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傍晚时分,黄凤终于将活做完,忙趁其他宫人去吃饭的时候,拿了那本书,坐在树下,借着夕阳阅读。但今日也是奇怪,她看着太阳一点一点地下沉,耳畔总是响着那句“我等你”,心里也只是想着,到了晚上我还能见到他么,竟怎么也读不下去。如此抱着书卷出神,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得身后有人厉声道:“你这书是从那里偷来的?”黄凤大惊,抬起头来,见来者竟是掖庭令,吓了一跳,手中书卷掉在了地上。她这才想到,自己方才心神不宁,早已忘了时间,定是在这里待了很久了。
黄凤心下惶恐,忙拾起书卷,起身行礼,道:“公公,这书不是奴婢偷的。”掖庭令伸手夺过书卷,说道:“这话谁能信!你一个宫女哪里来的书!”黄凤强作镇定,道:“公公,这书是奴婢从家里带来的,请你还给奴婢。”掖庭令冷笑道:“家?你哪里还有什么家?”说完,拿着书卷要走,心道:这本书就当是我的了,兴许还能拿它换点酒喝。黄凤听了掖庭令的话,眼中已含泪水。她在家中便爱读书,本就对书甚是爱惜,再加上这是她现在拥有的惟一东西了,她自然更加珍惜,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勇气,竟然上前拦住了掖庭令,说道:“公公,书是我的,求您把它还给我。”她一时情急,竟然忘记了自称“奴婢”。
掖庭令万料不到黄凤竟然敢阻拦自己,不由大怒,一把将她推倒在地,怒道:“看起来平日是对你管教得松了,你居然如此没上没下的!”黄凤拉着掖庭令的衣袖,哭道:“奴婢不敢。只是这书,还请公公奉还。”掖庭令将她甩开,随手拾起地上的一根树枝,往她身上用力抽打,无论黄凤如何哭喊,仍是不肯停手,直打了数十下,这才扔下树枝,大步离去。黄凤无力地坐在地上哭着,她惟一的东西都被抢走了,她真的一无所有了,所能感到的只是寒冷和无助,或许她真的想家了。不过,正如掖庭令所言,家?哪里还有什么家?如果还有家,她怎么会在这里受人欺凌?楚国灭亡,她的父亲黄守忠战死,她自己因相貌美丽得以活命,但楚国已灭,家如何能存在?她虽这样想着,但一个十岁的孩子,懂得了什么国仇家恨,不过只是无人怜惜的伤感罢了。
夜已经深了,早春的寒意未尽,黄凤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抬起头来,看见冷月在缭绕的云纱间穿行着,洒下的月光将道路照亮。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刚才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她却怎么忘不了今天晚上有一个人会等她。于是,她站起身来,快步向画堂走去。
黄凤来到画堂,看到还是那棵柳树下,那个俊逸的身影已在等待,他手中似乎还拿着什么东西。黄凤像找到了什么安慰似的,心下大喜,忙奔了过去,喜道:“你真的来了。”从嘉笑道:“这个自然。”黄凤自进宫以来,从未被人这样重视过,心中说不出的感激和欢喜,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月光下,从嘉见到黄凤泪痕未干,身上的衣衫凌乱不堪,不由甚是关切,问道:“怎么?他们又欺负你了?”黄凤微微点了点头,从嘉道:“他们怎么总是欺负你?你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么?”黄凤叹道:“既然身入宫廷,自己还能做得了什么主?”黄凤这句话,亦说中了从嘉所想,毕竟这些年来,他早已感到宫中凄凉,同情之意更是大增,竟然问道:“你愿不愿意离开皇宫,过自由的生活?”
