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嘉呆呆地站在当地出神,待李弘冀走远,这才回过神来,他心下还惦记着黄凤,便又返回了掖庭。掖庭令见到从嘉忙行礼:“奴才参见郑王殿下。”心道:刚才因为燕王在场,对郑王多有得罪,若是郑王前来问罪,该如何是好啊?却见从嘉摆了摆手,说道:“公公不必多礼,不知凤儿现下在何处?”掖庭令毕竟也还是不敢得罪郑王,说道:“奴才这就带您去见她。”从嘉点了点头,跟掖庭令来到了一间柴房的门前。掖庭令打开门,说道:“郑王殿下,奴才实在不敢得罪燕王,还请郑王殿下不要让奴才为难。”从嘉轻叹一声,没有答话,轻步走进了房中。
从嘉见黄凤手扶着墙壁,勉强撑着坐在一堆柴草之旁,脸色惨白,虚弱无力,背上的衣衫已被鲜血浸透。从嘉忙上前问道:“你还好吧。”黄凤不答,勉强一笑,道:“你是郑王?”从嘉点了点头,道:“对不起,我隐瞒了你。”黄凤摇了摇头,道:“你向我道什么歉,你身为王爷,不嫌弃我是一个卑微宫女,还处处相助于我,我……我真的很感激你。”从嘉道:“不要这么说,是我连累了你,这件事分明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黄凤摇了摇头,说道:“其实这样倒好。看来我们情缘未断,老天还让我们再相逢。”从嘉见黄凤眼中竟含着笑意,不由心惊,心道:难道她竟已心仪于我?于是从嘉道:“你……”黄凤低下头去,心道:我还记得我说过“钟隐,我还想再见你”,可是谁料,你竟是王爷,如此情缘怕是当真不如了断,但却如何了断得了?
想到这,黄凤眼里含着泪水,咬着嘴唇,说道:“我……我知道我不配,可是……可是我……”说到这已是满脸通红,泪水不住地流下。从嘉更是心惊,有几分手足无措,却见黄凤哭着,竟忽然昏了过去。从嘉大惊,上前将她扶起,却觉她的手甚烫,知她必是发烧了。从嘉见一旁的桌上有一壶茶水,忙给黄凤倒了一杯,喂她喝下。过了半晌,黄凤这才醒转,见自己竟躺在从嘉怀中,忙坐起身来,道:“王爷……”从嘉扶她靠在柴草上,起身要出去。
黄凤道:“王爷,你要去哪?”从嘉道:“我去找皇后娘娘。”黄凤忙道:“不要啊。”说着又低下头去,轻声道,“王爷,能再见到你,就算是在这种境遇下也是好的。王爷为奴婢做得已经够了。”从嘉道:“是我连累了你,你还这样说?”黄凤摇头,说道:“身为奴婢,不也只有代主子受过的份么?”从嘉道:“你这叫什么话,宫女也是人,也不能随意受人欺凌啊!”黄凤道:“自从进了这唐宫,就再也没有人关心过我,有你这句话就够了,真的够了。”说着又流下泪来。从嘉道:“我求皇后娘娘,让你留在我身边,就没有人会欺负你了。”
黄凤摇了摇头,道,“这样会对你不利的。”从嘉不由一怔,却听黄凤继续道:“你和你大哥有什么过节,奴婢不知道,但从你和你大哥的对话中,奴婢能感觉得到,你大哥十分忌恨你。”从嘉轻叹一声,点了点头。黄凤道:“所以你大哥就是想利用这件事,让你得一个‘不务正业’的名声。而且我是你大哥抓回来的人,你这样做,只会让他更恨你。”从嘉不由一惊,他万没想到,这些自己之前从未想过的事,竟让一个十岁的宫女一语道破,心下甚是诧异。问道:“你是怎样想到这些的?”黄凤道:“身在这宫廷中,若不想到这些,哪里还有活路?”从嘉心生惧意,不由打了一个寒噤。
沉默良久,从嘉说道:“就算是这样,我也不能对你不管不顾!”说完,起身离去。黄凤含泪看着他,知道再劝也是无用,便轻叹一声,心道:钟隐,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这样叫你,但是,你还不如真的做了“钟山隐者”,这个皇宫,真的不适合你。
从嘉来到钟氏的寝宫,躬身一礼,道:“儿臣参见母后。”钟氏见从嘉神色甚是着急,问道:“怎么?重光,有什么事么?”从嘉道:“母后,儿臣有一事相求。”钟氏笑问:“哦?什么事这么严重?居然还用得上‘求’字?”从嘉道:“儿臣想要一名宫女,还请母后恩准。”钟氏笑道:“我还道有什么大事,原来就是想要一名宫女。你自己去找掖庭令,他会不给你?”从嘉微微点了点头,道:“还请母后恩准。”钟氏奇道:“哦?这个掖庭令怎么这么大胆,连郑王的面子也不给么?”
