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夫来到山上,为从嘉把了脉,说道:“公子只是受了凉,我给你开些药,大概一两天就没事了。”从嘉点了下头,道:“有劳大夫了。”那大夫道:“公子,我冒昧地问一句,您为什么不回家呢?”从嘉一怔,看着大夫,没有答话。那大夫忙道:“公子请勿见怪。只是公子的病也跟吃住不习惯有关,所以才多问了。”从嘉不再答话,轻叹一声,心道:回了家还不是徒增烦恼罢了,在这里,不才是从未有过的清静么?
那大夫听裴厚德说从嘉是受了风寒,他知下山抓药很是麻烦,上山时也就带了些清热的药物。裴厚德煎来药,从嘉将药喝了,又对那大夫道:“大夫,现下天色已晚,若要下山怕是不便,若是大夫愿意,明天一早,我再让厚德送您下山。”裴厚德去找那大夫时,时候便已不早了,那大夫听到是来钟山出诊,就想到今晚怕是来不及回家的了,也就事先向家里交待好了,因而也没有提出什么异议,说道:“那就打扰公子了。”从嘉道:“不敢,是我打扰大夫了。”
次日清晨,从嘉吃了药,向那大夫道了谢,便让裴厚德送他下山。裴厚德将那大夫送回府中,自己又要返回钟山。他正要出城之时,却听身后有人叫道:“裴公公。”裴厚德一怔,回过头去,见叫住他的人竟是纪国公李从善,不由一惊,刚欲行礼,却见从善一身便装,也就没再多礼。从善上前问道:“裴公公,你怎么会在这里?六哥呢?”裴厚德道:“王爷还在钟山。”顿了一顿,又道:“七皇子,您还是劝劝王爷,让他回去吧。”从善见裴厚德脸有忧色,问道:“怎么了?”裴厚德道:“这两天王爷有些发烧,可是还是不想回去,也不想惊动宫里人。”从善自小跟从嘉关系甚好,这时听到他生病,甚是担忧,忙道:“什么?六哥病了么?严不严重?”裴厚德道:“倒是也不严重,不过,七皇子,你还是去劝劝他吧。”从善点了点头,便跟裴厚德一起去钟山了。
灵谷寺中,僻静的小院还是那般的冷清,从善穿过小院,走近屋中。从嘉正站在窗边,远望着窗外的山林,并未注意到院中有人进来,直到听到脚步声,也还道是裴厚德回来了,没有回过身来。从善看见禅房的墙壁上题了一首诗,便上前查看,却见上面写道:
病起题山舍壁
山舍初成病乍轻,杖藜巾褐称闲情。
炉开小火深回暖,沟引新流几曲声。
暂约彭涓安朽质,终期宗远问无生。
谁能役役尘中累,贪合鱼龙构强名。
从善默读了两遍,心道:诗中明明是在说隐于山林之乐,为何我读来,却尽是伤感和无奈呢?从善轻叹一声,问道:“六哥,既然生了病,为什么还不回去?”从嘉没有想到从善会来,又惊又喜,问道:“七弟,你怎么来了?”从善见从嘉满脸欢喜之色,心知他在这里青灯苦佛,也一定是孤单寂寞的,很希望得到些亲人的关怀。从善没有回答,仍是问从嘉道:“既然也想家,为什么还不回去?”从嘉摇了摇头,道:“不想。”从善道:“是不想家,还是不想回去。”从嘉道:“我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你应该明白我的心事。”
从善当然知道从嘉所为何事,心道:六哥自小便是这样满腹心事,为何别人总是盯着他拥有的一切,却从来没有看到他的愁苦。从善这样想着,他真的很同情从嘉,想要帮助他,却又无从帮起。从善沉默半晌,问道:“我当然明白你的心事。可你为什么要怕他呢?”从嘉摇头,他怕的不是李弘冀,而是怕有一天真的会走到那一步。从嘉道:“我不是怕,是不想争。”从善道:“可是你这个样子有什么用?大哥会信你?会放过你?你太天真了!”从嘉道:“否则,还能怎样?”从善道:“你该得到的,就请你不要放弃,你想要留住的东西是不可能留住的!”
