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从嘉带裴厚德来到那个学舍,已是散学的时间,从嘉遇到段居真忙上前笑道:“没想到今天还能遇到你,昨天你没有来上课,先生没有说什么吧?”段居真没有想到还能见到从嘉,甚是惊喜,笑道:“受到先生的责罚是自然的了,不过还好爹娘还不知道,否则肯定又要挨一顿揍了。”从嘉有些过意不去,道:“对不起了……”段居真不等他说完,便道:“没事,反正出去玩也是我提议的,不怪你。”说着,段居真又想起昨天李弘冀的态度很差,问道:“那你昨天也是私自出来玩吧?你父母有没有责怪啊。”
从嘉伸了伸舌头,笑道:“责问几句倒是有的,但是也没有多说什么,还同意我常出来玩的。”段居真想起李弘冀的怒喝和从嘉的惧意,听了这话不由甚是诧异。从嘉见他不信,知他心思,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大哥从来都是那样对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段居真见从嘉说得认真,语气中甚至还带着伤感,也就不便再多问,随意闲聊几句,就道别回家去了。
待学舍的学生都离开了,裴厚德便上前叩门,那教书先生打开门,见到裴厚德,不由一怔,裴厚德道:“我家主子有事找先生。”那教书先生心下奇怪,却见从嘉走了过来,微微欠了欠身,道:“先生,你好。”那先生见是昨天那人,又是一惊,但见从嘉衣饰华贵,谈吐文雅,也不敢失了礼数,便还了一礼,说道:“请到屋里说话吧。”
从嘉随那先生来到屋中,那先生命人倒来茶水,从嘉端起茶杯,轻轻喝了一口,又环视四周,见房中陈设虽远不及自己的画堂中的名贵,但却也甚是典雅。那先生见从嘉并不说话,便问道:“不知阁下前来,是为何事?”从嘉放下茶杯,道:“在下今日前来是有求于先生的。却不知先生如何称呼啊?”那先生道:“在下卓宁,阁下是……”从嘉道:“在下姓李,卓先生称我‘李公子’便是了。”顿了一顿,又道:“在下已到了上学舍的年龄,想在这里学习,不知先生可否收留?”
卓宁不由大吃一惊,心道:我教书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一个孩子单独前来求学的。想到这,又打量了从嘉几眼,见他半披着的头发在白色的衣衫上微微晃动着,一双澄澈灵动的眼眸在阳光下闪着莹亮的水光,雪白的脸颊比美玉还要温润,虽然年纪尚幼,但也能看出将来定是个清俊不凡之人。从嘉见卓宁还未回答,便道:“先生可是有何难处?”卓宁一怔,道:“自然可以收留,但是不知……”从嘉说道:“至于我为何来此求学,还请先生不要过问。”卓宁见他言语举止都有贵族气质,又见他衣襟、袖口上金丝线所绣的精致图腾,也显示着从嘉显赫的身份。于是,卓宁不由对他的身世感到疑惑,毕竟他也不想收一个来历不明的学生。
于是卓宁说道:“李公子,在下收学生是有要求的。”从嘉道:“先生请讲。”卓宁道:“在下每收的一个弟子,都要考一考他才学,如是满意了,才可来这里学习。”从嘉道:“那先生尽管出题便是了。”说完,又端起了茶杯品茶,静静地等待卓宁的下文。
此时,从嘉的那两首《渔父》因感情真挚,浅显自然,已在民间广为流传。卓宁既怀疑从嘉是皇室中人,而且年龄又恰与安定公相符,便想到拿这首词试一试他,便道:“李公子觉得‘一壶酒,一竿纶,世上如侬有几人?’这句话写得怎样?”从嘉一惊,脸色微变,手中茶碗险些掉在了地上,忙将茶碗放在桌上,惊问:“你是怎么知道的?”卓宁本没有想到自己会猜对,见到从嘉如此反应,也是一惊,忙退开两步,跪倒在地,说道:“草民拜见安定公,不知安定郡王驾到,还请恕罪。”从嘉道:“卓先生不必多礼了,快快请起。”
