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通回到寝宫,钟氏因将要临盆,身子不适,没有参加宴会,因而毫不知情。于是李景通道:“你可知道今日重光抓周,抓取的是何物?”钟氏本就十分想去,只是身体实在不适才没有去,现在听他问起,忙道:“你别卖关子了,快说来听听。”李景通道:“说也奇怪,重光竟抓取了国玺!”钟氏大吃一惊,颤声道:“国玺……大唐的国玺?”李景通道:“正是。”钟氏兀自诧异,道:“父皇拿国玺让他抓取?这也太不合适了!你怎么也不劝劝他呢?”李景通道:“我当然劝了,可是父皇执意要这么做,我又有什么办法。不过,父皇确是真的很宠爱重光,对此不但没有任何异议,而且还大为欢喜,封重光做了安定郡王。”
钟氏听了这话,更是惊奇,心道:从嘉刚满周岁,竟被封郡王。而且竟以国玺为彩物令他抓周,这难道是在对他以后的位置的暗示?略一思索,问道:“你真的认为这只是祖辈对孙儿的疼爱么?”李景通自然知道他的言下之意,只是身为太子不得不有所顾忌,道:“那还能为了什么?”钟氏当然知道他的用意,放低声音道:“臣妾也只是猜测,臣妾觉得毕竟父皇不是那种一时冲动的人,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钟氏所说正是李景通所想,只是实在不能深谈,道:“其实我本就无意于太子之位,父皇不是不知道,为何还要作此暗示?这样将来怕是会动荡不安的。”钟氏道:“臣妾自然明白。其实臣妾以为当不当皇帝并不重要,只要一生平安快乐就好,何苦去求功名利禄。”李景通将钟氏搂入怀中,笑道:“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想啊。只是重光的身世实在是太过传奇,也当真是祸福难料啊。”
李弘冀怒气冲冲地回到寝宫,怒吼道:“他不就是个刚刚出生的皇孙么,有什么了不起的!官家为什么这样宠他!”他的心腹宦官李长生见状,小心翼翼地问道:“郡公,什么事啊?”李弘冀怒道:“天知道皇上是怎么想的,竟以国玺为抓周的彩物,还封一个刚满周岁的皇孙为郡公,这……这是什么道理啊!”李长生也是大惊,不敢接话道:“这……这……”李弘冀怒道:“这什么?哼,李重光这小子也是走运,还真让他抓取了国玺!官家也是奇怪,不但没有丝毫不悦,反而说‘这正合朕意’,这,这是什么意思啊!”
李长生颤声道:“郡公,你小声些!让别人听去了不好!”李弘冀道:“怕什么?我敢说就不怕别人知道。”顿了一顿又道:“我看他比二弟弘茂还要受宠!”李长生当然知李弘茂天资聪明,文武双全,深受宠爱,也知李弘冀确也有些嫉恨李弘茂,于是说道:“弘茂皇孙是因文武双全得宠,而从嘉皇孙则因俊秀传奇得宠,正好可让他二人鹬蚌相争,而您正可坐收渔利。”李弘冀虽然十分恼怒,但也自认不会输给从嘉,道:“他们当然不是我的对手,走着瞧吧!”
转眼已是昇元九年的秋日,片片黄叶飞散飘落,翩然舞动,灿灿的金色在风中灵巧地描画着优美的曲线,秋天的颜色在清澈的湖水中悠闲地漂荡,秋风清爽之气已在唐宫漾开。一个十八九岁少年正坐在湖边树下教一个四五岁的男孩读书。
一阵凉风袭来,那少年忽然剧烈咳嗽,手中书卷掉在了地上,那男孩微微一惊,关切地问道:“二哥,你没事吧?为什么近来总是这样咳嗽不止?”那少年轻轻摆了摆手,却仍兀自咳嗽。这时一名婢女过来行礼,说道:“乐安郡公,太子妃传您过去。”那十八九岁的少年正是乐安郡公李弘茂,而那四五岁的孩童则是安定郡公李从嘉。
从嘉站起身来,笑道:“庆奴姐姐,怎么母亲只叫二哥,却不叫我啊?”那叫庆奴的宫婢也不过七八岁的年纪,跟从嘉关系甚好。便听庆奴笑道:“这个奴婢也不清楚了。八成是您安定公惹太子妃生气了,太子妃嫌你烦,不想见你吧。”从嘉伸了伸舌头,笑道:“庆奴姐姐就会胡说八道,才不是呢!”李弘茂见他二人聊个没完,便道:“你们别瞎说了,莫让母亲等久了。”
李弘茂随庆奴来到钟氏寝宫,向钟氏行过礼后,钟氏问道:“弘茂,听说你这阵身体不大好,是么?”李弘茂轻轻摇头,道:“儿臣还好,母亲既怀有身孕,就不劳母亲关心了。”钟氏慈爱地笑笑,拉李弘茂坐在自己身侧,说道:“没事就好,现在已近深秋,莫要着了凉。”李弘茂笑道:“知道了。母亲还当儿臣是小孩子么?”
