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放学后林带着我和叶撬开高三其他一个班级的门锁,然后假装值日。天气阴沉沉的,像是快要下雨,教学楼里光线灰暗,我远远瞄到那个老头正朝这边走来,于是使眼色给林,他们拿着一个编织袋躲在门后,我掐着嗓子喊,申老师,我是三班的学生,麻烦您来一下好么,人家想开下教室门呢。
林憋着笑看着我,我使劲对他挤眼,只听那老头哎一声来了来了,就急匆匆走过来,当他推开教室门的一刹那,林和叶就一把将编织袋套在他的头上,接着我们三个人围着他,默不作声地一顿拳打脚踢后撒腿就跑。
我们三个人一直跑到离学校很远的一家超市门口才停下脚步,天空中翻滚着铅黑色的乌云,一阵闷声的雷响,然后就下起雨来。我们背着沉甸甸的书包坐在超市的台阶上,林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皱巴巴的烟,抽出两根递给我和叶,叶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林笑他依然是个乖孩子。
希望明天不会出事儿啊,叶担忧地说。
不会的!我保证,我们的计划万无一失。林信誓旦旦地说。
但是你前几天刚打了你们语文老师,全校都知道你一巴掌拍在人家的脸上,你说他们不会怀疑你么?我说。
不会的,这又不是理由,而且又不是在自己班里,谁会想到是咱们仨,全校人都可疑。他说。
叶将信将疑地点点头。
我说,万一那个老头在进教室的时候看到我们,或者是跑出来的时候被谁看到,明天一调查,我们的嫌疑最大。
林哈哈大笑,不要怕,哥们儿罩着你,如果明天真出事儿了,我一个人扛,没事儿。
我说,那你就不怕你爸打你啊?
他愣了一下,微微一笑,不怕,我没有爸爸,有一个也是假的,不过他不打我。
四
2001年12月24日
圣诞节啊,没意思。
元旦也没意思,春节也没意思,学校也没意思,同学也没意思,老师也没意思,学习也没意思,长大也没意思。
没意思没意思没意思没意思没意思没意思没意思没意思没意思没意思没意思没意思没意思。
什么都没意思。
就要高考的时候林突然说他不想念了,一模考得一塌糊涂,二模之后觉得第一次考得真好,家里每天被他弄得乌烟瘴气,老师也跟着揪心。他苦笑着说如果不是英语和综合好点儿,估计全年级的排名倒着看没数几个就是他了。
我去找林的时候我阴沉着脸,他见我第一句话就是,嘿,没事儿吧哥们儿?
话音刚落,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就落了下来,到了最后就是号啕大哭,好像是我面临着重大的危机。林一边手足无措地劝我一边对看热闹的人喊,看什么看啊,没有见过帅哥哭啊,都一边儿去。
之后,林想了很久,他将过去那些考试卷子全部烧掉准备重新开始。林决定走捷径参加传媒大学播音系的提前招生考试,一直以来他都是嘴皮子利索的人,听说这个考试也并不难,林开始努力复习和学习发声,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为了出路和前途努力。
可是招生结束之后,在公布通过面试参加文化课考试的名单里,没有发现林的名字。
林对我和叶说,也许这就是天注定的,我压根儿就不知道要提前准备稿子,招生简章里也没有写面试要念稿。
叶耸耸肩,我觉得很不错,敢来参加这种淘汰赛,我想都不敢想。
我说,看来你也只能规规矩矩再次受煎熬了。我也跟你一样啊。
林拍着我的肩膀,大声说,别怕,哥哥罩着你。
我第一次反问,你怎么罩我?
林愣了一下,然后兴冲冲地说,我成立一个帮派,然后黑白两道通吃,左手白虎右手青龙,然后我和叶,还有你,就坐在家里哗哗数钱,一直数到死。
叶说,你真是俗气到极点了……
我还有更伟大的志愿,我们穿着牛仔裤,开着宝马,住在西山别墅里,每天不工作就管人,神气着呢。
神气是神气,可是大哥,那是牛仔裤、宝马车和别墅。
哈哈,我知道啊。我逗你玩呢。
五
2002年9月6日
前几天送走叶的时候,我一个人躲在厕所里大哭了一场,就好像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了。后来想想自己都觉得窝囊,我问宁,你哭了么。宁说,哭了。我笑他是个娘儿们。他白我一眼说这叫友谊。
今天我打电话给她,本想骗她一下,结果反倒被她骗了。她的那一句“我喜欢你”太像真的了。后来我想,是我预谋了太久,所以才信以为真吧?
她哈哈大笑,我觉得尴尬死了。记得去年冬天的时候我就见过她了,当时我就感觉自己看到了广告明星,明明知道她已经和别人在一起了,但是我还是想看。真是丢人,自己根本配不上人家,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说不定人家只是把我当哥们儿,或者就当我是一个不要脸的小混混。
今天过得太不一般了,不是在愚人节,我生平第一次被女人骗了,而且是一句甜蜜的“我喜欢你。”
林终于考到了北京,成为了重点大学的高才生。叶去了墨尔本,每天和袋鼠还有荒野打交道。 我只在假期的时候见过林一次,他拉着我去酒吧喝酒,我说我是未成年人,他说怕什么,哥哥罩着你。
他在酒吧里一直喝酒,絮絮叨叨说着他大学的生活,他说破学校看着是个重点,其实就是个名气,里面乱得很,教授们统统都是老古董,每天感叹世事无常岁月变迁,听着心烦。
他每天逃课,有时遇到一门枯燥的课,一逃就是半个班的人,剩下一些胆小的女生,干什么的都有。但是讲台上的老头依然自顾自讲课,下课铃一响就立马走人,就好像不走的话学生能把他活活吃了。
我听了哈哈大笑,那你们还学习不了?
