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正说着,便听门口有人喊道:“爷爷……”李听出是从嘉的声音,不由大喜,道:“重光,重光……你过来……”原来从嘉本是来给李请安,路上却遇到了方士李平,知道了李误服丹药,命在顷刻,也是大惊失色,不顾侍卫的阻拦,跑了过来。从嘉听到李呼唤,忙跑了过去,道:“爷爷,你怎么了,你昨天不是还说要给我讲治国为君之道的么?为什么……”李摇了摇头,道:“重光,事事无常,命由天定,你就不要太过伤心了。”从嘉哭着摇头,说道:“不,为什么上天总要带走我最亲近的人!”
李摇头道:“不用怪罪上天不公,朕一步步走到了今天的位置,看到境内大治,百姓安乐,朕此生无憾了。”说着又柔声安慰从嘉,道:“重光,你看,朕送给你这江南山河,你可喜欢?”从嘉满心伤痛,根本无心去想李的言外之意,只是哭道:“爷爷,孙儿什么都不要,只要爷爷你活着……”李爱怜地抚着从嘉的头,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见到从嘉了,不由感到了对人世的万分不舍。
李景通看着这情景,心下感动,终于含泪答道:“父皇,儿臣答应你。”李放下心来,道:“好……好……朕也就没有什么好挂念的了。”说完,最后看了一眼从嘉,抚着从嘉的手也无力地垂了下来,闭目长逝。那饱含疼爱的眼神刺痛了从嘉的心,李手掌的温度还未散去,但这却让从嘉感到了更深的寒冷。从嘉伏在李身上,大声痛哭,说道:“爷爷,你醒醒啊,再看看从嘉好不好。”虽是这样说着,从嘉却感到李的身体渐渐凉了下来,不由打了个寒噤,他虽不愿意相信,但也知道这事已是无可挽回了。
从嘉退开两步,冒着初春的细雨,快步冲到殿外。李景通亦是难过,也就没有注意到从嘉。从嘉在雨中漫无目的地跑着,脚下一滑,便摔倒在地,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没有给人一点准备的时间。爷爷爱怜的眼神似在眼前,关怀的话语犹在耳边,不由越想越是心痛,寒冷的雨水渗透了他的衣衫,心中升起一种无依无靠之感,毕竟这个世上最疼爱他的人,一去不回。从嘉含泪凝视这朦胧烟柳,如画江南骤然间黯然失色。但从嘉哪里会知道,很久以后,这无限山河,大概真的是因为今日之事,一夕破碎。
元十二年,李病逝,庙号烈祖,是年十一月,葬于永陵。
太子李景通即位为帝,改名李,改元“保大”,大赦天下。立太子妃钟氏为皇后,封东平公李弘冀为燕王,安定公李从嘉为郑王,七皇子李从善为纪国公。
那天,从嘉在雨中直呆到夜幕降临,裴厚德才寻到他,跟他回了寝宫。晚上,从嘉一直昏昏沉沉的,竟是发了烧。钟氏和李都甚是担心,从嘉这几个月来,也就没有离开皇宫,只是在书房中抚琴、练字或是作画。
一日早朝之后,从嘉来到李寝宫,行过礼后,从嘉问道:“父皇,儿臣好久没有出去玩过了,儿臣今天想要出宫走走,不知可不可以。”李笑道:“当然可以了,在外面要小心些。”从嘉笑道:“儿臣明白,多谢父皇。”李见从嘉欢喜,便问道:“重光,你不喜欢待在宫里么?”从嘉一怔,道:“还好吧。但我总是觉得……”说到这便不再言语了。李当然知道从嘉还是想说大哥李弘冀的事,从嘉随着年龄的增长,也渐渐地感觉到了李弘冀为何厌恶自己,便总是有心回避这件事,要么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出来,要么便是到民间去玩,总之是要避开这风云变幻的政坛。