黄凤大惊,她从来没敢想过,自己还有可能摆脱掖庭的生活,竟有几分不知所措,半晌之后,才问道:“我可以么?”从嘉道:“我会帮你的,应该没有问题。”黄凤道:“这样不好吧,恐怕会连累你的。”从嘉摇头道:“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如果我偷偷地把你送出宫去,也没有人知道是我做的啊。”黄凤听到可以离开皇宫,一时也没有多想,只是觉得不用受人欺凌,心下甚喜,说道:“那谢谢你了。”从嘉微笑着摇了摇头,又将手中拿着的一张绢纸递给了黄凤,笑道:“这个送给你。”
黄凤一怔,接过了那张纸,却见上面写道:书述:言书有七字法,谓之‘拨镫’,自卫夫人并钟、王,传授于欧、颜、褚、陆等,流传于此时。
壮岁书亦壮,犹嫖姚十八从军,初拥千骑,凭陵沙漠,而目无全虏;又如夏云奇峰,畏日烈景,纵横炎炎,不可向迩,其任势也如此。老来书亦老,如诸葛亮董戎,来睿接敌,举板舆自随,以白羽麾军,不见其风骨,而毫素相适,笔无全锋。噫,壮老不同,功用则异,唯所能者可与言之。书有七字法,谓之‘拨镫’,自卫夫人并钟、王,传授于欧、颜、褚、陆等,流传于此日,然世人罕知其道者。孤以幸会得受诲于先生。奇哉,是书也!非天赋其性,口受要诀,然后研功覃思,则不能穷其奥妙,安得不秘而宝之!所谓法者,压、钩提、抵拒、导送是也。此字今有颜公真卿墨迹尚存于世,余恐将来学者无所闻焉,故聊记之。
“者,大指骨上节,下端用力欲直,如提干钩。压者,捺食指著中节旁。钩者,钩中指著指尖钩笔,令向下。揭者,揭名指著指爪肉之际揭笔,今向上。抵者,名指揭笔,中指抵住。拒者,中指钩笔,名指拒定。导者,小指引名指过右。送者,小指送名指过左。”
从嘉见她看完,笑道:“你喜欢练书法,希望这个对你有用。”黄凤万没想到有人会对自己如此上心,心下感动,说道:“谢谢你。你的恩德,小女子黄凤绝不敢忘。”说完又看那文章,却见字字如针钉,刚劲而华丽,风格独特是她生平从所未见,不由心下暗赞:这书法可算得上是独步当代了。于是问道:“这是你写的?”从嘉点了点头,道:“在下卖弄文采,让姑娘见笑了。”黄凤万料不到一个最多比自己年长一岁的孩童,竟能写出这样好的字来,不由甚是佩服,诧异地呆在了当地。
从嘉见她呆立不语,怕耽搁的时间久了,不易安全送她离去,便笑道:“你不用发呆了,我这就去找人送你出宫,免得你一会儿回去又受人欺凌。你在这等我一会儿,你放心,这里是六皇子的画堂,没有旁人会来的。”黄凤这才回过神来,却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得怔怔地点了点头,站在树下等待。她望着从嘉离去的身影,竟然生出一种不舍之感,似乎后悔做出这样的决定。
不过多时,段居真奉命前来。他让黄凤坐在马车中,自己则执郑王的令牌,说是出宫办事,就这样将黄凤带出了皇宫。一路上,从嘉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不停地浮现在黄凤的脑海中,她的心怦怦乱跳,本应满心欢喜,却心乱如麻,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段居真将黄凤安顿好,又给了她一些银两,说道:“黄姑娘,你自己一个人在外面需得小心。在下告辞。”黄凤一直恍恍惚惚的,一听段居真要离去,这才惊觉自己大概再也不会见到从嘉了,不由满心的失落。
段居真见黄凤神色有异,问道:“黄姑娘还有什么事么?”黄凤这才想起自己竟一直忘记问从嘉的名字,便道:“能告诉我让你送我出来的人叫什么名字么?”段居真听他这么问,知她定是还不知道从嘉的身份,便道:“他叫钟隐。”黄凤喃喃地念道:“钟隐,钟隐……”出神良久,才道:“你帮我转告他一句话:大恩永不敢忘,希望来日还能再见,小女子定当相报。”段居真道:“我会转达的。告辞了。”说完策马离去。
黄凤望着马车离去,车轮转过,压过了她的希望,尘土飞扬,挡住了她的视线,其实她想说的话别人转达不了。马车在远处隐没了,黄凤没有感觉到,泪水早已将衣衫浸湿,就是这一离去,她似乎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忘不了那个身影。黄凤心里默念着:钟隐,钟隐……我今生还想再见你……
烟花三月,江南春日,明媚的阳光照进画堂中,暖暖的;和煦的轻风拂过柳梢边,柔柔的;春红的芬芳散满庭院里,幽幽的……总之江南的春,还是那般的和美醉人。从嘉坐在画堂中,一边从窗阁中赏着春色,一边抚着一架古筝,指尖轻盈地拨弄着琴弦,悠扬婉转的琴声应和着春色飘荡着,与春融为一体,这样的春景可以入画。
忽然,门轻响,有人大步走进画堂,琴声陡绝,一片美好被打破。从嘉问道:“大哥,你怎么来了?”进来的那人正是燕王李弘冀,却听李弘冀说道:“怎么?我不能来么?”从嘉忙道:“不,不是。只是大哥怎么也没有让人通报一声?”李弘冀道:“打扰你了?”从嘉道:“哪里,哪里,只是小弟没有想到大哥会来,失礼了。”李弘冀有几分不耐烦了,道:“行了,我来这不是跟你闲扯的。而是有件事想问问你。”从嘉不由感到奇怪,心道:自从那件事以后,大哥就再没主动找过我,怎么今日会忽然有事?便道:“大哥请讲。”
李弘冀道:“听说前一阵,掖庭有一个宫女不知所踪,不知道六弟有没有听说过这件事?”从嘉不由一惊,听他话里不怀好意,只得强作镇定,问道:“是么?我怎么没有听说过?”李弘冀笑道:“看来六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啊,就待在宫里,居然还没有听说过这件事。”从嘉听了这话,更知他是冲着自己来,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过了半晌才道:“我……我真的不知道这件事。”虽是这么说着,但还是将头低下去,不敢抬眼去看李弘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