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踏进教室的时候,总会有人向我打招呼,我也自然地坐在他们身边。在课堂讨论的时候与他们热烈争辩,他们羡慕我几乎像本行走的教科书,记得几乎所有的公式和概念,而我则佩服他们在案例分析时总是能一下就切中要害。课间休息的时候,我们会在走廊里喝咖啡,自动咖啡机上五角钱的卡布基诺总是太甜,我有些怀念和茱蒂逃课去咖啡馆的时光。耳边是人们在谈论股市价格,奢侈品店打折的消息,春假旅游计划和谁喝醉了酒抱着马桶睡了一整夜,他们照顾我,会说得很慢,看到我皱起眉头就换成英语。我也抛弃了午休后回宿舍温习的习惯,和他们一起吃两个小时的午餐,从色拉到芝士到主菜到甜品,虽然食堂的厨艺并没有显著改善,但轻松的气氛完全能弥补味觉上的不足。一连很多天都是大晴天,阳光透过落地大窗,照得空气里充满了金色的尘埃,像一只只蝴蝶。晚上走回宿舍的时候,能感到地上的草长得越发茂盛了,丰沛的蒿草掠过裸露的脚踝,有时候还会有露珠的湿气。
有一天通宵写完论文去上课的时候,拉斐从教室后面走下来,给我一瓶红牛,温和地说:“你看起来很累。”
我知道我挂着浓重的黑眼圈,下巴上长了几颗新冒出的青春痘,穿着前一天穿过的衬衣,突然就不知道怎样面对看起来高贵又得体的他。
“我有空的时候会来听你们班的管理课,尼克真的是非常好的教授。”他解释道,然后挥挥手走开了。
学校里的活动逐渐增多,学生会选举开始,校园里多了好多穿着彩色制服拉票的人。学校的山头上竖起了过山车和海盗船,几组候选者开始讨好学生,于是每天早晨便有了免费供应的牛角包、酸奶、猕猴桃和棉花糖,最严肃的历史教授被冲进来的学生塞了一嘴的棉花糖,而他则破天荒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开了三个玩笑。有人提供恶作剧服务,把你的死对头装进大号垃圾桶绑架走;有人提供告白服务,在女生房间门口唱着走调的爱情歌曲;当然,也有人提供实用的洗车和叫外卖服务,毫无疑问,这一组人赢得了最多欢心。
在盛大的派对上,一起上课的彼得和拉斐竟然为了邀我跳第一支舞吵了起来。后来彼得在和我跳舞的时候偷偷亲吻了我,而将他推开的念头只在我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人生就那么长,枯燥乏味地活着是一生,充满激情地享乐也是一生,爱情可能存在,也可能不,但是快活却是自己的。”我脑海中回荡着茱蒂对我说过很多次的话,她总是大咧咧地拍着我的肩膀说我太小心谨慎了,我大脑里开始形成她和拉斐靠在一起跳舞,在单簧管缠绵悱恻的颤音里倾诉绵绵情意然后激情相吻的场面,我承认这不断回放的图像扰乱了我的思考。
第三天彼得就为他的失态对我道歉,看到茱蒂向我走来的时候,他一时尴尬地咬到了他自己的舌头。
茱蒂挽着拉斐的胳膊,她咯咯笑着要把拉斐介绍给我。她穿着白色的小背心和碎花的长裙子,头发在脑后盘成一个高雅的发髻。
我后来才知道拉斐想参加一个案例分析比赛,而他想让我成为他的组员。
“你这个才女的名声早就远播在外了。”茱蒂捏捏我的脸颊,冲我眨眨眼,“我说过你总是不够自信。”
6
我用整个五月和拉斐一起为我们的比赛忙碌,而茱蒂也开始参加VOGUE杂志的一些培训和迎新活动。
和大家熟悉起来的我去了很多告别聚会,法国并不是一个容易留下来的开放的国度,美丽的韩国女孩儿要回去工作,日本男生则选择了再攻读一个学位,加拿大女生虽然找到了工作,但依然决定回去结婚,而看起来像个大孩子的彼得竟然得到了一份在伦敦的工作机会。
生命中有许多说不定的事情,有时候你想得到的却得不到,有时候你得到了却又面临失去,说不上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因为我们自己也是被命运操控的棋子。
我们只不过尽量掌握属于我们的一小部分命运而已。
除去喝到烂醉和跳舞跳到腿抽筋的夜晚,我都和拉斐泡在图书馆。他是天生的领导者,有种不怒自威的气质,能够约到名人的采访,亦可以拉到官方的赞助,我所要做的不过是夜晚在电脑面前分析年报,并用金融公式计算各种比率。他会变着花样叫外卖做消夜,然后在我嚷着要减肥的时候用特别真挚的眼神告诉我,我一点都不胖,还特别美丽。
