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道:“冯卿家,你来吧。”冯延巳一惊,心道:这可不是个容易差事,自己教从嘉时日不多,并不很清楚他的能力,实在有几分为难。正在寻思间,却看见墙上挂了一幅《春江钓叟图》,灵机一动,不如就让郡公自己发挥想象好了,便道:“郡公,您就看这幅画作一首词如何?”从嘉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走到画前,只见画中:一个蓑衣斗笠的垂钓老者端坐石上,披蓑戴笠,一手执竿,一手拿壶,在万顷湖面的层层碧波中泰然静坐,平淡恬适。这幅画从嘉以前也曾端详过多次,自己一直待在绿瓦红砖的深宫中,哪里见过此番景致,心里万分羡慕那渔父自由自在,自得其乐的生活,因而每每看到这画都要呆立半晌,脑中浮现出无限的美好遐想……
李不过随口说说而已,本也没想从嘉这个年纪就能够即兴填词,见从嘉静立不言,不想让他太过为难,便问道:“重光,你可想好了?若是太难就不要勉强了。”从嘉兀自沉思,竟未听见此话,冯延巳走近几步,道:“郡公,官家问你可想好了。”从嘉这才回过神来,道:“爷爷,孙儿只能尽力而为了,还请爷爷和冯先生指教。”李又惊又喜,心想:重光今年不过五岁,竟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填出一阕词,无论词作是好是坏,都实属不易。于是笑道:“好,能想出来就已是不易了,你背来听听吧。”从嘉当下吟道:“渔父: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身,世上如侬有几人?”李听了不由得大喜,心下暗赞:这首词朗朗上口,工整优美,直白真切,其中意境更是令人向往。于是赞道:“好,这首词填得甚好。”冯延巳虽是词坛名家,但也是心下暗自佩服,心想:自己自认为在词方面造诣匪浅,可是在自己五岁时也不可能吟出这样的词。
从嘉倒是被称赞得有几分不好意思了,道:“爷爷过奖了。”李笑道:“你的词却是填得不错,你是不是很喜欢渔父的这种生活啊?”从嘉答道:“是啊。”“渔父”一词,古来一直用于象征超然世外的隐逸之情。李知他自小待在宫中,所见世面并不是很多,未必真的知道什么是隐士的生活,于是笑问:“那你来跟朕说说,在你看来渔父的生活是怎样的呢?”从嘉听了,倒是一怔,沉思半晌,道:“孙儿不知理解的对是不对?”李道:“你且说来听听。”从嘉道:“孙儿以为:洁身自好,淡泊名利在万顷碧波之中泰然自若,过着恬淡自由的生活便是渔父最令人羡慕的意境了。这也是孙儿最向往的生活了。”
李听了不禁微微摇头,心道:不慕荣利固然是一种美好的心境,但这终究是一种象征意义,是想象中的美好意境。难道民间真正渔父的生活能如他所想的一样简单么?李是在民间长大深知民间疾苦,远非从嘉能解;纵使是当真避世退隐之人,也是对现实丧失信心,心灰意冷、无可奈何之际才退居山林,独善其身。李不禁摇头轻叹,不知从嘉如此纯真的想法到底是好还是不好,道:“重光,你真的认为渔父的生活是这样的?”