钟氏轻叹一声,摇了摇头,道:“你父亲的很多儿子大都早亡,近来母亲又听说你身体不太好,母亲是担心……”李弘茂轻轻点头,道:“多谢母亲关心,儿臣自会注意。”钟氏笑着点了点头。过了半晌,又问道:“怎么不见重光啊?”李弘茂道:“他刚才还跟儿臣在一起的。”
两人正说着,便听院中传来笑声,走到院中一看,却不是从嘉和庆奴是谁。李弘茂笑道:“六弟便是如此,总是喜欢跟一些小宫女玩闹。”钟氏听出李弘茂的口中略带告状的口吻,笑道:“我觉得这样倒好,胜过弘冀贪恋权力。”李弘茂笑道:“母亲就是偏心!”
从嘉听到钟氏和李弘茂的对话,笑道:“二哥,母亲怎么偏心了?”李弘茂刚欲回答,忽然脸色微变,但随即笑了笑,不再答话,转身对钟氏微微躬身,道:“母亲若无事,儿臣想先告退了。”钟氏看着从嘉玩闹,并未留意,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李弘茂转身离去。
李弘茂刚一离开,钟氏招手唤从嘉过来。从嘉却仍望着李弘茂离去的身影,若有所思,竟未听见。庆奴在一旁提醒道:“安定公,太子妃叫您呢?”从嘉回过神来,不及理会钟氏说了什么,微微躬身,道:“儿臣有要事,先行告退,还请母亲恕罪。”说完竟转身跑开。庆奴不知缘由,不由一惊,钟氏却已隐隐察觉事有蹊跷,竟也不再多言。
从嘉离开太子宫,却见李弘茂坐在一棵树下休息,忙跑过去,问道:“二哥,你可还好?”李弘茂见到从嘉,微微一怔,问道:“六弟,你怎么来了?”从嘉听到李弘茂的声音虚弱无力,金色的秋景更映出他脸色惨白,心下担忧,道:“你先不要问我,告诉我,你是不是病了?”李弘茂强笑道:“太医说不过是得了风寒,没事的。”从嘉隐隐觉得不对,道:“可你刚才还咳嗽得厉害。”
李弘茂没有回答,沉默半晌,忽然喃喃地道:“母亲说我的几个兄弟都早亡,莫非竟是天意。”从嘉听了,想起自己虽是六皇孙,但却只有两个哥哥,但仍是说道:“不,不会这样的。”李弘茂摇了摇头,叹道:“生死由天,岂是人力所能挽回。”从嘉问道:“太医怎样说?你可服过药?”李弘茂摇了摇头,知事到如今,再隐瞒不了从嘉,便道:“太医也无能为力。”从嘉大惊,哭道:“不!这不可能!”
李弘茂见从嘉伤心,忙安慰道:“重光,不要哭。你还有大哥弘冀和七弟从善啊。”从嘉哭道:“可是我也要二哥啊。”李弘茂笑笑,说道:“那二哥明天还来陪你念书好么?”从嘉道:“不,我要你好好休息,好好活着。”李弘茂长叹一声,道:“金秋归去,有清风红叶相伴,圆月大雁相送,即使独往,亦不孤单。”
从嘉流着泪思索这句话,不再言语。李弘茂欲起身离去,忽然想起了什么,拉着从嘉的手道:“重光,母亲现在快要临盆,千万不要惊动她。”从嘉含泪道:“可是你……”不等从嘉说完,李弘茂道:“你不用管我。答应我,不然我死了也不会安心的。”从嘉心中不由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怔怔的点了点头。李弘茂笑笑,道:“重光真乖,二哥明天还陪你读书好不好?”从嘉似摇头似点头地示意了一下,李弘茂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转身离去,疲惫的身影消失在了翩翩落叶中。
从嘉兀自站在那里,不敢相信刚才所听到的话,但李弘茂憔悴的样子又分明在告诉他这不是假的。从嘉不敢再回东宫,他生怕脸上未干的泪痕,会让母亲察觉到什么,当下自行返回寝宫。