从善这两句话,语气甚是激动,从嘉一怔,这些话或许他也想过,但是从来都不愿相信。从嘉没有说话,缓步走到桌边坐下,低下头去,沉默无语。从善也坐了下来,沉吟半晌,才道:“杖藜巾褐称闲情‘?’闲情?六哥,你真的觉得这样很自在么?”从嘉不抬头,答道:“是。”他虽是这么说着,但心里却想着:或许从我出生的那一天起,上天就没想让我知道什么是‘闲情’。从善说得对,我不敢面对、不敢承认这已经成了事实的事。为什么我只想得到一点亲情就这么难?
从善见从嘉不再言语,便转头看着从嘉,见他面容清瘦憔悴,目光低垂着,虽然是在有意回避,但从善也能从他的眼中看出愁苦。他忽然觉得从嘉好可怜,多少的退让,多少的容忍,多少的放弃,最终换来的还是无限的失望。从善心下不忍,站起身了,伸手扶在从嘉的肩头,用力地摇晃,喊道:“六哥,你醒醒吧!你被逼着在读书中找快乐,能快乐么?被逼着在山林中得自由,能自由么?”
从嘉又一次怔住了,他不是不知道从善说的这些,而是从善明明白白的把这些摆在了自己面前,再也不容自己回避。是啊,自己号称隐士,自以为逍遥自在,可是自己真的摆脱世俗了么?自己说是在清修,可是能心静么?放不下大哥,就是放不下人世情缘。隐士?这只不过是自己在安慰自己罢了,自己这般,才是最不自由的!从嘉心中暗问:大哥,从嘉的心意你还不明白么?你就真的不能放过从嘉么?这样想着,从嘉的眼睛已经湿润了。
从善见从嘉满心的难过,才知是自己将他埋在心中的伤感全都挖了出来。从善放开了手,坐回椅中,说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从嘉摇头,道:“无事,有些话听你说出来,反而会舒服些。”从善道:“六哥,我真的不想让你这样。可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你。”从嘉道:“从善,谢谢你,该说的你都已经说了。”从善听得出,从嘉的话,伤感中带着真诚的谢意,心道:从嘉是我的亲哥哥,素来待我很好,难道我这个做弟弟的竟帮不了他?想到这,从善说道:“六哥,我来跟你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何?”
从嘉有些诧异,转头看着从善,见他亦是满脸的诚意,心道:从善比我还要年幼,有些事情不用知道的。他没有受到大哥的嫉恨,当然可以在宫中过安乐生活,何必要让他为了自己徒增烦恼呢?于是,从嘉笑道:“你没有同享这样的‘福’,又何必同当这样的‘难’?”顿了一顿,又笑道:“七弟,你武功精进不少嘛,刚才那么大力气!”从善看出从嘉是不想让气氛过于沉重,有意在跟自己说笑,不由心下感动,心道:六哥人真好,为了我无忧,自己担下了所有的忧愁。
于是从善也笑道:“六哥这一身打扮,粗布青衫,手摇折扇,长带束发,这个样子才像是个游侠呢!还说我武功精进了。”两人将沉重的气氛打破了,也就开始闲聊,待到天色将暗,从善告辞,要离去,从嘉看着从善走到门口,忽然说道:“从善,常来陪陪我好么?”其实,不用从嘉说,从善也知道从嘉是寂寞的,于是从善回过头来,“嗯”了一声,冲从嘉一笑,点了下头。从嘉甚喜,一笑相答。这一笑的欣喜中,谁都看得出,从嘉很在乎亲情,因而,也就十分欣喜,才让人看到了从嘉内心深处的孤寂的愁思。
夏日的清晨,阳光还不甚强烈,从嘉便带了裴厚德在钟山散步。晨露闪烁在碧绿的草丛中,映得碧草更加青绿,晨雾缭绕在荫郁的树林中,衬得山林更加幽若仙境。几道阳光透过轻纱薄雾,照在草丛中,滴滴露水折射着阳光,如珍珠般明亮。
从嘉置身其中,呼吸着这微微湿润的空气,感到的尽是山林的清新气息。从嘉确是陶醉在这沁人心脾的清幽中,实在不想再回到那深宫之中去了。而从嘉在灵谷寺中也快住了一年了,怕是家里该派人催他回去了,于是从嘉道:“厚德,在山里呆久了也是无趣,不如我们到别的地方去玩好了。”裴厚德有些犹豫,说道:“我看还是算了吧,若是宫里来了人,找不到王爷怎么办啊?”从嘉笑道:“就是不想让他们找到,才要下山去的。我已对方丈说了,若是从善或是其他什么人来找我,就说我下山去走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就是了。”
