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封尘
张翔让我给他的店想一个名字,这事儿被我拖了整整一个月也没有结果。说实话这不能怪我,主要是他的店让人实在不好界定。张翔这人从小就心比天高,做什么事情都想一举成名。之前他说要休学开店的时候我们劝他别这么异想天开,结果他还是倔着性子休学在校门外砸重金租了挺大的一个门面。
他是半个富二代,早年他爸投资办厂失败,钱全部赔光了。没多久他爸妈就离婚了,他跟他爸。那个时候我们住在一个大院里,人多的时候他跟所有人一样说说笑笑,但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他就沉默很久然后说他想他妈妈,很想很想。彼时我们还是十岁刚出头的孩子,我能明白他内心的荒凉与渴望却不知道怎么安慰。我们上高二时他爸东山再起,生意做得顺风顺水,没多久他们就搬去了市中心,在那里住很大很豪华的房子——当然这是听别人说的,他没有告诉过我,我也没有问过。我看着大院里空掉的房子,看着我旁边空掉的课桌,总会很难过。
在大学里看到张翔时我惊讶得老半天没说出话来,我想我当时的表情一定很精彩,不然他不会傻呵呵地看着我笑。最后我终于从兴奋中蹦出一句话来:“咱快去买六合彩吧,晚了五百万就飞了。”那天我们翘了课去吃火锅,之后我们经常在咖啡店、小清吧一类的地方聚会,他偶尔也会带上他的女朋友。
张翔的店装修好之后我去看过,他说:“怎么样?有范儿吧?”我往四周仔细观察了一会儿,说:“不错啊,还真没辜负你学了这么久的设计。不过这格局看起来怎么这么奇怪呀?你到底想开个什么店?”张大设计师领着我在店里边转边说:“这一片是咖啡吧和小清吧,安排得比较小,我想这个还是为来这里干其他事情的人准备的,万一谁临时想要喝杯咖啡什么的就不用出我这店了。这一片是书吧,你看这个沙发,坐上面看书绝对舒服,对了,这几排书架你帮我安排满一下。这间屋子是琴行,有人帮忙照看。这儿打算安排几台电脑,谁临时有什么事儿就用,免费的。怎么样?我还是有那么点头脑的吧?”
我说:“听起来是那么回事儿,但以后会怎么样谁都不知道,还是小心一点的好。对了,租这么大个店,你得花多少钱啊?”张翔的脸色变得有点奇怪:“多少钱?反正是我爸出,他不是有钱么?他不是鼎鼎有名的暴发户么?”我听出他语气里的意思,刚想劝劝他,他又说道:“算了别管这个了,上楼,楼上还有,给你个惊喜。”
上楼的时候我在想,惊喜就免了,别惊吓就好。他开门,挺大的一套房子,他打开其中的一间屋子对我说:“以后这间屋子就归你了,装了隔音板的,你写小说啊看书啊没有人能打扰到你,心情来了吼两嗓子也没有人告你扰邻的。”
我连忙说不用,我用不着这么好的房子。他说:“其实就是让你来帮帮忙,我怕找不到合适的人。而且你住这里也能热闹一点不是吗?你不会不帮我这个忙吧?”我说那当然不是,你的忙我肯定帮,但真的不用安排房间。
他说:“这点小意思啦,你也别拒绝。过来,看看我的画室,我打算收一些学生。”我被他拖到了另一间房间,里面满是摆放整齐的画板、颜料、画纸。他的女朋友颜瑾正在画一张油画,明亮的色泽掩饰不住厚重的质感,娴熟的笔法将一片片颜料近乎完美地搭配起来。
我和张翔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颜瑾画画。不知为何,看她画画的样子让我想起了飞翔的白鸽,自由,也有归宿。阳光斜斜地铺进来,在画板上切下一角,那一角的颜料闪着金属的光泽。
我们退了出去,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我问他:“你就打算这样开个店一直做下去?”他盯着阳台上一盆长势很好的爬山虎,沉默良久,缓缓地说:“其实我也不知道,但总要先找点事情做,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对了,帮我的店想个名字吧。”
后来我给他的店取名为“水色时光”,其实用它作为店名有点牵强,让人不知道这家店是卖什么的。张翔非常高兴地自己设计了招牌,淡蓝色的海水之下,“水色时光”四个字长出交错的藤蔓,是协调的嫩绿色,周围泛出大大小小的水泡,阳光斜斜地打下来。
