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琥珀
有一种记忆,好像是被冰块封冻住的故事,直到清理之前才看清它的模样。这一颗颗好似肿瘤的东西,结成冰块后我舍不得丢弃便储存起来,也说不清楚为何保留,只是当时无法处理。
等到要拿出来清理时,距离故事的开始已有十一年,无法知晓这冰块下的东西是活了十一年,还是死了十一年。等它融化晒干之后才发现,故事没有腐坏、变味,好似一条封冻住的活鱼,冰水化去,它抖一抖鱼鳞,活生生地游开了。
故事自这记忆的冰川中爬出来,微微探头,像是一颗内核饱满的果实,充盈着久违的新鲜。
而这被解冻的记忆源头,是非典的时候,林死在了北京。
一
那时非典刚刚过去,许多人开始走出家门,我们这个城市是重度疫区,终日惶惶不安的心总算是平静下来。那天的阳光很灿烂,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花香,林的追悼会就在他家举行。
虽说是追悼会,但是其他人都是随便穿着平时的衣服,也没有人哭得死去活来昏厥在地上。林的父母站在林的遗像旁边,一边朝众人点头一边低头摆弄自己的衣服,有人跑进跑出打电话,只有我一身黑衣看着林的遗像和骨灰盒发呆。
我和林是校友,他比我高两届,印象中他揍人十分厉害,是当地的小混混,但是功课也不赖,后来考上北京的重点大学。在我看来十分强悍又机智的林,居然被非典撂倒了。几天前还是另外一个同学打电话给我,喂,你知道么,当年把老师打了的林大头死啦!
当时我忍住发酸的心情给在墨尔本的叶打电话,他兴奋地给我讲他遇到的趣事,后来见我默不作声他于是问我怎么了。
我吸了吸气,林死了。
电话那头没有了声音,少顷,叶问:怎么死的?
非典。
哦……
彼此沉默了一下,我说,你要回来么?林火化了,过几天就要入土,你应该回来看看。
那头略作沉吟,嗯,我还是不回去了,你替我去吧。
我急了,那可是林啊!
电话莫名其妙地断了。
追悼会之后我和几个同学留下来陪着林的母亲整理遗物,按照习俗这些东西需要统统烧掉,否则林的魂魄就得不到超生。林生前穿过的衣服、衬衫、鞋子、牛仔裤都堆在床上,他看过的书、用过的纸和笔、听过的CD统统都散在地上,还有打火机、各种杂志和游戏宝典。我蹲下身随意翻翻,突然发现了一个厚厚的黄色笔记本,里面都是林的笔迹,看样子像是写了很多年的日记。林写日记是我没有想到的,要知道他平生最讨厌的就是语文和语文老师,否则怎么可能一巴掌拍在语文老师的脸上呢。
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胆量,我将这个笔记本迅速放进我的包里,只是觉得如果不这样做,它就会和那些遗物一样被烧掉或者被别人肆无忌惮地阅读传播。人一旦死了,也就没有了什么隐私,即使是林。
那天晚上我走在回家的路上,总是感觉书包沉沉的,也许是因为里面装的是另一个人沉甸甸的往事吧。
二
1998年3月15日
今天我回家晚了,怀孕的老师突然晕倒在了讲台上,我和同学将她送到了医院并通知她的丈夫,等一切都弄完已八点了。刚回家妈妈就骂我,问我到哪里撒野去了。我实话告诉她,可是她不信,坐在她旁边的那个男人冷冷地哼了一声。
可是我说的是实话,现在的大人真不知道是怎么了,说假话全信,说真话倒一个字都听不进去。难道我就真的没有他们想的那么好么?
突然想起来今天是“3·15”,打假日。记得小时候那个男人刚搬进我们家不久,也是今天,我问我妈什么是打假日,她说现在社会上有许多的假货,坑害了许多人,所以我们就要在打假日这一天反对这些假货,还大家一个公道。
我听了深信不疑,走到那个男人身边挥起拳头打他,妈妈急忙跑过来问我这是怎么了。我大声嚷嚷说,这个爸爸是假的,是假货,打假打假!