又是一个月过去,大概是怕钟氏担心,这件事竟再没有人提起过,就算是钟氏问起,也没有人相告。而钟氏又生下了九皇孙李从谦,从嘉和兄弟们正在太子宫中道贺,可是却不见李弘茂。钟氏靠在床边,见李弘茂没有来,便问道:“弘茂怎么没有来?”其他皇子不是年纪尚幼,就是长住宫外,不知怎么回事,都面面相觑,却只有从嘉脸色微变。钟氏察觉到从嘉脸色的异样,问道:“重光,你知道什么?”从嘉不知如何回答,微微一怔,低声道:“我……我不知道。”刚刚三岁的七皇孙李从善不知其中原委,忙道:“不对,六哥说谎,他今天还去找过二哥!”从嘉忙拉了拉从善的手,示意他不要再说。
钟氏也看出从嘉所言不实,道:“重光,给我说实话,弘茂到底怎么样了?”从嘉见钟氏身子还虚弱,亦不想惊动母亲,只得道:“我……我真的不知道。”钟氏反问道:“那你那天说‘有要事,先行告退’,是去干什么?”从嘉毕竟年纪尚幼,更加不知所措,良久,才道:“我没有……没有去找二哥,我……我……”他这话已然不打自招,承认自己确实知道李弘茂的事。
钟氏见从嘉不肯说,便道:“来人,摆驾乐安郡公府。”从嘉忙道:“母亲,你现下应好好休息才是啊。”钟氏怒道:“那好,你告诉我弘茂怎么了?弘茂是我的儿子,他的事为什么要瞒着我!”从嘉见母亲动怒,更加委屈,心中也挂念二哥,竟流下泪来,哭道:“是二哥不让我说的。”钟氏听了,更知情况严重,当下不顾旁人阻拦,前往乐安郡公府。
从嘉没有办法,只得跟钟氏来到了乐安郡公府。乐安郡公府中,李弘茂无力地坐在榻中,脸色比前日更加苍白。李弘茂见到钟氏前来,不由大惊,道:“母亲,你怎么不在宫中休息呢?”说着便欲起身行礼,钟氏忙道:“弘茂,不必多礼了,快坐。”说着也走到李弘茂身侧坐下。李弘茂知定是从嘉告诉了母亲,便道:“六弟,我不是让你不要告诉母亲了么?你怎么……”钟氏不等他说完,便道:“弘茂,你病得这么重,为什么不说呢?”
李弘茂咬着唇,道:“母亲,你刚生了九弟,还需要好好休息,就不用管我了,不碍事。”钟氏道:“这怎么行?太医可看过了?”李弘茂道:“太医天天都来,不过还是没有起色。”顿了一顿,又道:“母亲还是好好休息吧,若是为了我影响了身体,那我岂不是大大的不孝了。”钟氏尚未回答,从嘉便道:“是啊,母亲,你还是好好休息吧,这里有我在。”钟氏虽然心里甚是挂念弘茂,但知自己留在这里,不但无益,反而会影响弘茂休息,现下见到弘茂,也安心了几分,便轻轻抚了抚从嘉的头,道:“从嘉真乖,好好陪着你二哥。母亲刚才着急,话说得有些重,你不要在意。”从嘉轻轻点了点头,钟氏又转头看着弘茂,轻叹一声,眼中已含了泪水,心道:弘茂,你可千万不要有事啊。
从嘉刚送钟氏离开,便见李弘茂用手撑着桌案,剧烈的咳嗽,忙奔过去相扶,问道:“二哥,你怎么样了。”李弘茂不答,却仍是不住地咳嗽。从嘉这才知道李弘茂刚才定是强撑着,想让母亲放心,便问道:“你病得这么重,父王知不知道?爷爷知不知道?”过了半晌,李弘茂才止住咳嗽,轻声道:“皇上和父王是知道的,不过怕是还没有下早朝。”从嘉心下着急,道:“那我这就去找太医。”李弘茂拉住他,说道:“太医刚刚来过,他说……”说着,李弘茂沉默了半晌,才叹道,“他说……我……我怕是活不得几日了。”从嘉感到李弘茂拉住他的手虚弱无力,知他所言非虚,大惊,哭道:“你说什么?这不可能!”李弘茂摇了摇头,不再多言。
从嘉道:“那我去找父王和爷爷来。”李弘茂摇了摇头:“自古哪里有臣子叫君王来的道理啊。”从嘉不解,道:“你病得这么重,为什么不让父王来看看呢?”李弘茂已经没有力答话,从嘉便不再多言,又不敢离开去找人,只得坐在当地。
殿外犹是秋风萧瑟,落叶如金色的蝴蝶翩翩飞舞。秋景虽是这般美丽,但李弘茂还是感到一丝寒意,不由伸手掩住口,又开始咳嗽。从嘉见到李弘茂的袖边竟留下了血的红色,不由大惊,颤声道:“二哥,你……”李弘茂道:“重光,二哥死了还有皇上、父王、母亲会疼爱你的,你还要做个好孩子,对不对?”从嘉流着泪点了点头。李弘茂道:“不必惊动旁人了,如此离世,倒也安心。”说着,又拉着从嘉的手说道:“重光,答应我,不要难过好不好,以后你要走的路还长。”从嘉微微点了点头,又使劲地摇头,道:“二哥,我不想你死。”李弘茂摇头,叹道:“命由天定……多言无益……”