“水色时光”正式挂牌时已经营业了很长一段时间,绝大部分客人都是我们从学校里拉来的。渐渐地,不用我们拉,也会有三两成群的人来店里,一坐就是半天。校园里也能偶尔听见有人说:“走,去张翔的店里坐坐。”
张翔周末教几个高中艺术生画画,楼下交给做兼职的小满和做全职的叶舒负责。小满也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大一,勤工俭学找了好几份兼职,听她说周一到周五就有三份家教工作。叶舒连续两年高考失败,都是离重点线不到五分,不想再复读,又不想去一般的大学,就干脆出来找工作了。
我把宿舍里的东西全部搬到了“水色时光”楼上,摆放在张翔给我安排的屋子里。没有课的时候我会在“水色时光”里帮帮忙,其实也没有多忙,找找书、递递咖啡,大部分的时间我还是在沙发上看书。这些书是我和他在网上订的,送货上门。那天货车开到店门口,两个搬运工来回搬了二十多分钟。我们在店里忙着拆箱子、清点,然后分门别类放上书架,五个人整整弄了半天才弄好。新书的香味很浓,把咖啡都盖过去了,我们坐在沙发上看着一整架一整架的新书,傻笑着。
周一到周五生意不是很忙,张翔也不用教画画,他和叶舒两个人就行。晚上回店里,叶舒已经下班,我就会陪他看店到十一点左右。颜瑾会在上完晚自习后回来,和张翔打闹一番,然后拿出夜宵,有时候买多了也会送一些给常来店里的客人。
周末客人比较多,我们会请一些书吧的客人到楼上客厅去坐。张翔负责画室,小满负责卫生,叶舒负责吧台,我帮客人找书,琴行交给一个师兄帮忙,给客人试音、挑选。那个师兄是我们在一次艺术节上认识的,后来听说张翔开店,自荐来帮忙,他提出的条件是让张翔赞助他的乐队,说好以后乐队能赚钱了会分红。我私下跟张翔说起这件事儿,我说别对以后的事抱太大的希望。他笑着说赔钱也没有关系,现在追求理想的人太少了,能帮一把就帮一把。
两个月下来,张翔说赚钱了大家去吃一顿。我们去了海鲜店、大排档、小吃街,张翔是想拉我们去吃日本料理的,但我们都知道他这个店要赚回本钱还要花很长时间,就拉着他在人群里挤着抢各种小吃。其实如果他真的把我们带去吃日本料理,我们反而可能因为不会吃什么的弄得很尴尬。小吃好吃又便宜,乐得自在,当然开心。
然后我们去了那个师兄的乐队,在城南的一间地下室里。我记得在看过的小说和电影里,这样的地下室一般都潮湿并且肮脏,到处是烟头和酒瓶。真正下去后才发现不是那样,很干净,乐器摆放也很整齐。我们都是第一次看到乐队的其他成员,他们有着和师兄差不多的气质。
那天晚上他们演唱了很多首歌,有安静的校园民谣,也有激烈的摇滚。午夜的街道,众人四散,我记得那晚的星光格外明亮。
暑假,学校一下子就空了,回家的回家,旅行的旅行。张翔的画室里挤满了学画的高中生,不得已只好将书柜推到了一起,沙发搬到楼上,腾出空间来做画室。颜瑾在楼上教,张翔在楼下教。咖啡吧里生意好了很多,多半是高中的甚至是初中的小情侣们。
我成了唯一没有事情做的人,偶尔有一两个人来看书时招呼一下,后来这工作也被叶舒代劳了。大部分的时间我都在房间里看书写东西,要么就是倒在床上神游四海。有一天我发现我的窗户推不开了,是木质的窗户,却怎么也推不开。跑到阳台上一看才发现原来花盆里的爬山虎长势太好,已经覆盖了很大一片墙壁,把我的窗户遮盖了。
隔天便借了很高的脚手架,爬上去把遮住我窗户的爬山虎剪掉。看着被剪掉的爬山虎,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从此记得按时给它浇水。那扇窗户我再也没有关过,任爬山虎把推出去的窗板慢慢遮盖起来,爬到我的视线里来。
夏日的阳光总是那么漫长。午后一两点的时候是没有客人的,大家聚在空调下聊童年、理想,聊一些细碎无章的话题。有时候也各自打盹儿,以此抵抗外面汹涌的热浪以及枯燥。
张叔叔来过一次,出差到成都,顺便看看我们。张翔的态度很冷,除了必要的话不肯多说一句。张翔不在旁边的时候他就唉声叹气,他对我说几年没见你都长这么大了,停了一会儿,又自顾自地说,也对,和小翔同龄嘛。我从他的脸上看到无法掩饰的哀伤。
张叔叔走了之后我问张翔:“你难道真的不打算原谅他?”他盯着杯子看了很久,说:“其实已经原谅他了吧,他那个时候一心做事业也是为了让我们生活好一点,只不过不如意罢了。但是,不知道怎么——可能是习惯了——就是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