他清澈如宝石的蓝眼睛让我心跳慢了半拍。
他完美得像奥斯汀小说里的人物,高贵、富有、英俊、儒雅,学识渊博而且胆识过人。我想了很久都不能找出任何瑕疵。
意外的是茱蒂很久没有出现,我企图让她吃醋,不好意思承认是我自己想她了。有一天她匆匆来了,为我和他选了在演讲时候要穿的衣服,他穿上白衬衫和无尾常礼服的时候,像从童话故事里走出来的王子,而茱蒂则执意说他看到我精心打扮后的样子,眼睛都直了。
茱蒂给我选的衣服是anna fontaine的衬衫,胸口有用丝带系起来的水晶纽扣,她眯起眼睛狡黠地笑,说我赚钱了当然要养你啊。
“你这是当着男朋友的面公然出轨啊!”我笑着打她的头。
“别,别,这是花了八十欧做的发型!”她尖叫着跳起来。
7
我很惊讶拉斐要约我去法国南部旅行。我挣扎了很久还是打电话给了茱蒂,我想她有知道的权利。
“你有没有拒绝?”她劈头盖脸就是这个问题,我以为她会纠缠一下为什么拉斐想要单独和我出去。
“你一定不能拒绝啊,你知道,他的内涵比他表面肤浅的魅力要多很多。还有,你还没好好去普罗旺斯看过吧,要让他请你在马赛的旧港喝鱼汤。我知道一家很出名的店,等我找到了发邮件告诉你。对了,你也要小心别爱上他,不然你回国之后可要相思成疾了。”她用一种非常兴奋雀跃的调子,像机关枪一样说着。
我才知道她和拉斐已经结束了。
“其实拉斐一开始看上的是你,要不你以为他为什么总是去那家酒吧,还去旁听你们的课?”她用一种“你怎么还不开窍”的口吻说。
“不过你的气质是那么拒人千里之外,而他也没有道理会拒绝我这样的美女啊。”她理所当然地说着,而这样的话,在她嘴里说出来,竟奇迹般地毫不造作。
我想起茱蒂每一次都严肃认真地告诉我,我很完美,我渐渐有点相信这句话,说不定我身上还有可取之处,只不过,是我默默喜欢了四年的人没有能力去发现。
茱蒂很快就赶过来,塞给我一瓶古奇的香水,“这是送到杂志社的样品,我趁别人还没发现就立刻拿了。”她穿着一身银色的裙子,阳光一照,像清晨笼罩在雾霭中的大海的颜色。她还是像男孩子一样潇洒,但是又聚拢了属于成年女性的一切魅力,她的美总是鲜明又外露,像她棱角分明、冷艳得有些凛冽的脸部轮廓。
“别担心,好好和拉斐去玩。”她用有些撒娇的口吻说,将手软软地伸到我的手心里,“对不起,有一件事瞒了你很久,其实我已经结婚了。”
我才知道她所说的,上帝从她身上拿走的东西是什么。
她的父亲酗酒,输光了家产,便要将她嫁给债权人的儿子。她看到母亲被父亲打得鼻青脸肿,嘴角流血不能咀嚼,内心悲凉,便答应了。
她一成年就逃出了家,在酒吧里打工赚钱,然后考上了这所最出名的商学院。
“你不知道我之前有多么放荡不羁,桀骜不驯。”她冲我嫣然一笑。
“你后来怎么不离婚?”我问她。
“因为那个人是个好人,免去了我父亲的债务,我逃走之后也不追究,他甚至来看过我几次,问我够不够钱付学费。”她用淡漠的口吻叙述说,“从小我的生命里就没什么甜蜜的回忆,所以我努力去潇洒地活着,努力去爱,想要获得从未得到过的爱、信心、希望和勇气。但是你看,我现在认识了你,有了文凭,也有了工作。我也可以过安定的生活了。”
“需要幸福的是你,温柔地生活,不放过每一个可能的机会,哪怕生命里充满黑暗,也不要嘲笑幼稚的爱和期待。”
她握紧了我的手。我的心如温柔的春天的土地,有樱桃树的种子生根发芽。
8
我和拉斐在地中海边的沙滩上耗掉很多时光。
虽然未到仲夏,沙滩上也躺了许多人,都晒得像粉红色的虾子,还有些许的水泡。
我们互相为对方抹上一层层的防晒霜,他笑着说我竟然比他还白。我说如果我晒黑了,才不是健康的小麦色,只会像头粉红色的小猪。
他就哈哈大笑,突然一只皮球砸过来,接下来又有一个孩童冲过来,一下子没控制好力度扑在他身上。
我一边看小说,一边偷偷瞄他龇牙咧嘴揉着肩膀的样子。
我们后来坐火车去了阿尔,红棘花开得漫山遍野就像着了火。
“我的法国艺术的期末论文就写的是梵·高。”我感慨地说,看着周遭的一切,仿佛能看到那个人偏执又热烈的灵魂。
“我本来也想写的。”他挑眉,“只是我提交选题的时候教授说已经被人选了。”
“我原来以为普罗旺斯只有薰衣草。”我岔开话题。
他弯下腰,双手正好搭在我的肩膀上,“你还以为什么?荷兰只有郁金香,丹麦只有美人鱼,德国只有啤酒和大香肠?天才少女的想象力只有一汤匙么?”