从嘉看出李的不以为然,道:“爷爷,孙儿也只是看画卷猜想,那渔父的生活是怎样的呢?”李也明白那种泰然自若的心境确不是他这个年纪,这种阅历可以体会得出的,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回答。从嘉见李不答,又道:“爷爷,孙儿很想到宫外看看,好不好。”李正不知如何解释,心想:到宫外走走不但可以游览山水,还可以增长阅历,何乐而不为。毕竟在他心里不知为何,隐隐已将活泼可爱的从嘉当成了储君一样栽培,于是笑道:“你若想去看看也好,正好去看看渔父的生活是否如你想的一样。”从嘉大喜,笑道:“孙儿谢爷爷恩典。”
李笑着轻抚他的头,又道:“只是你还小,一个人出去怕是不妥吧。”从嘉听后大急,自己早有出宫游玩的意图,哪肯放过这次机会,不依不饶地轻扯李的衣袖,道:“爷爷,孙儿真的很想出去玩玩,好不好啊?”李见他灵动的眼中尽是渴望和向往,自己对他又是万分宠爱,便想答允他,但又有心考考他,便道:“这样吧,你若能再填一阕词,我便让你微服出宫如何?”从嘉大喜,道:“爷爷也要学冯先生考我么?好!只是爷爷要说话算数啊。”李笑道:“这个自然,君无戏言。”
从嘉在作第一阕词时,早已看透这幅画的意境,再加天资聪慧,此时再要填词已不是难事,微一思索,吟道:“渔父: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轮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李见他填出一阕词,已是万分欢喜,再出此题不过是想看看从嘉作何反应,即使从嘉填不出也找个理由让他出宫,根本没有想到他还能再填一首同样工整之作,听后不由大喜过望,心想:一个五岁的孩子,竟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填出两阕词,实在不易,对从嘉的喜爱之情更胜,哈哈大笑,道:“好!好!冯卿家,你以为如何?”冯延巳在一旁听着,已是佩服不已,道:“郡公文采斐然,臣下钦佩不已。”李微笑点头,从嘉又是不好意思地笑道:“爷爷就不要为难孙儿了。”李哈哈大笑:“好,好,朕就依你。”从嘉躬身一揖,道:“孙儿多谢爷爷。”李笑道:“不过一个人去不成,朕就让弘冀跟你同去吧。”从嘉喜道:“是。”
过了数日,从嘉带了平日里服侍他的少年宦官裴厚德去李弘冀的寝宫。从嘉走进殿中,裴厚德跪下行礼:“奴才参见东平郡公。”李弘冀摆了摆手,示意他起身,对从嘉道:“六弟,有什么事么?”从嘉道:“大哥,我想让你带我到宫外去玩。”李弘冀道:“你叫上七弟,你们小孩子玩吧!”从嘉道:“爷爷不让我一个人去。”李弘冀不悦道:“六弟,我教过你多少次了,要叫‘官家’或者是‘皇上’,你怎么还没记住呢!”从嘉不解,道:“是爷爷让我这样叫的。”李弘冀道:“六弟,你要记住皇上就是皇上,不能这般没规没矩的。”从嘉更加不解,心想:爷爷虽是皇帝,可也是我的爷爷啊?一家人不应和乐相处么,为何也用一句“官家”将关系拉远啊?问道:“那是不是有一天大哥当了皇帝也是这样呢?”
裴厚德听这话不妥,轻声道:“郡公。”李弘冀更是恼怒,喝道:“六弟,以后不能这样说话,你这不是存心害我么?”从嘉心生惧意,不敢再顶撞,道:“小弟记住了。”李弘冀道:“行了,记住就好。你不是想跟我出宫么,走吧。”从嘉被他一顿责备,又惧又烦,心情也大不如刚才。这时李长生给李弘冀使了个眼色,于是李弘冀道:“六弟,你到殿外等我,我随后就到。”从嘉点了点头,默默走出殿去。
从嘉走出殿后,李长生道:“郡公,奴才以为郡公此时不宜跟六皇孙闹僵。”李弘冀道:“这个还用你说?我只不过是见他得宠,心里气不过,实在不愿给他好脸色,随口责备两句罢了。”李长生道:“奴才的意思是,皇上对六皇孙的宠爱非同寻常,若是郡公硬要跟他作对,怕是反而惹祸上身。”李弘冀道:“那你想我如何?就认输么?”李长生道:“郡公应当看得出,太子殿下不一定对六皇孙十分喜爱,也经常劝说官家不要对六皇孙太过宠惯。奴才以为……”
