翻过院墙,离开燕王府,便停住脚步,说道:“这会儿不见他追来,八成是不会来了吧。”从嘉兀自不敢相信他的大哥要杀他,神色恍惚不定,没有回答段居真的话。段居真伸手扯了扯从嘉的衣袖,从嘉这才惊觉,也没有理会段居真刚才的话,只是随口问道:“你怎么找到燕王府的?”段居真道:“我并没有逃走,一直跟着那些黑衣人到的燕王府。”
原来段居真翻过巷边的矮墙后,一直在那边细听着,待听得他们离去,他便远远地跟着这些人来到燕王府。但由于怕他们发现也不敢跟得太近,因而到了燕王府中,已不知那些人的去向,段居真便只得站在树后等着,直到看见燕王李弘冀和其属下,这才远远地跟了过去,直到看见那名下人离去,才躲在窗下偷听。李弘冀没有想到有人胆敢夜闯燕王府,再加上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也就没有留下人手守卫。而段居真轻功、内力俱佳,李弘冀的注意力又全在从嘉身上,竟也没有察觉段居真躲在窗下。
段居真本就奇怪从嘉怎么会得罪燕王呢?他虽见过李弘冀一面,但毕竟时隔两年,而且自己也没有在意过,也就没有什么印象了,而现在他在窗下又听见从嘉竟称燕王为“大哥”,便又想起了两年前的那个少年,觉得似乎便是眼前这个燕王,不由更是惊异,心道:难道钟隐他竟然是个皇子?大概是因为从嘉平日甚是谦恭有礼、平易近人,段居真从来没有想过他会是官宦子弟,更加不会想到他是什么皇子了。但今日听了这话,又回想起从嘉对民间的事所知甚少,而且衣饰华贵、举止文雅,也越想越觉合理,但仍是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跟一个皇子交了朋友,于是问道:“你是燕王的弟弟?”
从嘉点了点头,道:“是,我姓李,名从嘉,钟隐是我的号。”段居真惊道:“你是六皇子郑王?”段居真还是没有想到钟隐竟然是最得宠的皇子,但随即又道:“难怪你的词写得这样好。”从嘉低着头,低声问道:“你不怪我隐瞒身份吧?”段居真摇头道:“你自有你的原因,我怎么会怪你呢?”顿了一顿,又道:“你身为王爷,却仍愿与我这等平民百姓交往,我反而应该感谢你才是啊。”从嘉叹道:“王爷又如何?我宁愿不生在帝王家。”
从嘉忽然想起了什么,说道:“糟了,现在已不早了,父皇和母后定是着急死了。”段居真道:“那你还不赶紧回家去,小心你父母责怪啊。”从嘉点了点头,又道:“那你怎么办?我大哥一定也不会放过你的。”段居真道:“燕王还不知道我是谁,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我,你就放心好了,我先回家了。”说完转身离去。从嘉知父皇和母后必是担心得很,也就快步回宫。
从嘉来到宫门口,便见到裴厚德站在那里等待。裴厚德见到从嘉,忙道:“王爷,你可算回来了。皇上和娘娘都甚是担心,你赶紧回去吧。”从嘉点了点头,便跟裴厚德一同回了寝宫。李见从嘉回来,先是松了口气,随即责问道:“重光,你怎的如此不懂事,这么晚回来也没有叫人来带句话,三番两次的让人担心!”从嘉不知如何回答,低头不语。钟氏说道:“重光,上一次你便是如此,怎么这一次还是知错不改呢?”