李叹了口气,问道:“从嘉,你是不是怕你大哥啊?”从嘉摇了摇头,道:“不,我只是不想让大哥讨厌我,希望他承认我这么个弟弟。”李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你的心思,只是有些事情不是你想回避就能回避的。”从嘉道:“但是,我不想……”李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说道:“重光,朕也知道你不是贪图权力之人,不过有些事情到了你身上你也推不掉。”顿了一顿,又道:“不过你还是可以趁现在多做一些你想做的事情。这些年来,金陵城你想必也是玩厌了,大可以去看看外面的风光啊。”从嘉大喜,问道:“真的?”李笑道:“自然是真的,不过你需要跟朕还有你母后说一声,才可以去。”从嘉喜道:“儿臣明白。”
从嘉离开李宫中,便带了裴厚德出宫去玩。来到学舍便已过了巳时,裴厚德说道:“王爷,依小的看王爷不如到对面的茶楼等他好了。”从嘉见这会儿进去确是晚了,便道:“也好,咱们一块过去,待会儿你叫他上茶楼来好了。”
将近午时,裴厚德便带段居真来到了茶楼上。段居真见到从嘉,大喜,忙问道:“你干什么去了,怎么几个月都没有见到你?”从嘉道:“家里有些事,所以这一阵没有出来。”说着从嘉又打手势让他过来坐,笑道:“既然我们好久没见了,今天我请你在这里吃饭好了。”段居真也很是乐意,但还是犹豫道:“我还没有跟爹娘说,只怕是……”从嘉说道:“让裴厚德转达一声可好?”段居真想了一下,道:“好吧。”说完又去告诉裴厚德自己的家怎么走,从嘉又道:“厚德,你送完信自己回去好了,晚上我自己回去。”裴厚德知从嘉跟段居真关系甚好,想来也不会出什么事,便应了一声就去送信儿了。
从嘉见他同意,心下甚喜,笑道:“我还怕你会不同意呢。”段居真笑道:“怎么会呢?我都几个月没见到你了,怎么能拒绝呢?”从嘉笑问:“怎么?你是嫌我忘记来找你玩了么?”段居真笑道:“哪里,哪里。就算是忘了我,也不会忘记来学舍吧?”顿了一顿又道:“今天下午我们还一起去玩如何?”从嘉笑道:“还像上次那样?这恐怕不大好吧?”段居真笑道:“反正我从来都没有认真读过书,先生怕是早就习惯了,现下我也不是小孩子了,爹娘也不怎么管我了。就算没有遇到你,我也还跟别的同学玩啊。”从嘉见段居真都不在乎,自己也不好多说什么,再加上很久没出宫,确也想好好玩一玩,便笑道:“那甚好,正好我们很久不见了。”
两人吃过午饭,段居真笑问:“你想去哪里玩呢?”从嘉望向窗外,见天色已显灰暗,怕是又要下雨,便想找一个室内的去处,于是笑道:“听说望江楼是个赏景的好去处,不如咱们去望江楼吧。”段居真也没有去过望江楼,听从嘉这样提议也觉甚好,便道:“好啊,这样倒是不用怕它下雨了。”说完便跟从嘉一起前往望江楼。
两人刚到望江楼,便已下起了细雨。此时刚过清明,绵绵的阴雨却带来了春日不应有的寒意。江边将近凋零的桃花、李花仍在风中巧笑嫣然,清柔若绢的花瓣依依摇摆着,雨水落在花瓣上,粉红的颜色蔓延到雨里,将花瓣的边缘抹得模糊不清,在朦胧中渲染着鲜艳。这江南烟雨果然是美,清新淡雅,沁人心脾。
从嘉笑道:“看来我们来得很巧啊。”说着便和段居真一起上了二楼。刚一到楼上,两人便见厅堂正中摆的一张桌子上,放着笔墨纸砚,两个人相对站在桌边,还有不少人围观。从嘉心下好奇,便问店小二道:“他们这是在干什么?”店小二道:“那两位客官是朋友,今日一同前来,都是想要买小店自酿的酒,但是不巧,这酒只剩下一坛了,所以两位客官就想以诗文一决胜负,谁赢了,这坛酒就卖给谁。”从嘉一笑,心想:我唐国文化风气果然很浓啊。从嘉有心去看看热闹,笑道:“咱们也看看?”段居真笑道:“你莫不是想试试?”从嘉虽然对那坛酒没有什么兴趣,但他毕竟也爱好诗文,确是有这个想法,当下也不答话,便拉着段居真走了过去。段居真哪里知道从嘉经词坛名家冯延巳的指导,填词已有一定的功底,只不过是开个玩笑,没想到从嘉竟会当真,但现在也只得跟着走了过去。