他喝口酒,学什么啊,都是期末的时候抱佛脚,熬几个通宵换几个学分算了,我们宿舍那帮人都那样。
我撇撇嘴,要是叶在,肯定不是。
他默不作声,举起酒杯又灌了一口。后来他问我,现在你怎么样?
我说,还那样呗,每天一轮轮轰炸,我算是真正体会到你当年不想念的冲动了。
他哈哈大笑,陈年旧事不用提。
后来他喝醉了,开始絮絮叨叨讲一些事情,这时我才知道他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可是那个女孩喜欢叶,叶对她却若即若离,只是我知道,其实叶和那个女生曾经在一起过。
林大声说,我知道叶肯定喜欢那女孩,你看我就像个第三者,叶其实都知道,所以他一去不回了,他肯定恨死我了,哥们儿对不起他,真是他妈的太丢人了。
喝完酒,我拖着醉醺醺的林从酒吧出来,冬天的晚上寒风肆虐,吹得脸生疼,但是我拖着他出了一身的汗。
在回家的路上我和林遇到了一伙痞子找碴儿,因为擦肩走过的时候撞到了他们,我那个时候大概也喝得差不多了,在一旁煽风点火,结果几个人就在路边厮打了起来,我被林一把推到了旁边,林一个人跟那几个痞子纠扯了起来。
这时我的酒完全醒了,眼看林就要被那几个痞子踩倒在地上,我连忙打了110,不一会儿警车就来了,那几个痞子马上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惊魂未定地扶起一脸紫青的林,他睁开眼看着我,第一句话是,你没事吧?
我点点头,你呢?
他微微一笑,还好,幸亏叶不在,否则他肯定又要挨打。
警察让我们回去做笔录,林死活不让我去,怕我回去晚了让家里人担心,结果他一个人去了派出所。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六
日期不详
现在开始慢慢回忆起以前了,要是让别人看到我这么矫情,估计牙都要笑掉了。可是这是事实,我确实开始一次次回忆起之前,想到从前的时光,和一大帮朋友在一起,有叶、有宁,那个时候多好啊。
不知不觉就过了好长时间了,现在我开始用酒精来麻痹自己,内心有了莫名的难过和失望。
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看书上说这是每个人的周期性的情绪低谷。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够从这抛物线的低谷回到那片高地。
今天又开了一堂新课,感觉还不错。加油啦!
非典时林死了,叶也一直没有回来,这么多年,和他的联系也越来越少,最后就中断了联系。三个人中少了一个人,关系注定不再牢固。再厚重的感情也敌不过时间,一辈子的记忆都可以被时间消磨殆尽,更何况我们单薄无力的过去。世事就是如此,当新的风景铺展而来之日,便是我们遗忘和封尘过去之时。
我也是在北京念的大学,在这座非典时如坟墓的城市里生活了四年,这里埋葬了林,也带走了他所有的青春时光,有时我会去林的学校看看,想象他曾经如何在这里走过,那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了。
现在家里一片寂静,母亲每天安静地在家里操持家务,我也只有在假期的时候才能够回去看她,父母离婚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父亲,听母亲说他去了南方,带着那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女人。如果林在世,他肯定会拍着我肩膀大声说,没事吧哥们儿,以后哥哥罩着你。
毕业之后我迫不及待地去了上海,因为我发现我依然无法融入那座经受了各种挑战的城市。我发现命运真是一种玄妙的东西,它让人看到希望,也让人痛苦,它让人意识到自己的渺小,也让人懂得自身潜在的力量。
而让我明白这样道理的正是林的死。
2009年刚刚开始没几天,叶突然来电话,告诉我他要回来过年,他已经在读墨尔本大学的研究生,准备考博士,或许以后就定居那里了。
我点着头,对着电话那头说,好的好的,我一定去机场接你。
他笑了一下,沉默了一会儿说,等我回去,带我去见见林。
多年之前的请求,今日才得以实现。
那天晚上,我独自一人来到楼下的花坛,手里拿着铁铲,一下一下在树下刨,然后从书包里拿出林的日记本,放在坑里。
我自言自语地说,林,这么多年,你的日记本一直在我这里,我是不是让你孤独让你不能超生呢,我向你道歉。说实话,我知道当年让叶背着手风琴到我家告状这个馊主意是你出的,你想讹我,是不是?可惜我太聪明了,识破了你的小伎俩。那个时候我有点儿恨你,也有点儿怕你,但是后来我又很喜欢你,我也喜欢叶,你们都是这个世界上最真诚的人。我顿了顿,接着说,我知道,其实你和叶才是最要好的朋友,别人待你千般万般好,都比不上他的一句问候好,你们那才叫友谊。我一直留着你的日记,就是等他回来给他看,但是今天我改了主意,他回来就已经足够,今天我才将这日记还给你,我想哥们儿你不会怪我吧,你想怪就怪,别没有事儿出来吓我啊……我哽咽了一会儿,忍住眼泪继续说,时间过得太快了,连我都工作了,我还坚持写作,我都要出书了,但是……你说,我们怎么就这么长大了?真是,真是不想这么快啊……就说到这儿吧,咱们下辈子,下辈子再做兄弟。再见了,哥们儿,之前都是你罩着我,今后,弟弟我罩着你。
说完,我点着林的日记,看着它被一团火焰吞噬干净。一缕青烟慢慢带过残迹,故人离去,往昔永别。
我们有共同的回忆,我们有各自的未来。
谁也不必责怪谁,青春做伴,老来各散。
一月的某一天,上海浦东国际机场,从墨尔本到上海的航班正点到达。
我正踮起脚左顾右盼,已经有一个大男人提着行李站在我的面前,七年未见,如今近在咫尺,我却不敢相认。我看着他,眼眶泛红。
他说,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