从嘉心中甚是难过,不愿将大哥的事告知父母,只得跪下,说道:“儿臣知错,请父皇、母后责罚。”李怒道:“重光,朕若是再不责罚你,你定还是记不住悔改,总是这样让人担心,你道朕还不忍罚你么。”从嘉道:“儿臣不敢。”他也不知自己为何到现在还在回护大哥,甘愿为他接受处罚。或许他心里还惦记那份早已不可能挽回的亲情,可是他这样的执著能换来什么呢?其实他自己的心里也明白,他什么也换不回,不是正如这东去的寒江如何会复返?想到这,从嘉眼中已含泪水,他只得低下头去,不想让父皇和母后察觉到。
李见从嘉不再多言,也没想到会有何内情,便吩咐道:“来人。”说完,便有侍卫上前扣住了从嘉的手臂。从嘉微微蹙了下眉,但只这一细小的动作,却被钟氏看到,钟氏不由心下奇怪,心道:这侍卫应是知道从嘉是我最疼爱的皇子,下手应当有分寸,该不至于把他弄疼。于是钟氏走到从嘉身侧,示意那侍卫放手,又拉起从嘉的手臂,见到他手腕上分明就有绳子的勒痕,不由大惊,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从嘉低着头不答,但泪水早已顺着脸颊滑落。
李见状,也走了过来,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从嘉使劲摇头,哭道:“父皇,不要再问了,有些东西儿臣真的不想失去!”李和钟氏见状,都已经猜到了其中缘由,知道从嘉此时心下必是万分难过,钟氏抱着从嘉,轻轻爱抚,说道:“重光,你不要难过,至少你父皇和本宫都是关心你,你还有七弟从善啊。”从嘉流着泪点了点头,忽然觉得自己当时的心灰意冷甚是不该,便道:“是儿臣不好,让父皇和母后担心了。”钟氏眼中亦有些湿润,没有答话,只是抱着从嘉,呆了良久。李说道:“重光,你果然是个明白事理的孩子。但是生在帝王家,有些事情确是无可挽回的。”说完轻轻叹了口气,同钟氏一起离去。
事后倒是再也没有人提及过此事,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只是段居真被调到了宫中,做了郑王李从嘉的贴身侍卫,负责保护从嘉的安全。
秋日的晚风吹过了宫中的庭院,金色染遍了满院的梧桐。从嘉又只独自一个人漫步在秋的萧瑟中,寒雨霏霏,如轻丝一般,在心中密密地编织着愁绪。流水载着落叶,飘荡,飘荡,一去不回头地飘荡着……秋风的寒,流水的凉,雨点的冷将落叶浸得裂开。看着雨点打在池面上,“嘀嗒”的声响弹奏着心弦。凝望着游鱼畅快,似乎是给自己带来了一丝希望,毕竟这寂寥的秋色中还是有着鲜活的生灵,能够晕开几点暖意。
但湿润的寒意终是沾染了衣衫,从嘉低吟轻叹:“辘轳金井梧桐晚,几树惊秋。昼雨新愁。百尺虾须在玉钩。琼窗春断双蛾皱,回首边头。欲寄鳞游,九曲寒波不溯流。”
“九曲寒波不溯流,九曲寒波不溯流……大哥,告诉我,真的只能这样么?”
保大四年,边镐为主将,李弘冀为副将伐楚,凯旋而归,楚国土地纳入大唐版图。但李弘冀残杀万余楚国降军的残忍举动,引起了李的不满,因而虽打了胜仗却并未受到封赏。
早春的夜晚,从嘉坐在画堂的烛光下看书,裴厚德站在一旁说道:“王爷,天色不早了,还是早些休息吧。”从嘉放下书卷,摇了摇头,说道:“我还不想睡,你先去休息吧,我自己出去走走。”裴厚德说道:“还是小的陪王爷一起去吧,不然谁伺候王爷就寝啊。”从嘉道:“不用了,你先去休息吧,我自己走走反而清静。”裴厚德只得躬身应了一声,退出画堂。
从嘉轻步走下楼阁,却见池塘边,柳条飘飘下,一个淡黄色的身影,执着树枝,在地上划着什么。近日来,从嘉每晚来到窗边,都能看到这个身影,他便在窗边看了好几日。从嘉见那人总是从不间断地前来,不由心下好奇,便想去看看她到底在做什么。于是从嘉轻轻走到了那人的身边,见那人大约十岁左右的年纪,一身宫女装束,正拿着一根树枝,在微微潮湿的沙地上练着书法。
从嘉看了一会儿,赞道:“你字写得挺好的。”那宫女没有想到有人会来,大惊,身子一抖,手中树枝掉在了地上,又连忙慌张地转过身来,却因过于惊慌,险些摔倒。却见那女子一张瓜子脸,垂下的几绺柔发如柳条一般轻轻摇摆,秀眉弯弯,双目如含水珍珠,清莹明亮,眼中似有隐隐的倔强,浑身还透着一种一般宫女所没有的典雅气质,虽然容色苍白憔悴,却仍不掩其美。从嘉见她神色惊惶,便道:“对不起,我没吓着你吧?”