李弘冀当然知道,他是说日后太子即位,李从嘉就失去了靠山,自己再要下手就容易得多了。只是李弘冀并不像李长生想的那般简单,他明白父王之所以不显得对从嘉如何宠爱,只不过是因为他还没有即位。因而自己又实在不确定父王对从嘉的态度,也不能贸然出手。李弘冀沉吟半晌,说道:“这个我自然知道,我现在也没想出手。哼,若是哪天父亲即位,我一定让他好看。”
李弘冀等人策马离开皇宫,李弘冀问道:“六弟,我带你去打猎如何?”从嘉笑道:“好啊,可是我不会打猎啊。”李弘冀道:“身为皇室中人,身负重任,岂能不会骑马射箭?”从嘉道:“小弟知道大哥武艺高强,望大哥指点。”李弘冀道:“嗯,我自会教你,你也要认真学才是。”从嘉道:“小弟明白。”
李弘冀在路上要么一言不发,要么一开口便要说教,从嘉见他平日沉默寡言,素来畏惧,不敢反驳,只得连声称是。来到青山上,李弘冀从李长生手里拿过弓箭,搭弓射箭,一箭便射到了一只飞鸟。从嘉赞道:“大哥好箭法!”李弘冀略带不屑之色地一笑,将弓箭递给从嘉道:“六弟,你试试射那棵树。”从嘉接过弓箭,只觉手里一沉,心道:看到大哥拉弓射箭这般轻巧,原来这弓确是这样沉重。但还是学着李弘冀的样子,将弓箭拿起,可是再让他将弓拉开却万万不能。
李弘冀见状,也知他小小年纪定是没有力气拉开此弓,便在马镫上轻轻一蹬,纵身跃到从嘉所乘马的马背上,伸手握在从嘉手上,帮他将弓箭拉开,道:“你松手将箭射出。”从嘉依言将手松开。羽箭离弦射出,弓弦复位,打在了他的左臂上,震得他的手臂一阵疼痛,他不由“啊”的一声惊呼,将弓掉在了地上。李弘冀不悦道:“为何连一张弓也拿不住啊?”从嘉道:“这张弓很重,弓弦复位的力又很大,我如何拿得住?”李弘冀道:“你倒还有理了。”裴厚德见状,捡起弓,递给李弘冀道:“郡公,您就别再为难安定郡公了。”李弘冀道:“主子说话,岂容你一个奴才多口。退下。”裴厚德只得退到一旁,李弘冀将弓箭递给从嘉,道:“再射。”
他们就这样拉弓射箭,直到太阳偏西,才策马回宫。虽然从嘉每次拉弓都有弘冀在一旁相助,但还是手臂酸痛,抬不起来。
回到宫中,两人便分道各自回自己的寝宫去了。从嘉走到御花园的湖边,却见一个四岁左右的男孩在湖边玩耍,于是上前问道:“七弟,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寝宫么?”这个男孩正是七皇孙李从善,现在尚未有封号。
从善笑道:“六哥不也还未回去么?”从嘉笑道:“你倒有理了,我是刚从宫外回来的。”从善笑道:“六哥出去玩也不带上我。我去告诉爹爹,你私自出去玩。”从嘉笑道:“谁告诉你我是私自出去?是爷爷让我去的。”从善听后,即是羡慕又是欢喜,道:“六哥,下次我跟你一起去吧。”从嘉见他想去,而自己也很想有一个伴与自己同游,道:“好啊,好啊,跟大哥出去实在无聊。”从善高兴地跳起,抱住从嘉,喜道:“多谢六哥。”
两人正自谈笑,却听站在一旁的裴厚德,喊道:“皇上驾到。”从嘉和从善忙躬身行礼:“参见官家。”李笑道:“不必多礼了,你们两个在干什么?”从嘉道:“孙儿刚从宫外回来,见到七弟在此,随意搭几句话。”李点了点头,道:“宫外好玩么?”从嘉微微摇头,轻声道:“还好。”顿了一顿,又道:“爷爷,下次可不可以不跟大哥去啊?”李似乎猜到了点什么,正色道:“你大哥待你不好么。”从嘉见李神色严肃,甚是不解,但也不愿说他大哥的不是,道:“没有,大哥带我甚好。只是大哥沉默寡言,又大我甚多,跟他不很玩得来。”李沉思半晌,摇摇头,道:“算了,有些事你不知道也好,你若不喜欢,以后少去找你大哥便是。”从嘉更是不解,但见李神色郑重,不敢再问,道:“孙儿遵旨。”李点了点头,道:“你早些回寝宫休息吧。”说完,转身离去。
从嘉道别从善,回到寝宫。裴厚德道:“郡公,您今天该是累了,早些休息吧。”从嘉道:“厚德,我有话问你。”裴厚德道:“郡公请讲。”从嘉道:“你觉得大哥是不是真的讨厌我啊?”裴厚德听他这么问,不由一惊,不知如何回答,道:“郡公让我说些什么?”从嘉道:“也没什么。只是我不知道爷爷为什么这么重视这件事。”裴厚德也不过十六七岁年纪,入宫年数尚少,对宫闱之事也不大清楚,但知道的总还是比从嘉多,道:“郡公,有些事小的也不清楚,也不过是听传闻罢了。”从嘉道:“厚德,你入宫时间比我长,年纪比我长,自是知道的多些,不妨说来听听。”裴厚德道:“是。只是有些话小的也不敢说,郡公还是不要追问了。”从嘉见他不说也不再强迫,洗漱就寝。