卓宁知道了他的身份,什么也不敢多问,从嘉见他不语,便问道:“你怎知道我的身份?”卓宁看出他是不想让别人看出身份,便道:“公子独自一人来求学,再加上昨天那件事,草民便已感到奇怪,又见公子衣饰华贵,举止又有贵气,应不是一般人,这才随意试了一试。而安定公又有此反应,才被我给碰了出来。”其实卓宁这话也并非虚言,从嘉衣服上的花纹并不明显,若非有意,绝对不可能注意到,再加上从嘉待人谦虚有礼,丝毫没有半分傲慢,也没有人会相信他是一个深受宠爱的郡王。而卓宁这样试,若从嘉只是一个普通的富人子弟,随意答了也就是了,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从嘉点了点头,心知自己是对民间的事一无所知,让别人怀疑自己的身份也是正常的,而段居真不过也是个孩子,这才没有多想。从嘉又想自己刚来民间,这才会什么都不知道,若是日子久了,大概也就不会引起太多的人怀疑了。毕竟他发自内心的不喜欢皇室的身份,总觉得因为这个,他失去了很多孩子应该有的东西。
卓宁说道:“不知郡公还有何吩咐?”从嘉道:“卓先生不必这般客气。只需不要泄露我的身份便是了。”卓宁躬身道:“草民明白。”从嘉道:“我会来学舍上学的,希望不会给先生添麻烦。”卓宁忙道:“哪里,哪里。”从嘉站起身来,微微欠了欠身,道:“既然如此,就不打扰先生了。在下告辞。”说完转身离去。卓宁躬身恭送,心道:安定郡王为何会到民间上学舍呢?而且还似是满怀心事,甚至还多了几分他这个年龄不该有的伤感。
“善法书者,各得右军之一体。若虞世南得其美韵,而失其俊迈;欧阳询得其力而失其温秀;遂良得其意而失其变化;薛稷得其清而失于拘窘;颜真卿得其筋而失于粗;柳公权得其骨而失于生犷;徐浩得其肉而失于俗;李邕得其气而答体格;张旭得其法而失于狂;献之俱得之,而失于惊急,无蕴藉态度。”
一日早朝之后,李来到从嘉的书房,看到桌上放着《书评》这篇文章,便拿起来看了看。李见从嘉除了对书圣王羲之的书法甚是推崇以外,对其他历代书法名家的书法都不是很满意,不由问道:“重光,你便是这样看待历代名家的书法么?”从嘉道:“孙儿只是照实评论罢了,也绝对没有居高自傲的意思。”李笑道:“哦?是么?朕记得你六岁的时候还拿这柳公权的字废寝忘食地临摹,这还没到一年,就这么大口气啊!”说着,又拿了那篇《书评》,仔细看了起来。
从嘉确实酷爱书法,也曾潜心临摹名家书法,再加上他天分奇佳,早已心领神会,集各家之所长,书法自成风格。从嘉听李这样说,不知如何回答,有几分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李见从嘉的字遒劲如竹,铁骨铮铮,傲气凛然,每一个字如聚针钉,竟不像是以笔书写,不由赞道:“重光,怪不得你这样大的口气,你的字苍劲有力,风格独特,怕是在当代无人能及了吧。”重光更加不好意思,忙道:“父王的书法当在我之上。”李摇了摇头道:“重光,你无须自谦。你父王确实擅长临摹名家之作,有时鉴宝之人也未必分辨得出。但是你的书法却是在吸纳各家之长的基础上自成风格,你父王怕是比不了的。”
李见从嘉不再答话,又问道:“你这字体叫什么名字?”从嘉笑道:“孙儿随手写的,哪里还想过什么名字?”李笑道:“既是随手写写,不如就随口起个名字好了。”从嘉听了,也觉甚是有趣,便不再推辞,想了想说道:“不如就叫‘金错刀’如何?”李赞道:“金错刀好!华丽而刚劲,字好,名字亦好。”从嘉笑道:“多谢爷爷夸奖。”李不再言语,看着聪明可爱的从嘉,心中说不出的喜爱。
两人闲聊几句,李忽然问道:“重光,你觉得我大唐的江山如何?”从嘉没有想到李竟会这样问,不由一怔,说道:“我大唐富庶繁华、国泰民安,自然很好。”李叹了口气,说道:“若是将这锦绣山河传了给你,你可愿意?”从嘉听了,大惊失色,忙道:“爷爷年富力强何出此言啊?”李见状,道:“重光,你也不必惊惶,朕只不过是随口问问而已。”说完,见从嘉仍是神色不定,也就不想再多说什么,便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又叹息一声,转身离去。
