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艾成歌
我跟女孩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走,夜很黑,黑到看不见星星。
女孩的家到了,但是她不左转,我们继续往前走。她在讲一个故事,故事没讲完,大概是讲一个男孩躲在女孩家里的壁橱里,结果被女孩又聋又哑唯独眼睛雪亮的外婆发现。
她说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开始在回忆里搜索不同的脸,我在想过去是哪个少年,在哪一年,故事发生在城市的哪一个房间。
我指着一幢黑漆漆的房子,说,我以前在那个学校读过书,那个后门在那儿,我们每天从那儿偷跑出来,然后逃向城市的四面八方。
我又指向另一个方向,那是一片废墟,我说,那里以前全是小旅店,密密麻麻,可能只有我认真数过,一共有六十三家。
女孩咕哝一声你什么都知道啊,并没有探究下去。认识这个女孩叫我觉得非常舒服的地方是,她有可怕的好奇心,但是她不着急,她想要压抑着这好奇心一点一点窥探你的全部。她想不到的是,我根本露不了多少,自此就会消失不见。
我已经知道,我跟女孩同岁,同一届高中毕业,我们当年在同一个巨大的人际圈子里,但是从来没有过交集,又或者有过,可能我不记得,她也不记得。
我跟她相逢在漆黑的网络,她把我当成一座通体发光却又不可名状的岛,她想要先看看,再靠近,最后再双脚踏上那块土地。她在我QQ的陌生人里跟我说了很多话,毫无头绪,直到有一天她嘴里蹦出一个熟悉的地名,我开始注意她,有了一些精彩的对话。我告诉她,我们来自同一个地方,搞不好还在隔壁包厢吃过饭。
女孩有难以掩示的惊喜与感叹,我能感觉到她内心的悸动与兴奋。我本以为她是那种可怕的窗户纸,一捅就破,谁知道她是个密不透风、只能见到无数光点亮起的房子。她知道当她遇见我,一切将成为故事,而我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并不是故事的核心,所以她变成我所有故事的一个出口而我变成一本似乎永远也读不完的小说。我讲的地方,她说她前几天刚刚经过,我讲的人,她说你说的该不会是谁谁谁吧?我讲的每一个属于过去的故事,属于我们的城市,她会告诉你,彼时彼刻她在做什么,她的所听所想所感,让那些苍白的、枯燥的、再次被提起的回忆变得丰富立体、五颜六色,好像正在上演一般,而我们正坐在影院里观看。
长久以来,我们像在电影院里突然相遇的两个观众,心照不宣,互有默契,不互相过问彼此的来历,只偶尔交换一下观感。我满足回忆的欲望,她听她想听的故事,我在过去的岁月里跳舞,她想知道我这二十年能给她多少惊喜、多少感叹又或者多少悲伤。
女孩说就这样下去,这仿佛是这辈子最大的一个秘密,我们没准儿能这样回忆着白头偕老。
她用的词非常微妙,许多天后我想起她说的这句话时正在一个饭桌上。我终于回到我的故乡,坐在非常熟悉的包厢,身边坐着的是我朝思暮想的人。
我没有喝酒就已经醉了,我开始骂人,我摔了杯子,我冷静不下来,我还是原来的我。我从来没有遗忘过自己的名字。
可是我得不到热烈的回应,听不到熟悉的话语,感觉不到过去的感觉,我忽然想起女孩的话,我们没准儿能这样回忆着白头偕老,我忽然想起我的日日夜夜,我把现在将来都用来回忆,可回忆已经回不去。
我只好说我有事先走一步,站起身付了酒钱。站在饭店的大厅门前我有些晕眩,外面在下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雨,我打了一辆车,在这个城市的黑夜里不停地绕圈。
我渐渐发现我已经不认识这个城市,从前的那个公园现在是个广场,池塘现在变成花房,那些姑娘有陌生的眼光,那些灯光太亮,周围的声音太响。这真像一部电影,我满怀欣喜,高声歌唱,突然切了一个画面,世界一瞬间失去了它所有的光。
雨停了我才安静下来,我蹲在路边打电话,约了最后一个想见的人夜半在大桥上相见。之后我沿着潮湿的马路在郊外一个工厂附近来回地走,忽然想起听故事的女孩,我很想告诉她这世界是没有讲不完的故事的,所有的故事都有一个结局,所有小说总会翻到最后一页。
半个小时后我们在一个闹市区相见,那感觉像极了许多年以前我约某某学校的校花出来吃晚饭。我见到姑娘,我们沿着消防通道往上走去到一间歌厅,女孩说,我是不是要跟你讲普通话?
我用方言回答她,随便。
我们进了歌厅,那歌厅新开没多久,与我流连过的几间歌厅相比,又大又豪华,却又让人觉得陌生。我们坐在吧台偶尔交谈,聊着现在和未来,不谈过去。我的情绪稍稍恢复平静,我说,我现在要是不说,没有人会当我是本地人的,就像我坐火车,周围全是老乡,可是没有人跟我用方言交谈,于是我点点头或摇摇头,咬紧牙关不发出一点声音。之后我突然发现舞池里居然还有认识的人,女孩说,厉害啊。
我心里想说,这算什么呀,以前我们混歌厅,从里到外,哪有不认识的人。我没有说,拉着她飞快地离去。
之后我们就在城市的黑夜里走,直到到处空无一人。姑娘很乖巧,深谙游戏规则,她一路给我讲一些零碎的事情,我只是告诉她我跟她同届,毕业于几中,却绝口不提与自己有关的种种。中间因为重回旧地,她顺口说她读一中,我随口报了个我认识的一中的人的名字,谁知道那人竟然是她的初恋男友,接下来她几乎不再矜持,问了一大堆。
我笑笑,说只是一面之缘,并不是很熟悉。其实我何止认识他,又何止只是认识这个人,我想,我可能还认识女孩的小学同学、初中同学、高中同学甚至她电话本里的大多数人。只是我刚好不认识这个女孩,这个女孩刚好也不认识我罢了。
分别的时候,我告诉女孩,我能讲的故事已经讲完了,我回去就把她删掉,然后永远记住她。女孩最后也没有问我的名字,只是很惆怅地站在路边不肯回家,其实她要问,我一定会答,我已经变成一个对这里来说完全陌生的人,我提我的名字也好像只是提及过去一个朋友的名字一样。但是她没问,她跟我一样,宁肯选择美好的回忆。
所以在这个小说里,我是一个神秘的过客,我的神秘将随着我的消失变成永恒。只是亲爱的女孩,我们不能一起回忆着白头偕老,这是叫我感觉非常遗憾的事情。
我心情复杂地往约定的大桥上走,越走越熟悉,路灯还是那一盏,我记得那昏黄的颜色。我看到一个少年,依然穿着当年那件白T恤,他站在那儿抽烟,从过去就一直在那儿站着,许多年没有离开……