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要结束时我们给颜瑾过了生日,张翔买了很大的蛋糕,插上蜡烛让她许愿。张翔送给她的是一枚钻戒,镶了一颗不大但是漂亮的钻石。一屋子人都玩疯了,奶油弄得到处都是,然后醉了累了就挤在沙发上睡了一觉。
高中生们开始补课,“水色时光”又恢复了原来的格局,但因为大学开学比较晚,整间店都很冷清。张翔带回来一本杂志,有一个美术比赛,他和颜瑾打算参加。
有一个好消息是师兄的乐队开始在酒吧演出了,而且反响很好,他们正式从地下走到了地上,是在离“水色时光”两条街的地方。那天我们早早地关了门,拉上一些老主顾去给师兄捧场。环境比较杂乱,正准备登台的他们看上去很兴奋。
场内静下来,吉他拨响,乐器的声音随即如台风过境般降临,震慑人心。快节奏的摇滚一首接一首,很好听,但也能看到师兄他们滚落的汗水。我想他们应该是幸福的吧,那么久的努力终于得到认可,并且还能带给别人快乐。
最后一首歌由在场的观众点,一天叶舒被幸运地抽中。我朝他使了个眼色,于是他点了首《同桌的你》,算是帮师兄们保留了一点体力等待狂欢。
他们下场后酒吧老板走了过来,笑嘻嘻地说:“不错不错,以后每个周六晚上来,专场,价钱好商量。”然后让服务生送了几箱啤酒过来。
师兄白天管琴行,我们经常听到从里面传出来的吉他声,时缓时急,音质清脆,算是活招牌。一天叶舒不小心弄伤了手,瓷杯子掉到地上,碎了,他伸手去捡, 手心被划了一条口子,血汩汩地往外流。我们给他绑了层纱布止住血便赶紧送到了医院,医生说没伤到筋骨,应该好得比较快。
张翔给他放了一个星期的假,让他好好休息。但这小子心眼实,不好意思白拿工资,每天跑到店里来帮忙。那段时间正好是大学开学的日子,同学们陆陆续续地回学校,店里很忙。小满的工作量比较大,叶舒便总是帮她的忙,用左手不太熟练地擦桌子收拾东西。
九月的第一场暴雨来得很突然,没有任何预兆。粗暴的雨点密集地撞击着玻璃,奏出急促的交响乐。所有人都停下来看着外面,外面的世界被又低又厚的云层掩埋在黑暗之中。夏天还没有结束,它把尾巴拖得老长。
时光就像这个店名一样,简简单单清清淡淡地向前滑。我们早已习惯这样的生活,时而忙碌时而清闲,和一群朋友在一起,感觉很好。
不知道是我反应迟钝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我居然是最后一个发现的这个情况。小满和叶舒一闲下来就坐在一起聊天,隔挺远看,叶舒比比画画的,小满笑得很开心,忙的时候他们也会照顾对方。还有一个情况,就是平时小满没有来的时候他老是发呆出神。
我是经过张翔的提醒之后才开始观察他们的。某天他们聊得很开心,我无聊,想凑过去一起聊,张翔一把把我拉回来,他朝天花板上明亮的日光灯眨了一眼。第一个瞬间我没有弄明白,第二个瞬间我恍然大悟。张翔对我小声说:“现在你是店里唯一挂单的了。”
大四开始后不久我就去实习了,是在城市另一端的一家报社。每天都要穿越最繁华的东西向干道去上班,挤在汹涌的人海里,走在自己的路上,却总是莫名其妙地觉得没有方向。
实习生就是廉价劳动力,这在我上班的第一天就感受到了。办公室里的人都把各种各样的活往我身上推,然后在自己的桌前慢悠悠地喝茶或咖啡。做完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事我还要校对我负责的版面,其中有一个“书间道”的小栏目由我负责写稿,就是类似新书快讯一类的东西。我想以后很难再给张翔帮忙了,就在这个栏目里顺笔带上“水色时光”,久而久之有读者打电话来问,“水色时光”是不是图书馆啊?怎么什么书都有。由于读者反应较好,主编同意我把栏目名改为“水色时光”并扩大了版面。有了主编的支持,我的工作量锐减。
下班后还是回店里,躺在沙发上,倦意慢慢侵袭。我挺害怕这样的生活,公式化,日复一日,我相信时间一长我就会被它打磨得像一颗光滑的鹅卵石。17路公共汽车,报社旁边的小花园,拥挤的人流,不断重复的工作,相似而又陌生的脸孔,每天都一样的日程表。我一想起这些就会在脑子里想象出一条漆黑的无尽头的巷子, 一脚踏进去就永远没有走出来的一天,只能任时光的洪流将我掩埋。
有时候我会被叫去做采访,在肮脏的工厂里采访那些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询问他们的成功经验。心里是止不住的恶心,工厂里臭烘烘的,受访者姿态滑稽,用开会一样的语气高谈阔论,他们讲得唾沫横飞,丝毫没有注意到尴尬的气氛。
我的辅导员安排我做三个月的实习,汇报工作感悟同时写毕业论文,然后就可以准备毕业了。我想等我把这三个月做完,把握最后一段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之后,我就必须得像所有的上班族那样过日子了。
“水色时光”的生意依旧不错。我说:“你还真是块做商人的料。”张翔说:“你应该说我做什么都是块好料。”我喝完一口咖啡,说:“现在打定主意了没有?是一直做下去,还是回去准备接受张叔叔的产业?”