从嘉知不能说出是李弘冀从中运作,只得道:“这件事也不能怪掖庭令。是那宫女触犯了宫规,掖庭令想要处罚她。”钟氏不解,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从嘉当下将自己送黄凤逃出皇宫的事告诉了钟氏,只不过将他大哥插手的事略去不谈。从嘉说完,又轻摇钟氏的衣袖,说道:“母后,凤儿她伤得很重,若是留在掖庭,怕是当真有性命之忧。”钟氏道:“这掖庭令也确是狠心,对一个十岁的女孩下这样重的手。”说完转身对庆奴说道:“你到掖庭去,传本宫懿旨,将宫人黄凤接到这来,再叫太医来疗伤。先让她住在你房中吧,你记得好好照顾她。”庆奴应了一声,便往掖庭去了。
从嘉笑道:“多谢母后成全。”钟氏嗔怪道:“你也是的,怎么一点规矩也不懂。跟一个宫女如此胡闹,成何体统啊。”从嘉躬身道:“母后责备的是,儿臣以后不管这样的事就是了。”顿了一顿,又道,“但是,母后,如此欺负一个宫女,若是传出去,不也有损我们大唐国的名声么?”钟氏笑道:“你啊,还挺有理由的。”从嘉又跟钟氏闲聊一会儿,钟氏才道:“你先回宫吧。凤儿就留在我这里,庆奴自然会照顾她,等她伤好了,我自会叫你来的。”从嘉躬身一礼,道:“多谢母后了,儿臣告退。”说完,转身离去。
转眼已近暮春,从嘉每日去给钟氏请安,除了自己问起以外,再未听钟氏提起过黄凤。这日,从嘉来到钟氏的寝宫,庆奴见到从嘉,忙上前笑道:“这都一个月了,怎么也没见你问起凤儿妹子啊?莫不是把她给忘了?”从嘉笑道:“怎么会呢?我自然向母后问起过,不过母后说她很好,我又很信得过庆奴姐姐,何必还跑来打扰庆奴姐姐呢?”庆奴笑道:“就你会说话,不过,凤儿妹子的伤倒是全好了,今天你便可以见到她了。”从嘉知黄凤无事,心下甚喜,笑道:“还要多谢庆奴姐姐照顾她呢。”庆奴脸上微红,转过头去,说道:“你别说笑了,还是快进去给皇后娘娘请安吧。”
从嘉一笑,跟庆奴一起走进殿中。从嘉向钟氏行了礼,钟氏便打手势让从嘉坐在自己对首,又吩咐庆奴道:“你去把凤儿叫过来吧。”庆奴蹲身应了一声,便去叫人了。不过多时,便有一黄衫宫婢跟在庆奴身后走进殿来。庆奴蹲身一礼,道:“皇后娘娘,宫人黄凤带到。”说完退在了一旁。
黄凤忙跪下行礼,道:“奴婢参见皇后娘娘,参见郑王殿下。”钟氏点了点头,道:“抬起头来,让本宫看看。”黄凤虽在庆奴那里住了多时,钟氏闲来无事时也确曾去看过她,但钟氏并未真正跟她打过交道,因而这还是钟氏第一次仔细询问、打量黄凤。黄凤抬起头来,钟氏见黄凤垂下的发丝轻掩着白皙的面颊,弯弯的秀眉隐在几绺柔发中,目若含水,莹胜珠光,嘴角微微扬起,露出点清浅的笑意,气质秀美而典雅。钟氏不由赞道:“果然有几分姿色。”顿了一顿,又道,“本宫让你服侍六皇子,你可愿意。”
黄凤听了,心下甚喜,万没想到皇后竟这样容易地恩准,想来郑王必也是甚是得宠的。她当时也就并不想那么许多,只是觉得能留在从嘉身边就是最大的福分了,便道:“奴婢谢皇后娘娘恩典,奴婢自当尽心服侍六皇子。”钟氏点了点头,又责问道:“黄凤,你可知道,宫女别说是私逃出宫,就算是奉命办事,也必须按时回宫,否则便是范了宫规!”黄凤听了,甚是惊惧,忙连连磕头,说道:“奴婢知罪,请皇后娘娘恕罪。”钟氏道:“本宫也没有想再降罪于你,但你要知道宫女私逃出宫不是小错,掖庭令的惩罚也无过分之处,你可明白?”黄凤道:“奴婢不敢心存不满。”
从嘉见黄凤甚是惶恐,便为她解围,说道:“母后你就不要再责怪凤儿了,这件事真的是因儿臣而起的。”钟氏笑道:“你还知道这件事因你而起啊,身为皇子还这般胡闹。”黄凤也不知为何,明知道钟氏是不会责怪从嘉的,但还是想要为从嘉开脱,便道:“皇后娘娘,是奴婢不守宫规,与郑王殿下无关。”钟氏不由一惊,心道:她为什么会如此回护重光,难道她竟对重光……钟氏又看向了黄凤,却见黄凤将头低得甚低,根本就看不见她的目光,于是钟氏沉声道:“黄凤,希望你知道自己的身份,安守本分。”