妈妈和那个男人愣住了。之后我倒是记住了这一天,不是什么假货都能打的。
我是在一件听起来匪夷所思的事情上认识叶和林的。
那天是初中的校庆日,学校举办一场联欢会,我作为新生的代表发言,表演电子琴演奏。在后台,我遇到了初三的叶,他背着手风琴,我好奇地和他打招呼,胡乱在他的琴上乱按,但却将琴上的鼓风钮按进去卡在琴箱里出不来。然后叶旁边的一个男生就凶巴巴地说,弄坏了吧,这个东西特别难修,这里都没有人懂,要告诉你的家长。我吓坏了,一面央求他们不要告诉我父母,一面答应他一定将这个修好。
我忐忑地回到家,看到叶、那个男生和我妈一脸铁青坐在沙发上,脚边手风琴泛着青紫色的光,我愣了半天,对叶说,你不是答应我不告诉我家人么。
叶抬头看了我一下,是啊,可是……
旁边那个男生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说,但是你弄坏人家的东西总要赔啊,你这么小怎么赔?我们当然要找你的父母,好在你妈妈通情达理说会负责。
这下轮到我语塞了,我妈开始指着我数落起来,叶的表情复杂,倒是旁边那个男生镇定自若,一脸胜利地看着我。
我心中有一团委屈,默不作声地从抽屉里拿出改锥,在琴箱的鼓风眼里轻轻一拨,然后鼓风钮弹了出来。我站起身,你看,修好了。
这下轮到那个男生无言了。叶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提着琴说,这就行了,我们走吧。
我妈让我送他们,到了楼下,那个男生转身对我说,看不出来你还挺有本事的。
我笑了一下,其实我也没有想到这么一下就弄好了,是我错在先。
叶说,对不起啊,我本来是不应该来的。
那个男生说,哎,都别说了,以后大家都是哥们儿,小弟弟,以后哥哥罩着你啊。
我笑着点点头。
男生又说,哦对了,我叫林。
后来,我们就成了不协调的三人组合,成了那种彼此胡闹彼此勾搭的伙计,我比林和叶低两届,所以我是弟弟,叶生就一副柔弱相,而林总是一脸凶巴巴的表情,嗓门儿大。总之,我们就成了被那些喜欢八卦的女生念叨着的好朋友。
1998年6月7日
中考结束了,心里突然空了许多。叶给我打电话问我考得怎么样,我说就那样吧,正常。他说他也是,直升没问题。我说那就好。他说,那是,看来我们可能又要一个班啦。
我哈哈大笑,挂了电话之后才觉得有点儿失落。都要成高中生了,实在是太快了。初中的时候混日子,高中应该怎么度过,应该好好想想吧。
前几天我妈问我是不是还不能接受继父。我点点头,当然了,他又不是我亲爸,我当然不能叫他,不然搞得好像我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都不知道是谁了。
我妈叹口气,你亲爸是个狠心的人,抛下咱娘俩就不管了。这么多年不都是你继父管你么,他对你不薄,你别整天对他板着脸,他伤心了好几回。
我有点儿发愣,说实话这个假爸爸确实对我不错,但就是太严厉了点儿,看我什么都不顺眼,毕竟不是亲生的,看我顺眼就说明他狼心狗肺。
但是,假爸爸真妈妈过了这么多年,假的就能变成真的么?
初中时,林和叶在同一个班,我比他们低两届,教学楼也不是一栋,但是我总在下课后找他们玩,觉得和比自己大的人在一起有意思。林总借给我许多书看,尤其是作文选,我那个时候最头疼的就是写作文,有了这些书,我就可以左拼一点右凑一段应付了事。
和所有看到飞机就想当飞行员、看到星星就觉得自己是天文学家的同学一样,大概是因为看多了作文选,我发现自己有时也能写几句像模像样的话来,所以我开始想着自己将来说不定能够成为一个作家。
其实我并没有太多的毅力去做这个事情,只是对着书上的文章模仿一篇类似的,或者随便写几句押韵的句子就敢说是在作诗,或者看了哪一个好玩的笑话就写下来,将人名改成林和叶,然后煞有介事地拿给叶看。叶饶有兴致地欣赏完免不了夸赞一番,就连一向以损人为乐的林,也都说哎呀太好了,然后催着我继续写。
因为我一开始数学就不好,初一的时候还能凑合及格,到了后来理化一起凑热闹亮起了红灯。所以我破罐子破摔,上课的时候心不在焉,回家也不写作业,总是借口值日,第二天一早到学校抄完就罢,考试前一天晚上背背公式就敢美美地睡觉。
数学老师是班主任,所以我数学不好对她来说是极为严重的事情,在她看来我是故意的,因为我其他课程几乎都是满分。她一次次找我谈话,一次次给我补课,可是我的成绩却一次不如一次,有一次数学考了二十四分,她差一点儿将口中的水喷到办公桌对面正在描眉画眼赶去约会的英语老师脸上。
班主任又一次将我请到了办公室,循循善诱地告诉我数学其实非常重要,尤其是以后高考,数学占了十分大的分值。虽然我一直点头说是是是我一定再努力,可是心里想的却是谁也没有听说作家需要数学好啊。
那时我傻乎乎地认定自己将来就是个作家。
三
2000年1月21日
假爸爸和真妈妈带着我去海南玩,说是假期的散心,期末分数已经出来了,名次也不错。我妈总问我大学要去哪里上,我说是北京,她说,在这里上多好,又近又方便,我说这里没有好学校,其实我知道她是舍不得我去那么远的地方。
小的时候我就想去北京,我记得真爸爸天天抱着我说骑在他的肩头就能看到天安门城楼,我说我怎么看不到,真爸爸哈哈笑着说以后你长大就看到啦。
现在我长大了,或许两年之后就要看到了,可是真爸爸却不见了,来了一个假的。想想都可笑。
在海边,我看着假爸爸和真妈妈在海边的礁石上走,我远远看着他们黑白相掺的头发,看着假爸爸紧紧握着真妈妈的手,看着真妈妈心满意足地望着假爸爸,我心里一阵酸楚,说不清楚是高兴还是难过。
晚上,我躲在厕所里大哭了一次,真窝囊。
幸运的我竟然稀里糊涂直升学校高中部,又一次和叶还有林成为校友,他们依然是高我两届的同学,正被高三“烤”得外焦里嫩。林也有了一个新的绰号叫林大头,因为他的头比别人的大一圈,林倒是不以为然,整天骂骂咧咧继续走他的吊儿郎当路线,叶依旧是文质彬彬,我们三个人在一起依旧没有和谐感。
春天,学校里的灌木开始冒出绿芽,雨过天晴之后,到处都有一股清新的味道,寒假学校重新粉刷了一遍,新的学校让每一个人都精神抖擞。
你知道吗,咱们学校出了一个流氓老头,成天占女同学便宜。一天林兴冲冲地说。
我和叶吓了一跳,真的假的,是谁?
就是管理教室钥匙的那个秃顶老头。六班好几个女生都说被那色狼占了便宜。我们应该好好合计一下怎么教训他,林说。
于是,林拉着我,还有一直犹豫着的叶(他一直建议应该申请校方处理,林骂他是懦弱),商量出了一个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