其实李今日所言也并非没来由地随口说说,而是有意试探,自从他登上皇位以来,太子李景通就不止一次地来找他辞去太子之位,昨日早朝,李景通竟又递上了一篇《让太子表》,执意推让太子之位。而李毕竟年事已高,立谁为储君已是一个不可回避的问题。从嘉天资聪慧,又生有帝王之相,李素来甚是宠爱,早有让从嘉继承大统之意,但李景通却无心太子之位,李因而心下甚是苦恼。昨天晚上,他沉思一夜竟有了这样的想法:直接传位给李从嘉。
李既有意立从嘉为储,也就不再与从嘉谈论一些诗赋文章,而是常与他讲论一些治国之道,告诉他如何善交邻国、仁爱百姓,而从嘉读书甚多,对于如何治国亦说得头头是道,而且从嘉熟读儒家经典,亦是喜欢止息干戈、仁爱待民的有道君主。因此李对从嘉更是喜爱,更加坚定了传位给从嘉的想法。
元七年的二月,宫墙之上还留有未化尽的雪痕,依依的柳条却已吐出了新绿,虽然冬日的余寒未去,春意已悄悄降临了江南。
这几日来,李感到体力欠佳,虽然太医说是劳累过度又遇风寒,只需开药调理数日即可,而且李又是武将出身,身负上乘武功,也不会有大碍。但李却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慌,大概是这一次让他感到了,自己真的是年事已高,死亡离自己并不遥远,甚至随时都有可能降临。当然,李叱咤沙场多年,倒也并不是怕死,而是在想,若自己真的不幸去世,从嘉年纪尚幼,如何能够担负天下大任?想到这,李也不由得想到了所谓的长生不老之术。于是,李竟也召集了些方士,炼制养生的丹药。
这日,李刚服用了丹药,正要去批阅奏章,忽然感到一阵晕眩,险些摔倒在地,不由一惊,忙伸手撑在桌上,闭目休息了半晌,哪知却还是感到头疼欲裂,心道:自从我服丹药的这几日来,便偶有不适之感,只不过前些日子还尚轻微,便没有太过在意罢了,现在想来莫非竟是这丹药……想到这李忙伸手封住几处穴道,坐在榻上运功调息,却感到胸中烦恶,有一股真气竟聚集在胸中散不开,李忙运功,想要散开这股真气,哪知这一着急,竟喷出一口鲜血。
李大惊,忙吩咐道:“来人,传太医和方士。”说完便躺在榻上休息,不敢再盲目运功相抗,只得静候太医前来。一名太医和一个只二十岁左右的方士赶来,向李行过礼之后,太医看到地上和李衣衫上的血渍,不由大惊,问道:“皇上可是哪里不舒服了?”李道:“服过丹药之后便感到头晕,有真气聚集不散。”那方士见李这时候传他来,便觉有些不对,已然心下惶恐,现在听了李这话更是冷汗直冒,腿一软跪倒在地,颤声道:“皇上,小仙以……以身家性命担保,这药……这药绝对没有问题。”
太医听李的语气确是在怀疑丹药有问题,便道:“微臣自是亲自检验过这丹药才命人送来。微臣亦可以担保这丹药没有问题。”李心知,这样做对太医和方士都没有益处,他们没有必要冒这个灭族的危险;而自己素来以礼待人,也没跟任何人结过怨;至于其他皇室之人就算谋害自己,也不可能得到什么好处,反而会引起祸端,而太子李景通为人仁孝,无心权力,更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李相信太医和方士所言非虚,微微点了点头,道:“那你便来看看朕得的是什么病好了。”
太医依言上前搭李的脉息,见他脉息混乱,是他生平未见,沉吟半晌,说道:“皇上的脉象很乱,臣一时也不知是何故,不过……不过……”说到这便不再言语。李问道:“不过什么?”太医忙退开两步,跪倒在地,说道:“不过确有……确有中毒的迹象。”那方士听了,更是惊惧,大汗淋漓,连连磕头喊冤。太医跪在当地,不敢多言。