从嘉听了这话,似乎意识到了母后已察觉出黄凤的异样,心中更加确定凤儿确是对自己有意。从嘉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不由一惊,手中茶碗险些掉在地上。钟氏一直注意着黄凤,才未看到从嘉这一举动。黄凤听了这话也是心惊,心道:皇后娘娘这是在警告我么?只得轻声道:“奴婢不敢有非分之想。”从嘉回过神来,将茶碗放在桌上,站起身来,走到钟氏身侧,笑道:“母后,凤儿她刚入宫不久,你就不要再吓唬凤儿了。”钟氏转头看着从嘉,又伸手在从嘉额头上轻轻一点,笑道:“你就知道护着她,那些下人都被你惯得一点规矩也没有。”从嘉伸了伸舌头,笑道:“我有么?”
钟氏也是一笑,道:“你呀。”接着又转过头去吩咐道:“来人,传本宫懿旨,封黄凤为侍从女官,服侍郑王李从嘉。”黄凤不由一怔,半晌之后,才道:“奴婢叩谢皇后娘娘,自当尽心服侍郑王殿下。”从嘉一笑,说道:“多谢母后了。”说完又走到黄凤身侧,伸手将她扶起,笑道:“你放心,在我那里,就不会有人欺负你了。”黄凤微微蹲身,道:“多谢郑王殿下。”
从嘉向钟氏躬身一礼,说道:“儿臣不打扰母后了,儿臣告退。”钟氏微笑着,点了点头。从嘉便拉着黄凤一起离开钟氏宫中。
路上,从嘉笑道:“我带你去我的画堂吧,那里有很多的书,你可以随便看,还可以在那里练字。”黄凤听了,喜道:“真的?”但随即意识到从嘉是六皇子,自己不能如此跟他说话,便蹲身一礼,说道:“奴婢谢过王爷。”从嘉一怔,笑道:“怎么跟我也这般有礼,倒让人不大习惯。”黄凤道:“王爷,这是皇宫,还是不要任性行事的好。”毕竟,经过这次事件以后,黄凤似乎感觉到从嘉要面对的问题绝对不简单。
从嘉轻叹一声,说道:“是啊,谁让这里是皇宫,每个人都不得自由。”说完,也就不再强求黄凤不拘礼,向画堂走去。黄凤站在当地,怔怔地看着从嘉,心道:皇宫确是不得自由,可是我愿意,只要能待在殿下身边,怎么样都可以。黄凤也不知为何,自己竟会萌生这样的想法,只是这样看着,直到看见从嘉的身影将隐在烟柳之后,这才回过神来,快步跟了上去。
保大四年秋,从嘉请旨离宫,到城外钟山灵谷寺中清修。
踏着清晨的露水,沿着青石的台阶,走在山林中,弥漫的晨雾满含了水汽,沾染得衣衫也微显潮湿。寂静的山林中,时而会传来几声鸟鸣,显得山谷更加空旷。从嘉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的气息,顿觉神清气爽,说道:“我叫了这么久的‘钟山隐者’,却到今日才能真正来到这山中。”说完,又轻轻叹了口气。裴厚德跟在从嘉身侧,见状,只是摇了摇头。
山路一转,山林中露出了寺庙的一角。从嘉和裴厚德走到寺庙门口,裴厚德上前叩门,一个僧人将门打开,行了一佛礼,道:“施主。”裴厚德还了一礼,说道:“我家主人想在贵寺清修,大师可否准备一间清静的禅房?”那僧人道:“请二位施主先到寺中稍后,小僧给两位通报。”
从嘉和裴厚德在厅中等了片刻,灵谷寺的方丈便来到厅中。方丈向从嘉行了一佛礼,说道:“施主有心研习佛理,敝寺自当欢迎。”从嘉合十还礼,道:“那多谢大师了。打扰之处,还请大师见谅。”方丈道:“施主说哪里话,施主既有心向佛,敝寺当然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道理了。”说完,便引从嘉来到了一间较为僻静的客房。方丈道:“二位施主可以在这里暂住。每日早晚,寺中都会有人讲论佛法,施主若是有兴趣,可以前去。”从嘉微微躬身,说道:“多谢方丈,那我们就打扰了。”方丈行佛礼相答,转身离开了客房。