那两位客官见从嘉还是个小孩,也没有当回事,其中一个客官笑问:“小兄弟,你也想试试么?”那人见从嘉衣饰华贵,举止儒雅,倒也没有失了礼数。从嘉没有见过这种场面,先是一怔,又问道:“可以么?”那客官笑道:“当然可以了。”另一客官将笔递给从嘉,道:“这里你年纪最小,便让你先写好了。吟咏暮春之色即可,一炷香的时间可够?”从嘉微微点了点头,躬身一礼,走到了桌前。
此时正是暮春时节,雨水润染着红花绿柳,浮云笼罩着皓月千里,零絮飘舞着春色无限,本来江南烟雨就是最美的,就连春光的离去,都是那样的悄静清逸。从嘉这些日子待在宫中,点点雨声、丝丝微凉,竟衬了宫中这份冷清。漫步在宫廷的小院,哪里有什么心思赏春?还记得爷爷问自己喜不喜欢如画江南,心里答着,喜欢,当然喜欢,但若只能独自一个人,默然漫步,风雨凄凄,寒雾沾衣,难道还有心听花之笑语么?江南之春也就自然黯淡失色了。
从嘉眼望着窗格外依旧的连绵,前日的伤感又涌上心头,微一凝神,便提笔写下:“蝶恋花:遥夜亭皋闲信步,乍过清明,早觉伤春暮。数点雨声风约住,朦胧淡月云来去。桃李依依春暗度,谁在秋千,笑里低低语?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写罢,轻叹半晌,将笔放在桌上,躬身道:“在下年轻识浅,若有填得不妥之处,还请指教。”说完退开了两步。
那两位客官上前去看,不由都是大惊。且先不说这词填得如何,光是这几个字便写得甚好,字字如苍竹一般傲然立于纸上,尽显出倔强的神采。而这词更是将怀春伤感之情景描绘得恰到好处,绘声如闻,绘境如临,绘景入画,绘情入心。而所写事物又都是人人所能见之景,给人一种如亲见亲历之感,更是引起了共鸣。
那两人都是连声赞叹,其中一位客官抱拳道:“这位小兄弟的词好、字好,在下甘拜下风。”另一人也道:“正是,正是,在下也自叹不如。不知可否请教小兄弟的名号。”从嘉也是抱拳还礼,道:“在下钟隐,两位过奖了。”那两人忙道:“哪里,哪里。”又让店小二取来那坛酒,从嘉付了钱,将酒放在桌上。他没有喝过酒,但也心知自己虽是小孩子一时兴起才来参与,但若是这样走了,也是有些不妥,再加上这坛酒是店中的好酒,也是心下好奇,想正好借这次机会尝尝酒是何味。从嘉便让店小二倒了三杯酒,自己拿了一杯,又示意那两人也各拿一杯,说道:“在下并无意要这坛酒,不过是一时兴起,卖弄了一下才学,打扰之处还请见谅。这坛酒我便请二位喝了。在下从未饮过酒,在这里也只能敬二位一杯了。”说完端起酒杯将酒喝了。那两人也知从嘉所言非虚,并不多作为难,说道:“既然如此,那就多谢钟隐兄弟了。”也一饮而尽。
从嘉向那两人告辞后,便跟段居真来到窗边坐下,要了一壶茶,又聊了起来。从嘉笑道:“这酒的味道可真是不怎么好啊,喝完之后还有一点头晕。”段居真平时倒是喝过些酒,见从嘉因为喝了酒脸色红晕,不由觉得好笑,摇了摇头,说道:“也不一定吧,其实喝习惯了就好了。”从嘉笑道:“是啊,其实我倒一直都觉得,那种仗剑携酒、退隐山林的日子甚是潇洒呢。”
段居真笑道:“你倒还挺有情趣的。”顿了一顿,又笑问:“对了,你词填得这么好,为什么还要上学舍呢?”段居真虽没有好好读过书,但也能感觉得出来他的词填得甚好。从嘉笑道:“自然是想跟你玩了。”段居真道:“不过爹娘说我今年也十四了,既然不想好好读书,便去找些事做,反正念过些书的人也好找事做。”从嘉道:“这个我兴许帮得上忙。”段居真喜道:“那太好了。”毕竟他自己不好好读书,同舍生大多也常不跟他玩,所以他一直当天真可爱的从嘉是他最好的朋友,而如果这样他便可以常跟从嘉一起玩了,自然甚是欢喜。