李离开后却仍在寻思着从嘉的话,他总觉得从嘉在回护弘冀,心里有几分不安,于是摆架太子宫。
来到太子宫,一名太监禀告道:“皇上驾到。”李景通忙出来相迎,躬身行礼,道:“儿臣参见父皇。”李道:“不必多礼了。”李景通道:“父皇有事传儿臣去便是,为何亲自前来?”李道:“朕反正闲来无事,随便走走罢了,也没什么大事。”两人说话间已走进殿内,钟氏太子妃忙见礼看茶。
闲聊几句后,李问道:“景通,宫里有些事情不知你知不知道?”李景通道:“不知父皇所问何事?”李道:“也没什么。朕只是觉得咱们虽是皇室,可兄弟间仍应和睦相处啊。”李景通不知李所为何事,不由大为惊恐,道:“儿臣不知做错了何事,还请父皇指教。”李道:“你不用紧张,朕不是说你。只是朕觉得弘冀和从嘉之间可能有些矛盾。”李景通听后,才稍稍放心,道:“想是他们小孩子之间有些矛盾,父皇不必劳神。儿臣自会严加管教,让他们和睦相处。”李道:“皇儿也不必说得太过严重,从嘉年纪尚小,很多事情都不知道。只是弘冀他有很多想法,你不会不知吧。”李景通听后,大惊,心想:弘冀一直很有野心,自己也不止一次劝诫过他,可是他仍是不改本性,如今,竟惊动了皇上,这可如何是好啊。
他想到这,不由冷汗直冒,跪下,道:“儿臣教子无方,还请父皇降罪。”李道:“皇儿起来吧。朕知道你素来无心相争,也没有责备你的意思。朕年纪渐老,你也不必忌讳太多。若是朕百年之后,你即位为帝,自可封他为王,有点野心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从嘉是他兄弟,日后前途无量,他应善待才是。”李景通站起身来,应道:“是。”又想:父皇这话是在暗示什么?日后我登基,弘冀为嫡长子,自当立为储君,将来再登基为帝,何以只是封王?而从嘉不过是第六子,“前途无量”四字又实在令人不解。李知道心思,道:“你是个聪明人,有些话不用朕明说你也该明白。”李这话正是回答了李景通心中的疑问,李景通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得道:“儿臣明白。”
次日清晨,从嘉尚未睡醒,便听得裴厚德,走进内殿,喊道:“郡公,东平郡公来了,说一定要见您。”从嘉听了,坐立起来,却仍是睡眼惺忪,问道:“什么事?”裴厚德道:“东平郡公要见您,已在厅中等候。”从嘉忙起身更衣,小声嘀咕了一句:“有什么事,要这样早来?”
从嘉更衣梳洗完毕,来到厅中,见李弘冀坐在椅中,便上前问道:“大哥,何事要来这么早?”李弘冀不悦道:“我还倒要问你呢!”从嘉不解,问道:“小弟并未得罪大哥啊?”李弘冀冷笑道:“是么?你跟皇上说了些什么?”从嘉这才想起昨晚御花园中李的问话,说道:“我真的什么也没说啊!是官家认为你……”不等从嘉说完,李弘冀便怒道:“你什么也没说?那官家是从哪里听来的?”从嘉更是委屈,解释道:“我真的没有。”李弘冀厉声道:“你少狡辩了!我警告你,你要是再敢在官家面前说三道四,就休怪我不客气了!”说完拂袖而去。
从嘉仍是疑惑地站在当地,不明白为什么大哥这样讨厌自己。裴厚德见李弘冀离去,上前安慰道:“郡公,东平郡公素来如此,您千万不要往心里去。”从嘉问道:“厚德,你告诉我,大哥是不是真的讨厌我。”裴厚德不知如何回答,从嘉问得急了,便只得微微颔首。从嘉不解,问道:“为什么?我自认为没有得罪过他啊?”裴厚德道:“郡公,有时皇宫中的事是说不清楚的。”从嘉不悦,抱怨道:“生在帝王家便是这样多的不快,还不如隐匿山林清闲自在。”
李弘冀走后,从嘉仍是心中烦闷,对裴厚德道:“厚德,我想出宫去走走。”从嘉毕竟还是一个孩子,面对哥哥的厌恶,他除了不解,更多的是难过。裴厚德一惊,没有想到郡公会提这样的要求,便道:“郡公,这怕是不妥吧。皇上若是知道小的私自带您出宫,定是要怪罪的。”从嘉还是任性的心性,道:“不过是出去走走,爷爷朝政繁忙,不一定就会知道。”裴厚德兀自犹豫,道:“这……这……”从嘉怕他不答允,便搬出了郡公的架子,道:“厚德,我可是安定公,听我的。”裴厚德无法拒绝,只得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