从嘉这次来山中,除了筝琴和笔墨纸砚以外,并未带其它东西,就连衣衫也不过是一件普通的粗布长衫。也只有到了节庆,从嘉才回家住几天,平日里他也只在房中弹琴、练字、画画,或是到寺中、山里散步,日子虽过的清贫,但却清静。
初冬,山林里便已飘起了雪花,院中的草木上,都镀着如星点般的颗粒,细小而精致,远远地看过去,粒粒星点连成了一片,如披上了一层薄若纱的白色,使原本清幽的景色更多了几分素雅。傍晚的时候,夕阳斜洒下来,将白纱染得微微泛起点粉色,映得山中的景物更加的柔和。从嘉站在池边,默默盯着池水,心中如山林空荡,如池水平静。白色的星点落在身上,一点点、一点点地慢慢融化着,丝丝的清寒沾染了衣衫。
还尚轻柔的微风,带着几乎微不可感的凉意拂过,但从嘉不知为何,却感到甚是寒冷,下意识地紧了紧衣服。大概这寒意并不是从外界来的吧。裴厚德见外面又飘起了雪,便走到从嘉身侧,道:“王爷,还是先进屋去吧。”从嘉听了,转过身来,但就是这样轻轻一转身,便感到头忽然很疼,昏昏沉沉的,几乎站立不稳。裴厚德见状,忙问道:“王爷,怎么了?”从嘉摇了摇头,道:“无事,咱们进屋去好了。”虽是这么说,但这一摇头,便又感头疼。
裴厚德跟从嘉走到房中,将房门掩上。从嘉坐在榻上,望着窗外飞舞的细小雪粒,应和着抚琴。落雪无声,曼妙的琴声不知不觉地也变得断续,渐渐的琴声止息。裴厚德轻唤:“王爷。”从嘉一怔,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放在琴上,大概是倦了,竟停止拨弄琴弦。裴厚德问道:“王爷,你怎么了?”从嘉还欲摇头,但除头疼之外,还感到了一阵眩晕,忙低下头去,伸手撑在额头上。裴厚德一惊,问道:“王爷,可是觉得不舒服。”从嘉道:“无事,给我倒杯热水来。”声音已经变得沙哑。裴厚德也是担心,只得应了一声,便要去倒水,但现下天气已冷,壶中的茶水早已凉了,裴厚德便将水倒了,又去烧水。
从嘉想要起身走到桌边,哪知刚一站起,便又是一阵晕眩,四肢无力,又坐回了榻中。从嘉心下奇怪,又觉虽然感到甚是寒冷,但手心却总在发热,心道:我莫不是发烧了?不过多时,裴厚德倒水过来,从嘉接过喝了,感到稍舒服了些。裴厚德见从嘉甚是疲惫,便道:“王爷,要不要小的回宫去叫太医?”从嘉道:“不用了。这样惊动了父皇和母后,会让他们担心的。我可能只是有点发烧而已,多喝点热水就没事了。”裴厚德虽然不放心,但也只得点了点头,道:“那王爷早些休息吧。”
次日,天色还未亮,从嘉就已醒来,或者说他这一晚上,只是昏昏沉沉的,并未真的入睡。从嘉想要从床上坐起,但只是微微将头抬起,便感头疼得厉害,只得再躺下。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不想这么早便打扰裴厚德休息,直等到屋中大亮,才将裴厚德叫来。裴厚德见从嘉这个时候还未起,便以觉得不对,这时又见从嘉脸色比平日通红,便道:“王爷,这样怎么成?至少也得让大夫开些药来吧。”从嘉此时也觉甚是难受,便点了点头,又让裴厚德烧了些热水,自己靠在床边喝。而裴厚德则拿了些银两,下山去了。
金陵城里,却未及郊外这般湿冷,此时还尚未下雪,街道上也甚是繁华。裴厚德也不敢违背从嘉的意思,去找太医,只得在街上找寻。大概是大夫们听裴厚德说不过是得了风寒,有些发烧,也就没有人当回事了,不愿意跑那么远去医治,因而裴厚德找了很久,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肯上山的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