裴厚德心道:王爷离开皇宫这么久了,皇上和娘娘怕是也甚是思念,若是当真派人来了,自己该如何交待啊?再加上王爷若是在外面遇到了什么危险,那又该如何是好啊?想到这,裴厚德便道:“这样不太好吧,王爷还是不要去了。”说完,便想拉从嘉往回走。从嘉佯作不悦,说道:“裴厚德,我可是郑王,是你该听我的,还是我该听你的?”裴厚德这才发现自己忘了主仆之礼,忙将手放开,退开两步,说道:“当然是小的该听您的了。”从嘉笑道:“好听我的,那咱们就下山去。”裴厚德无奈,只得跟从嘉往山下走去。
他二人来到山下,虽未及正午,但阳光已比清晨明媚了些,再加上山下本就不及山林中阴凉,从嘉和裴厚德便都感觉有些炎热,想要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儿。从嘉站在路边,看见不远处便有一个荷塘,心下甚喜,说道:“咱们到那边去吧。待在河边应该会凉快一些。”裴厚德点了点头,便跟从嘉向荷塘走去。
此时正是荷花盛开的时节,远远望去,荷塘中,绿伞般的荷叶大片大片的铺成了一块碧毯,或白或粉的荷花如同宝石一般,点缀在碧毯之上。再走近些,便能看到亭亭玉立的花茎优美地伸出水面,碧绿的茎秆上,有的荷花开得正盛,花瓣迎风摇摆,如舞动的锦缎,将清幽的香气远远地撒开;有的荷花还含苞欲放,那芬芳,被一层一层的锦衣,紧紧地裹在里面,随时都有可能,有馨香顺着花瓣的缝隙渗出来;有的荷花则已凋谢成了莲蓬,脱去了那层锦衣的呵护,露出了那因为未见风日而甚是嫩绿的玉碗,碗中盛着一颗颗可爱的碧珠,玉碗虽已不能迎风起舞,但却能感觉得到,碗中的碧珠早已在盈盈轻笑。
从嘉走到荷塘边,将手放入水中,便感到一阵清凉。从嘉用手捧起一些水,手轻轻扬起,一颗颗的水珠飞洒起来,落到了最近的荷叶之上,但那荷叶并不吸水,那些水珠又从荷叶上弹起,落到了另一片荷叶上。阳光照在水珠上,映得那些水珠更加白亮,如珍珠一般的灵秀。这一粒一粒珍珠滚了几圈,最后都聚在了荷叶的中心,相撞着融为一体,阳光折射下,荷叶绿得更加通透。
从嘉笑道:“要是有船划到塘中间去玩就好了。”说完,便觉眼前的湖水微微波动,已有船划了过来,却听得一个轻柔的声音说道:“公子,你想到塘中去么?”从嘉没有想到会有旁人接话,不由一怔,抬起头来,却见一个粉衫少女站在一艘小船上,却见那少女约摸十三四岁的年纪,虽然相貌不甚美丽,但皮肤甚白,如莲花般脱俗,一双眼目更是一种望不穿的深远。
从嘉应道:“是啊,这里的荷花真好看,我想到荷花中间去看看。”那少女见从嘉虽是一身粗布衣衫,但仍是不掩其清俊典雅的气质,而话语中,更透着一种暖意,不由得心生好感,说道:“我要撑船到湖中去采莲,你跟我一起去吧。”从嘉喜道:“那麻烦姑娘了。”那少女笑道:“这么客气做什么。你上船来吧。”从嘉点了点头,便要带裴厚德一起跟过去。那少女却道:“我的船不大,最多只能乘两个人。”
从嘉有几分为难,问裴厚德道:“那你在岸上等我可好?”裴厚德为这个女子大方的举止不由微感诧异,毕竟在宫中这样朴实热情之人还是少见的,但又觉纵然那少女没有什么想法,让王爷和她单独在一起,让人看见了,终归是不好。于是说道:“小的一个人在岸上倒也无妨,只是公子一个人跟她乘船怕是不妥吧。”那少女本是出于乡下人纯朴好客的心理,才上前问他们要不要搭船,一时间并没有想那么多,听裴厚德这样一说,也不由脸上微红。
从嘉便也觉不妥,说道:“是在下冒昧了。不知道姑娘可不可以借给在下一条船啊?”那少女道:“我就只有一条船。这样吧,你们在岸上等我,我去摘些莲子来给你们。”说完便撑着船,向湖中间划去。从嘉和裴厚德站在岸边,听那少女一边撑着船,一边还唱着歌,轻柔婉转的歌声在粉花翠屏中穿梭着,又是另一番景致。