张翔又一次沉默了,每一次提到这个问题他都要沉默,似乎心里也在挣扎。他说:“我只想做自己喜欢的事。”
实习结束前主编找我谈过话,他说:“你毕业后就应聘到我们报社吧,我们都很看好你。”我嘴上说着“会好好考虑谢谢关心”一类的话,心里却分明感受到立刻就能离开这个地方的兴奋。
秋天一点点被落叶覆盖。我最喜欢这样的时节,因为我发现我还能矫情,还能矫情就说明我还年轻,这样的自我安慰挺管用的。
师兄的乐队渐有名气,参加了一个比赛,一路过关斩将,杀到了最后的三强。比赛的前一天张翔收到一封挂号信,是那个美术比赛组委会寄来的,通知他两个星期后去S城参加现场复赛。我说:“得,你们都有事情干了,都迈到梦想面前了,哪像我,梦想还在天边挂着。”张翔安慰我说:“别急,一步一步来,你还怕到不了吗?”
我们去给师兄做亲友团,在人海里尖叫狂呼。后来我在一个转瞬即逝的镜头里看到一脸兴奋的我,那样子就像自己的梦想实现了一样。
师兄的乐队拿了亚军,和一家唱片公司签约了。那天午夜我们回“水色时光”开香槟,把大厅弄得一片狼藉。我记得恍惚中谁说了一句话,似乎是“梦想原来这么触手可及”。
那以后师兄就不常来店里了,他有了新的目标并为之奋斗。
张翔也在着手准备比赛,但是大家都小心翼翼的,因为颜瑾没有收到复赛通知。那几天我们都在祈祷,祈祷颜瑾能和张翔比翼双飞。颜瑾非常沉默,大部分的时间都把自己关在画室里画画,我们不知道她的心理承受能力怎么样。
最后的希望被那本杂志扑灭,上面公布了复赛名单,没有颜瑾。她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非常平静,坐在椅子上喝水,然后站起来拥抱张翔,她说:“你要连我的那份一起努力。”我们一直用“那个评委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你别怪他”、“评委是看你太有才华了怕你以后抢了他的饭碗,所以才不敢让你去”之类的话安慰着她……
然而张翔最终也没有去成。他接了一个电话,然后收拾东西,还让我给他订回广东的机票,越快越好。我问他到底怎么了,他说他爸爸中了风,情况不太好。
临走时他说“水色时光”就麻烦大家帮忙照看一下。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们不停地给他打电话,问情况。几天后张叔叔的情况好转,张翔坐飞机回来,我们给他接风洗尘。他把所有的人都叫齐了,坐了两大桌,他站起来说:“来,为我们最后的晚餐干杯。”大家都有点疑惑,但也都早有预感。他继续说:“不好意思,我要回去了。‘水色时光’也要关门了。嗯,为我们最后的水色时光干杯。”
第二天张翔开始陆陆续续地收拾东西,进门的顾客都挺惊讶的,因为这个店的生意一向很好。收拾东西的时候我们都不出声,怕引起不必要的尴尬。
看着空荡荡的屋子我有一点难过,张翔正在把墙上的油画一幅一幅取下来,他的动作很慢,像是在找什么。
学校组织了最后一次出游活动。目的地是川西高原,看巨大的原始森林,高大的山,还有一个刚开发出来的冰川。远远看上去那个冰川让人感觉走到了极地,寒冷一阵一阵侵袭过来。
回到成都时原来的“水色时光”已经变成了一家服装店,琳琅的服饰标着令人惊讶的价格。张翔离开的时候我正在看冰川,其实我可以推掉学校的活动,但是我害怕离别的场景,害怕我会不由自主地哭出来。
张翔留了两箱书在我的寝室,还有一块牌子,翻过来一看,是“水色时光”。
我想起之前和他的一次谈话,我说害怕变成鹅卵石,他说如果没有办法,至少也要做一颗有梦想的鹅卵石。
我们在电脑和手机上联系,了解彼此的近况,互相鼓励。叶舒被小满劝回学校再补习一年;师兄他们出了第一张专辑,封面是张翔设计的,他现在大部分的时间都用来掌管他爸爸的公司;颜瑾给我所在的杂志社画了很多插画。
也许我们的水色时光已经结束了,但总会有一个新的时代到来,总会有梦想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