“好吧,我原来以为起码有一杯或者一瓶。”我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迎合着他独特的幽默感。
他抚摩我的脖颈,孩子气地笑起来,几条细细的抬头纹沿着光滑饱满的额头缓缓蔓延开来:“其实我很高兴你喜欢梵·高,并没有很多人能理解他的幻觉和偏执,只是上帝若要创造一个天才,必然让他成为旁人眼里的疯子。”他笑出了声,我却觉得他的话,像茱蒂对我说的,上帝会从每个人身上拿走些什么。
我发现我慢慢也开始不再为失败的爱情自怨自艾,如果那是上帝要我付出的代价。我不想再画地为牢,为心灵筑起高墙。
我们在不大的小城里随便走着,五月的阳光暖洋洋的,仿佛可以令人融化成黄油。他拿出一支烟,从口袋里掏出Zippo,却因为风太大点不上,只好靠在防风堤上,我走过去用手掌替他挡风,他骂了好多脏话,试了三五次才点上。
“该死的,我买的还是防风打火机。”他顺手把Zippo扔进罗纳河中,划出一道银色的弧线。我从包里掏出一瓶pierre水,尽可能舒服地也让自己躺在防风堤斑驳的岩石表面上。
这年天气偏冷,向日葵花期推迟,正轮到鸢尾花开得如火如荼。这种法国的国花,虽然数量庞大,每一支却依然开得特立独行,像一只伸长脖颈的鹤,迎风微微颔首。
正对面是意大利风格的小巷,狭长古旧,像是从文艺复兴小说里复制下来的一般:木质大门上的水渍有着无限古韵,石头台阶被岁月凿出许多圆孔,雕花路灯从两旁的树荫里垂下来,许多人家门口都种着花,花瓣的颜色艳丽纯正,孩子们在其中奔跑,玩着一只粉色的塑料球。
有一名高颧骨,白色皮肤上洒满雀斑的女子在卖梵·高绘画的复制品,有一群日本观光客驻足,买下其中一幅,举着图画似乎要对照是在哪里,看去依稀像是那一幅《星空下的隆河》。
这名介乎天才与疯子之间的男子在这里留下了太浓重的气息,似乎一草一木都在呢喃这个英年早逝的名字,时间就此静止了,年复一年都是他眼中的样子。
“怎么,不饿么?”拉斐伸出手在我眼前晃,嬉皮笑脸的,“我的文艺女青年。”
“想去梵·高咖啡馆么?”他背起背包,很自然地把手伸向我。
我们在阿尔又多留了几日,只是在河边走着,看孩童穿着制服背着硕大的书包去上学,看家庭主妇侍弄花草,看大学生支起画架写生,看游客架起相机照相。
梵·高咖啡馆太过于商业化,布满了唧唧喳喳的游人,食物又贵又不好吃,幸好这里的街头巷尾都还是安宁静谧的,像一首押韵的十四行诗。
“像童话一样美好。”我不由自主地感慨。
“其实童话也不见得美好。”他插了一句。
我原以为像他这样出身名门望族,家里有酒庄,样貌又挺拔,还上了最好的商学院的人,一定会匍匐在地感谢命运的恩赐。
我们最终还是没有一起去罗马,他接到母亲的电话,要回家陪同来巴黎游玩的未婚妻。
我慢慢发觉他付出的代价,是他的自由。
我们没有互相承诺,甚至连暧昧一些的话都没有说过,只是,莫名地,我觉得我们曾真挚地相爱过,而且因为爱情本身太美好,所以并不希冀天长地久。
当然,我是很多年后才认识到这一点。
9
我一个人继续往南走,在威尼斯坐了刚朵拉,在罗马的许愿池许下愿望,然后往希腊去寻觅传说中诸神毁灭的荒原。
回到巴黎之后,彼得从伦敦赶回来,帮我收拾东西,然后再打包寄回国内。
我查邮件的时候,发现自己在国内得到了一份很好的工作,有着丰厚的报酬和体面的头衔,只是和我学习的专业无关,当然,也和法国毫无关系。
飞机于夜晚起飞,机翼划过月光中的爱之城,塞纳河的柔波若隐若现地荡漾着。
我翻开拉斐给我留的礼物,是聂鲁达的诗集,夹着鸢尾书签的那一页写着:“我要在你身上去做,春天在樱桃树上做的事。”
我一直保留着那本书籍,连同我在法兰西度过的峥嵘岁月,直到我越来越成熟,越来越能参透其中的奥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