那少女穿行在大片的碧毯中,粉色的衣衫随风飘动,正如一朵盛开了的荷花。素白的纤纤玉手灵巧地将莲蓬折了下来,那动作娴熟自然,仿佛翩翩起舞一般。从嘉见她相貌虽远不及黄凤秀美,但是那姿态却宛若一个仙子,不由赞道:“这位姑娘舞一定跳得很好。”裴厚德更是从未见过这样优美多姿的女子,不由得看得呆了,听从嘉这么说,忙连连点头。
过了不久,那少女便撑船回来,她将船上的绳子系在了岸边的木桩上,又拿了几个莲蓬走了过来。从嘉道:“这些莲蓬你是留着卖的,给我们吃了,怕是不好吧。”那少女笑道:“这几个莲子我还是请得起的,你就不用拘礼了。”裴厚德听着那少女轻柔的话语,这才回过神来,心下对那个少女甚有好感,便不再拒绝,笑呵呵地接过了那几个莲蓬。那少女看到裴厚德这傻傻的样子觉得有趣,不由抿嘴娇笑。裴厚德更觉她娇态可掬,不由又看着出神。
那少女被他看得有几分不好意思,嗔道:“你老看着我做什么?”裴厚德惊觉过来,忙摇了摇头,道:“没……没什么。”从嘉见裴厚德甚是失态,虽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但也只能忙胡乱地替他圆场,说道:“姑娘,不要见怪,厚德大概是没有见过这样美的采莲舞,才看得有些出神。”那少女奇道:“采莲舞?你是说我刚才是在跳舞么?”其实那少女并非有意起舞,只不过是因为学过一些歌舞,这才比一般的采莲女动作更加优雅多姿。
从嘉点了点头,说道:“不是起舞,胜似起舞,虽是无心,更胜有意。”那少女从未听人这样夸赞过,更何况夸赞自己的人还是这样一个清雅俊秀的少年,不由脸上微红,心下却不知为何,竟暗暗欣喜,便将头转开,道:“公子谬赞了。”从嘉尚未答话,裴厚德却忽然冒出一句:“没有,没有。少爷说得不错,姑娘的舞姿比天上的仙子还要好看。”那少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随即沉默不语,似是满怀心事。
从嘉不解,还道是自己或裴厚德又说错了话,便道:“姑娘,怎么了?可是在下言语又有冒犯之处,还请姑娘见谅。”说完躬身一礼。那少女一惊,忙蹲身还礼,道:“公子多想了,没有。”说完,又低头不语。从嘉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不敢再多言。过了半晌,那少女忽然道:“公子,你说我采莲的样子真的很好看么?”从嘉点了点头。那少女又想了半晌,才问道:“那么公子可不可以帮我新编一个舞?”从嘉一怔,随即喜道:“好啊,好啊,这一定很不错。”裴厚德听了也是甚喜,说道:“原来你刚才是在想这个啊,我还道是我说错话了呢。让少爷给你新编一个舞,那一定好看极了。”
从嘉道:“姑娘,你再到邻家借一条船来吧,我乘船看你采莲。”那少女摇了摇头,道:“现在正是夏天,家家户户都忙着呢,谁会借船给你呢?”顿了一顿,又继续道:“这样吧,我在岸上做采莲的动作,你慢慢想啊。”说完便在岸边采起了莲。从嘉这次下山来便带了筝琴,他便将琴放在身前,回想着那少女采莲时,穿行在莲叶间的歌声、水波荡漾的声音,看着她现在这飘逸若仙身姿,凝神细思。
从嘉毕竟精通音律,于跳舞一道也略知一二,很快便谱好了一首新曲。那少女听着从嘉清越动听的琴声,竟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细听他的琴声。从嘉见那少女停住脚步,便轻轻一笑,说道:“试试跟着这琴声跳你的采莲舞。”那少女本也擅长歌舞,听了半晌,便跟着这琴声舞了起来,虽然是在岸上,却恍若置身在翠叶荷花之中,轻慢的舞步,娉婷的身姿,犹如随风摇摆花茎,随着舞步飘起的粉衫,正如楚楚摇曳的花瓣,展示出的尽是既质朴又高雅的风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