从嘉见他同意,也是甚喜,想了一想自己可以做主的官职,便问道:“你可练过武功?”段居真笑道:“这可巧了,你说别的我兴许不会,但这武功我确是练过的。”从嘉喜道:“那甚好,我可以帮你。”段居真听了,心下更是欢喜,说道:“其实这事说来也巧,我曾无意中相助过一位高人,那高人出于报答,便将他武功全教给了我。”从嘉点了点头,段居真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笑道:“噫?我怎么才发现你居然有这么大的本事!”从嘉叹了口气,道:“如果我有事隐瞒了你,你会怪我么?”段居真没有在意,笑道:“怎么会呢。”
春日的长江,正是秀美之时。碧波回旋,素湍荡漾,流瀑飞溅,游船上的灯火,点染着蒙蒙雨幕,望向远处,高峻的山峰退到了层层烟云薄纱之后,沿着雨水洇散着,与那万顷长空几乎融为一体,只能看见几道淡淡的线条优美地勾勒着山的轮廓……
两人在这景致中,喝茶、闲谈、赏景,又呆到了暮色四合。
天已经黑了下来,从嘉便和段居真一起返回。此时既是国殇刚过,又非任何节庆,因而有些街道还尚繁华,但大部分小巷却已安静无人。从嘉是第一次走这种安静无人的夜路,心里不由得多了几分不安,便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
两人正这样走着,忽然,便觉眼前黑影闪过,已有几个黑衣蒙面之人执剑站在了二人面前。从嘉不由惊呼一声,退开了两步。段居真亦是大惊,强作镇定,问道:“你们是什么人?”那些黑衣人并不答话,迅速出手向从嘉袭来。从嘉跟李和李弘茂学过些武功,而李弘冀虽对他心存厌恶,但也指点过他几招武功。从嘉见状,更是惊惧,慌忙举手中折扇挡架。但从嘉的武功跟那些黑衣人自是没有可比性,不过数招便连连倒退,已退到了墙边无处闪避的地方。段居真见状忙出手相助救,他武功虽然不弱,但也苦于寡不敌众,数招间已落了下风。
从嘉见段居真武功甚好,知他若独自逃走应是没有问题,便道:“你快走,不要管我了。”段居真道:“这怎么行?”但这一分心说话,右臂就被黑衣人的剑划伤。从嘉大惊,急道:“你留在这里没有用,不过是白白送了性命罢了。”段居真虽然心下对从嘉也甚是担心,但也觉从嘉的话说得在理,又见那些黑衣人对自己下手虽不容情,但却未对从嘉下杀手。于是,段居真便道:“我会想办法救你的。”从嘉忙点了点头,示意他快走。段居真看准时机,伸手将一黑衣人手中长剑夺下,举剑用力一挥,尘沙扬起,那些黑衣人忙向后退开,段居真趁机跃过巷边矮墙逃走。
将从嘉按在墙边的黑衣人松开了手,冷冷地说道:“你最好不要想逃走,否则……”从嘉心中惊惧,但一时间也没有其它的办法,只得道:“我没有得罪过各位啊?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啊?”那人并不答话,伸手点了从嘉的穴道,从嘉便摔倒在地,晕了过去。
等到醒过来的时候,从嘉只觉眼前一片漆黑,不知是到了什么地方。从嘉微微一动,便感到手腕疼痛,才知道自己被绑在了一把椅子上。从嘉心道:这些到底是什么人?想要做什么?但怎也想不到,心中不由又多了几分恐惧。又想那人点了自己的穴道,而现下自己已经醒转,莫非已经过去了一天?那父皇和母后不得担心死啊!他哪里知道那人点穴,没有用什么内力,因而不到半个时辰,穴道便会自行解开。
又过了良久,却听房门轻响,便有两人走进房来。其中一人吩咐道:“放开他吧,其实你也没有必要把他绑得那么紧吧?”从嘉听了那声音不由大惊失色,险些惊呼出声。原来说话那人竟是他的大哥李弘冀。却听另一人说道:“王爷,属下倒不是怕他自己会逃走,而是怕那个武功高强的少年会来相救。”至于他所说的武功高强的少年自然就是段居真了。李弘冀点了点头,道:“你先退下吧,记住,今日之事坚决不可外传,否则……”说完冷笑了两声,那人忙道:“燕王殿下请放心,属下明白。”说完退出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