那宫女见从嘉也不过是个孩子,话语又轻柔得如春风一般,也就稍稍镇定,站稳了身子,道:“没……没有。”从嘉见她虽这么说,但还是惊魂未定,便道:“你这么紧张,还怕我会吃了你么?”那宫女掩口轻笑,也不似刚才那般惊慌,说道:“那你千万不要把今天的事说出去啊。”从嘉见她笑起来的样子,如细柳摇曳般清秀,心下多了几分好感,便微笑点头,笑道:“原来你是偷着出来练字的啊。”说完,又开始打量她写的字,说道:“你在学柳公权吧?”那宫女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从嘉见那宫女,总是自己问一句,她答一句,甚是拘束,不由感到无趣,有心开几句玩笑,便笑道:“你在这里练字,若是让巡夜的人看见了,那可就不是我说不说的问题了。”那宫女立时大惊,说道:“那怎么办?”从嘉笑道:“怎么办?我可不知道。你来这儿这么多天了,怎么今天才想到呢?”那宫女更惊,颤声道:“什么?你一直看我在这里练字?别人有没有知道?”
从嘉见状,奇道:“不过是出来练一会儿字罢了,有这么严重么?”那宫女见从嘉言语中有关切之意,便轻轻点了点头,眼中竟已含了泪水,更增了几分楚楚可怜的娇态。从嘉不由心下怜惜,问道:“你到底有什么委屈啊?说出来我或许可以帮帮你。”那宫女见从嘉语气真诚,自有一种暖意,也就不再隐瞒,说道:“我叫黄凤,你叫我凤儿便可以了。我是新来的宫女,大概是因为初到宫廷,其他的宫人都来欺负我,管事的公公更是常常借故打骂。若是让他知道了这件事,定又要为难我了。”
从嘉听了,甚是惊异,他身为王爷,哪里知道末等宫女的苦。从嘉说道:“还有这等事?那你还要出来练字?”黄凤低下了头,垂泪不答,她每天都是这样,从早到晚干了一天的活,才趁着夜深人静之时出来练字,或许真的是很疲惫,但是她知道,皇上和六皇子都是书法名家,大概也只有这样,她才有可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从嘉见她沉默了良久,知道她定是满腹的委屈,便道:“我能帮帮你么?”黄凤哪里知道从嘉是个皇子,便摇了摇头,叹道:“离了故乡,来到这里,还有什么好奢求的?”
从嘉听她说得凄凉,更是同情,坚定地道:“你放心,我一定要帮你的。”黄凤擦了擦眼泪,轻声道:“谢谢你,我要走了,若是再不回去,惊动了旁人就不好了。”从嘉问道:“你明晚还来么?”黄凤又只轻轻地答了一个字:“来。”从嘉轻笑,道:“我等你。”黄凤微微点了下头,快步离去。刚走得两步,黄凤便感到自己心跳甚快,忍不住又回头去看从嘉,看到了他清雅俊逸的背影,耳畔似又响起了他清柔的话语,不由心中一荡,竟呆呆地出神半晌,待惊觉过来,已是满脸红润。黄凤不由一惊,忙快步跑开。
黄凤回到掖庭,在房中,悄悄找一个角落睡下,可是直到深夜,却仍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但她也不敢起身,怕惊扰了旁人。自从黄凤进宫以来,处处受人欺凌,也没有人会坐下来好好听她说话,可是这晚,不但有人听她诉苦,竟然还承诺要帮助她,绝对没有因为她是一个末等宫女而轻视她,她确是满心感激,但除此之外,还有一种自己也说不清的异样感觉。
终于挨到了天亮,明亮的阳光射进房中,黄凤忙起身去干活了。她要干的活最多,而她也需要最早干完,这样她才能有一点点的时间去看书练字。书是她从家里偷偷带进宫的,也仅有那可怜的一本,她还得仔细地藏好,不能让别人发现。至于纸笔,她更是没有,只能拿着树枝,在湿地上一遍一遍的练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