李见他们也不像作伪,便问道:“太医可有什么解毒之法?”太医道:“臣愚钝,不知如何解毒,还请皇上恕罪。”太医虽然这么说,但也知道皇上这次的病怕是不好治的,自己也定是罪责难逃,心下也是万分惶恐。
李不再言语,细细回想自己到底是因何而中毒。这才想起了自己年轻时从军,确实曾被一支喂有剧毒的箭射伤,这种毒甚是奇怪,当时军中无一人会解,自己只得运功抵制,将毒性逼出大半,又服了解毒的药调理,这才没有什么大碍。事后也就没有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了,因而现在也没有什么人知道这件事了。现在看来,怕是那日毕竟没有服过解药,体内余毒未清,本来自己内功深厚,这些年来也是无碍,但现在怕是这丹药与体内余毒相互作用,竟又成剧毒。左思右想,便只有这一种解释最为合理,李心下不由甚是后悔,心道:自己若是不服丹药,想来也能再活多年,但是这样一来,怕是要活不过今天了。心里越想越是懊恼,便又感头晕目眩,气血翻涌,又吐出一口鲜血。
太医和方士都是一声惊呼,跪在地上不敢抬头。李叹道:“想我李聪明一世,竟糊涂一时,竟也会做如此愚蠢之事,将性命如此断送了。”说着竟自嘲地大笑起来,晕眩之感更加强烈。太医不由得心下担忧,自己虽解不了此毒,但也实在不愿这个有道明君如此死于非命,说道:“皇上息怒,保重身体要紧啊,臣立即去叫其他太医来。”李却觉胸中烦闷难当,险些透不过气来,心知自己活不了多久,轻轻摇了摇头,道:“趁朕现在神智还清醒,快传太子过来。”太医刚才那话也不过是为了宽慰李,听李这样吩咐,太医忙起身去叫李景通。
那方士听了这话,知李怕是真的中毒难解,颤声道:“皇上,小仙的药绝对没有问题,请皇上明察啊!”李也知这事是自己一时糊涂,自作自受,实在怪不得任何人,便对那方士道:“年轻人,你走吧,朕相信此事与你无关。”那方士万没想到李会这样说,不由得大惊,心道:这事虽跟我无关,但哪个皇帝遇到这种事情不都要大发雷霆,迁怒于人?这件事皇上若要怪罪,我是百口莫辩,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皇上竟还这样轻易地放我走!那方士这样想着,竟有几分感动,愣在了当地,半晌回过神来,见到李脸色惨白,无力地靠在榻上,竟然不忍离去。
正在这时,李景通已赶了过来。那方士知道自己必须离开了,便又给李磕了个头,说道:“皇上大恩,小仙李平永生不忘,来日定当相报。”说完,起身离去。
李景通见状,大惊失色,忙上前扶着李,问道:“父皇,你怎么了?今日早朝还好好的,为何会突然病得这么重?”李道:“皇儿,不说这些。答应朕即位好不好?”李景通含泪道:“儿臣立即去传太医,帮父皇治病好不好,父皇,你一定不会有事的。”李摇头,道:“朕的身体怎么样朕很清楚。”李景通见状,知李所言非虚,心下万分难过,哭道:“儿臣兄弟众多,才能也都在儿臣之上,父皇为何执意要儿臣即位呢?”李不答,问道:“你是不是还曾说过,即使即位也要将皇位兄弟相传?”李景通点了点头,说道:“是,儿臣确是这样想的,请父皇不要勉强了。”李怒道:“你现在连朕的话也不听了么?你想让朕死不瞑目么……”说着竟又吐一口鲜血,连气息也变得急促。
李景通大惊,忙道:“父皇息怒,儿臣不敢。”李点了点头,道:“为君,切记不可……不可妄动干戈,要……要善待臣民,不可……不可妄加赋税。还有冯延巳等人,朕还没有……还没有来得及……惩治,这些人千万……千万不可重用。”李景通心下甚乱,只是流着泪连连点头。李又道:“朕曾经多次暗示过你,朕……朕有意立重光……为储,希望你能如了……如了朕这惟一的遗愿。”李景通虽对此事早有感觉,但听李亲口说出,还是不由一惊,道:“父皇……”李不等他说完,便道:“你无须多说,你想让朕在地下也难得安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