正说着李弘茂的手忽然垂了下来,咳出了最后一抹红色,闭目长逝。虽然说的是“安心”,但是李弘茂的神色中还是略有无法掩饰的伤感和孤独。从嘉大惊,他从来没有经历过亲人离世,登时感到不知所措。想到日后再也见不到二哥的身影,不由心中哀伤不已,伏在李弘茂的尸体上大声哭泣。秋风吹入殿来,但这一片金叶,飘到从嘉眼前落下。从嘉第一次尝到了,人间尘缘所带来的悲情冷暖,他虽年纪尚幼,有些事情并不明白,但心中也多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凄。
终究还是早夭,与其他的兄弟是相同的命运。
昇元九年,乐安郡公李弘茂病逝。李景通、钟氏痛失爱子,且未得见弘茂最后一面,都万分哀恸。李亦甚是难过,追封其为庆王。
李弘茂去世已近一年,从嘉已到上学舍的年龄,李便责成成名已久的词人,也是李景通的好友冯延巳,教从嘉读书。
这日,冯延巳去教从嘉学习。从嘉见到冯延巳甚喜,道:“冯先生,你来了。”冯延巳微笑点头,躬身一礼,道:“微臣参见郡公。”从嘉笑道:“先生你太客气了。”顿了一顿又道:“我跟先生学习已有一段时间了,我很喜欢先生的词,你也教我填词好不好?”冯延巳笑道:“郡公小小年纪也想学词?”从嘉笑道:“填词跟年纪有何相干?”冯延巳笑道:“好,郡公若是能背出一首词来,我就教你填词。”从嘉深邃的眼珠灵动地一转,立即便有了主意,笑道:“这有何难?只是冯先生可不要不认账啊。”冯延巳见从嘉甚是可爱,不愿拂他兴致,笑道:“只要你背得出,我就教你。”
从嘉道:“一言为定。”接着吟道:“谒金门: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捻红杏蕊。斗鸭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冯延巳听后不由大惊,原来这首《谒金门》正是冯延巳所作,他心道:郡公实在聪明,竟能想到背自己的词,当真惹人喜爱。又想自己虽已名动词坛,但自己所作之词也未必是从嘉这个年龄所能背出的,想到这不由得又是欢喜又是佩服,笑道:“郡公,您竟会背微臣的词,您太抬举臣下了。”从嘉笑道:“先生的词好,我很喜欢,将它背了又怎是抬举?”顿了一顿又道:“先生该不会是想反悔了吧?”冯延巳道:“不敢,不敢。从今日起我就教郡公填词。”
就这样,一连数月冯延巳都在教从嘉填词。冯延巳长从嘉三十九岁,此时他已过不惑之年,名动四海,在词坛上留下了许多佳作。他词作娇俏多态、清新柔软的风格,像细雨般,无声无息地滋润了从嘉的心灵,激发了他作词的天赋,已积累了一定的功底。
这日,李询问冯延巳从嘉学词的情况,冯延巳道:“小郡公天资极佳,又爱好读书,进展甚快。”李大喜,笑道:“太好了,这可是卿家的功劳了。”冯延巳道:“这是郡公天资聪慧,臣不敢居功。”李道:“卿家过谦了,朕跟你一同去看看重光如何?”冯延巳道:“微臣遵旨。”
当下,两人来到从嘉寝宫,从嘉正在屋内看书,见到李,忙上前行礼,道:“微臣参见官家。”李笑道:“重光,不必多礼了。这又不是上朝,干啥叫‘官家’这样生分呢?”从嘉笑道:“是,爷爷。”李笑着将他抱起,坐在榻上,笑问:“冯卿家说你填词大有进展,是吗?”从嘉笑道:“冯先生过奖了。我的词比起爹爹和冯先生还差得远。”李笑道:“是么?那你就作一首让朕和冯卿家赏评一下吧。”从嘉倒也自信,应道:“孙儿遵旨,请爷爷出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